武跃速,蒋承勇
(1.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 214122;2.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杭州 310018)
记忆对忘却的人性审判
——论贝娄《贝拉罗莎暗道》[1]中的道德哲学
武跃速1,蒋承勇2
(1.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 214122;2.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杭州 310018)
贝娄的《贝拉罗莎暗道》从历史记忆与忘却的隐喻角度,讲述了纳粹大屠杀中的犹太幸存者及其后代在美国的种种遭际,涉及美国犹太人后裔面对民族历史的态度、“美国化”中的文化传统延续、关于人类大屠杀的哲学思考等,在传统价值与美国后现代文化的纠结中,对刻意与无意的历史忘却进行了一场心灵大审判,同时也是作家身份自审意识的一次集中体现。小说表现的不仅是犹太文化在美国的遭遇,而在于揭示了一个如何面对人类和人性灾难的道德哲学问题,因此小说具有其深刻的普遍性意义。
贝娄;《贝拉罗莎暗道》;记忆与忘却;道德审判
索尔·贝娄的创作,大都涉及伦理道德和存在价值问题,这使得他在零乱多元的美国后现代社会中扮演了意义叩问者的角色。而此类问题又和作家的犹太传统紧密相连。1989年发表的著名中篇《贝拉罗莎暗道》,便从记忆与忘却的隐喻角度,讲述了纳粹大屠杀中的犹太幸存者及其后代在美国的种种遭际,并由此生发开去,思考人类面对灾难历史的态度问题,生命沉浮中的人类悲剧问题,在犹太传统价值与美国后现代文化的纠结中,对刻意与无意的历史忘却进行了一场心灵大审判。由于其叙述方式的特别和小说内涵的丰富,以后几年,美国评论界发表很多文章给予关注,好评如潮,甚至有评者认为这是贝娄最好的创作。[2]
但在国内学界,也许由于其篇幅不长,一直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涉及到的问题并不仅仅属于美国人和犹太人,20世纪人类历史发生了太多灾难,面对灾难持何态度,在什么样的层面上去认知和吸取教训,如何审美的表达,是每个民族都会面临的问题。贝娄在一个虚构的叙事中对此给予了深刻关注,其中蕴涵的道德普遍性,对当下以及后世都是有启迪意义的。
《贝拉罗莎暗道》的核心故事,是有关大屠杀幸存者方斯坦的叙事,它构筑了整个小说发展的基础。方斯坦是一个波兰犹太人,二战期间家人大都被纳粹杀害,他在意大利集中营被一个叫“贝拉罗莎”的秘密救援组织救出。在被救助过程中,知道了该组织是美国娱乐界大亨犹太人比利·罗斯设立,因此很自然,当他几经辗转登上新大陆并过上幸福生活后,他想见见这位救命恩人并说声“谢谢”。于是,这个颇为人性化的朴实愿望给他带来一场场精神陷落:寄出的信被一封封原样退回,他怀揣感恩之心去比利办公室被挡驾,又寄去支票请比利把钱转给慈善事业,但支票也原张退回。一次在一家饭店看到比利,他不顾一切地隔着阻挡他的人向比利喊道:“我是来告诉您,是您把我从意大利救了出来”,但比利转身面朝包厢的内墙,方斯坦则被赶到街上。
小说的重点叙事不在大屠杀本身,而是表现大屠杀之后一些相关的人面对它的态度。显然,这里面出现历史连接与断裂的纠葛:于方斯坦而言,大屠杀是一段黑云压顶的族类历史和人性灭绝的灾难,是生命中不可忘却的重,他站在种族历史的废墟上,希望在一种朴实的人性维度去感恩,表明对方付诸危险所救助的这个生命,已经真正活下来并懂得救助的人性含义,正在试图用行动 (比如捐助)把这个意义的链条连接下去。因此,他是以幸存者的身份,在见证历史灾难的同时,也见证人性的不可毁灭性。感恩不仅仅意味着知恩图报,而是性命与人性经历严酷劫难之后的温暖表达,证实着阳光在心里的不曾消失。这应该属于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道德行为。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故事的讲述者索莱拉——方斯坦的妻子——才忿然挺身而出,不屈不挠地寻找各种机会,在丈夫“失败”的终点起步,谋求比利和丈夫见面的可能。索莱拉也是犹太人后裔,是小说的重要角色,既是方斯坦故事的讲述者 (听者是他们的犹太亲戚),也是方斯坦故事的后期参与人。重要的是,无论讲述还是参与,在小说中都有浓重的人性道德判断意味。索莱拉和他们的犹太亲戚对此事的共识是:比利也是犹太后裔,和方斯坦隶属一个群体,在大屠杀历史中曾经写下光辉的一笔,说明了他的族类感情,因此没有理由在美国这块土地上割断历史;而和方斯坦的“见面”,已不单单是一方感恩和一方接受的问题,更是族类历史和人性道德的一种延续方式。而且索莱拉还认识到,人类历史中出现如此恐怖的屠杀事件,人的尊严和生命在大屠杀中如此被糟践,谁还有权利不去正视呢,更何况是犹太人自己?正视大屠杀是人的尊严问题,人们不应该因为事件已经过去就该遗忘。正是这样的价值思考奠定了她的顽强态度,使得丈夫与比利的见面在小说中成为一个“历史记忆”的象征。
如此看重民族历史以及族类人员之间的亲近关系,是犹太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犹太学者赫茨曾经说过,“任何犹太个体都是犹太群体的一个成员”[3],这来自他们对上帝创造的原初家庭的坚信不移。第一个犹太哲学家亚伯拉罕注重的即是“关系”,即人与上帝的关系,人与亲人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努力在其中建立一种爱的道德结构(moral structure)。因此,犹太教除了对上帝的信仰,还有它较为世俗的一面,与祖先、邻里的关系也是他们在人世间建立人道结构的重要部份之一,并成为一种道德观念扎根在文化价值深处。另外是对生命的看重,他们认为人的生命是上帝给予每个人的礼物,是神圣的,应该在人世间过一种道德与尊严的生活,于是生存便成为一份道德责任,这也是这个民族历尽磨难流散世界各地却依然顽强地存活下来,并出现数不胜数的杰出人物,在各个领域为人类做出重大贡献的重要原因。这些信念因素延伸出了犹太文化的人道主义精神,当希特勒处心积虑地试图灭绝这个民族时,曾经有纳粹哲学家首先在哲学上论证人道主义精神的过时性,认为那是过去时代的产物,20世纪是新的时代,应该有新的哲学精神云云,作为纳粹反人类行动的哲学基础。[4]
因此,无论是从重视族群关系而言,还是从重视生命角度而言,于犹太人都是一份大责任,这也是本小说的价值出发点。而小说中的比利·罗斯,这位做出惊人事迹的人,事实上却与犹太道德价值观念相去甚远。他在索莱拉断续的讲述中逐渐显现出的面目十分繁杂:在百老汇做过制片,投机过房地产,禁酒期间做过某黑帮生意的合伙人,还组织雇用一个写作班子专门为报纸写“闲话”专栏,私生活乱七八糟,由于性屈辱和女人有各种纠葛,为了一毛钱也会大喊大叫等。无论哪方面,“事业”还是生活,大体和犹太传统道德背道而驰,用听者“我”的说法,是一个典型的“浑人”。但有意味的是,正是这个“浑人”,除了做过“贝拉罗莎”式的救助,还曾大张旗鼓地带了设计师、艺术策划、建筑雕塑家一干人,在耶路撒冷以以色列老朋友的身份,给圣地捐赠一座雕塑公园,将他多年收藏的精品陈列在内。
如何看待比利这些矛盾行为?小说除了粗略地提到其行为,并没有展现比利的心理层面。也许,那位已经美国化的年轻听者“我”更能理解比利的做法,他认为比利救助同胞的“英雄”行为,既有对犹太同胞的感情,但也有好莱坞式的戏剧因素,是一种美国式个性喧哗。这个“理解”角度颇能解释比利拒绝与方斯坦见面的深层原因,一方面他惟名利是从,和犹太人渴望正义的价值观念相冲突;另一方面他可能更崇尚个性选择,不愿将自己的个人行为挂到历史的链条上。而方斯坦故事承载的恰恰是历史、种族、道德、责任等感情重负,因此对比利而言是一个不和谐音。于是他要刻意屏蔽方斯坦的存在,用一句“不记得”把索莱拉的努力化为烟尘。沉在伤心历史深处的索莱拉说,“在欧洲,犹太人能够经历种种磨难依然活了下来。我是指那些少数幸运儿 (lucky rem nant)。可是下一场考验来到了——这就是美国。他们能不能守住传统 (ground),还是美国把他们淹没掉?”[5]229在她的叙事中,比利正是这样一个被“淹没”的个例。
富于隐喻意味的是,在比利“不记得”的这条非道德线索上,延伸出了吉尔伯特——方斯坦和索莱拉出生在美国的儿子——小时候本是一个数理神童,上大学后研究出了赌博概率,然后沉湎赌城,在抽象的概率计算中发疯;而父母在去救助儿子的途中出车祸而死。这就是从“贝拉罗莎暗道”中被救助出来的犹太人的终点站,索莱拉的忧虑在生前身后成为事实。而在故事背后,是汹涌澎湃的美国当代文化:小说最后,当方斯坦夫妇死亡的消息得到确证,和“我”通电话的是一个替方斯坦看房子的小伙子,典型的虚无主义者,说话冷嘲热讽,贝娄说,“像他这样的小妖魔会从社会的每一个毛孔里流出”,“他们这批人太多了,仿佛你面对的是一座无垠无边的巨大城市”[5]259。比利和吉尔伯特就是这座城市中的一员,他们被淹没着,同时也参与着淹没他人的行为。在方斯坦和比利难以产生切点的平行线上,“记忆”站在道德法庭上,对“忘却”展开一场场控诉,内在的含义应该是,也正是这种“忘却”导致比利那些“丑闻”,导致吉尔伯特深陷欲望的疯狂,并将从死亡营中成功逃出的父辈再次拉进死亡的深渊。人性在“忘却”中堕落,人的伤疤在“忘却”中转化为溃疡,忘记灾难导致了新的灾难。从索莱拉的忧伤中,我们听到来自人类历史深处的警告。
关于记忆问题,哲学伦理学家马格利特有深入的研究。他认为,在一个亲近的关系域中,记忆负有伦理责任,而在一个普通的也更为广大的关系域中,记忆是一种道德责任。前者包含了父母子女、朋友、爱人、同一国人等,这种关系扎根于共同的过去和共同的记忆;后者则主要指同为人类,或者同为人类的某一方面,如同为女人,或同为病人等。在马格利特的论述中,记忆不仅仅是记住什么,而是涉及人类伦理和道德的责任问题。
从这个角度审视索莱拉的叙事,她所面对的实际上是伦理和道德两个界域的混合面:比利和方斯坦既属于一个族类,即“同一国人”,存在着“共同的记忆”,因此把灾难中的历史联结起来,属于是否担负起“伦理”责任的问题;而由于索莱拉思考的深沉和广泛性,她不仅站在族类灾难的立场,更是站在人类生命尊严的高度,将大屠杀置于20世纪人性灭绝历史现实之一环,那么,对幸存者的刻意“忘却”同时也就延伸为道德责任的缺失。
小说中的“记忆专家”,即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在相同的纬度和价值基点上,面对相同的事件,即进行了一场有关伦理和道德的自我审判。“我”作为贯穿始终的叙事线索,在作为“听者”显现方斯坦故事的同时,站在局外,用自己的故事在方斯坦故事之上扩展开来,使之具有了普遍性意味。作家极具匠心的地方在于:“我”的社会角色是记忆专家,发明了一种记忆科学,并创建费城记忆力训练学院;然而,这位信奉“记忆就是生命”的训练专家,在小说开头就处于一种“失忆”状态,痛苦难堪,而随着故事的展开,他的生平几乎就是一部“忘却”的连续剧。
“我”的文化身份是第二代美国犹太人并完成了“美国化”,先是在格林尼治村闲荡,后发明了记忆力训练并且发财,成功进入富人阶层,涉世不深,待人和善并大大咧咧,自认是文明史上的新型人类。和方斯坦故事相遇,是由于喜欢犹太人历史的父亲的介绍,在断续听讲中,对方斯坦的劫后余生虽然同情但也淡漠,而且还感觉像看一部好莱坞的连续剧,揶揄地将此视作是在严父的法庭受审,罪名是“美国式幼稚”。这种被动态度说明了他在身份认同上与父亲、方斯坦夫妇的根本性差别,甚至完全站在了两端:一边是父辈对历史灾难的负重,是族类文化的坚守者;一边是子辈滑行于当下喧哗的漠然、轻浮,置族类历史于脑后。在这里,“我”俨然就是一个“在场”的比利和吉尔伯特,还暗含了美国犹太人父与子在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上的经常性矛盾,觉得“这些滔天罪行——什么屠宰场,焚尸炉——所提出的历史及心理问题我可不愿意去思考。星星也是核反应炉吗?这类事我毫不理解,是毫无意义的浪费精力”[5]198,云云。因此顺理成章,在听过索莱拉故事之后,“我”很容易地就把这个故事及其当事人抛掷脑后了。直到三十年后,功成名就退休在家,因了一个耶路撒冷的拉比打电话寻找方斯坦,他才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方斯坦夫妇在“我”的人生记忆中完全被遗忘了。于是老年的“我”开始对这件“遗忘事件”进行反思和自审。
小说是倒叙手法,我的“记忆”事业的成功与人生经历的“忘却”同时在老年“我”的脑海中呈现,使得“倒叙”本身成为一场有意识的审判。用马格利特的观点看,“我”的忘却属于“伦理”范畴,他们不仅是“同一国人”(犹太人),还是亲戚 (尽管是远房),是肩负“伦理”记忆责任的,因此应该担负比那个遥远的比利更多的责任。但年轻时的“我”在思想上却比比利更极端,比利只是说“不记得”,只是刻意规避,而“我”明确地表示反感,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如此酷烈的事很可能就不存在,都是上辈人怀旧生出的无聊“伤感”。这种态度连起码的道德义愤都没有了。如果说索莱拉用显性方式立足正面审视了忘却的非道德性以及由此铺开的人性灾难,而记忆专家则在隐性角度,从讽喻层面铺陈了忘却在历史中扮演的非道德角色,并在“我”的心理层面展开审判。小说用一个含义深厚的梦显示“我”对往事的再度认识:“我”睡在费城自己的豪宅里,梦见在漆黑的夜晚掉到一个洞里,双腿似乎被绳子或根须缠住了,“我”拼命往外爬,用手扒土,想抓住什么,但已经筋疲力尽;洞是人工挖成的陷阱,似乎是一个对他非常了解的人挖的,而他一开始就料到“我”会掉进去,正在冷眼旁观,旁边似乎还有一条类似的沟,也有一个人在死命挣扎:
“我主要的感受不是绝望,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个梦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我确信我犯了错误,……这不仅仅是个梦,这是一次信息交流。我被告知——在梦中我就意识到这点——我犯了个错误,一个抱憾终身的错误:什么地方错了,不对头,这点如今已经充分展示。”[5]247
梦充满喻示,“我”清楚明了而痛心疾首:自己身陷“场面宏伟的假面舞会”中不能超越,以至丢失了从身边走过的方斯坦夫妇——犹太人历史灾难的象征,而丢失本身已经铸成自己的终身道德缺陷;而旁边沟里的挣扎者,可能是比利,也可能是方斯坦的儿子,他们和他一样都是陷落者。站在这个认识基点,“我”开始逼近自己的历史身份和现实状况,这个拥有“美国身份”的犹太人后裔,从未能正视和理解那件发生在欧洲的暴行,20世纪灾难的严峻性表明,他在美国活着或者在欧洲死去,只是一个偶然,如果人类对这样灭绝人性的历史大灾难没有足够的认识和反思,不能理解大屠杀中深刻的反人类含义,就有再度发生的可能 (事实上,德国纳粹主义一度死灰复燃),灾难就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再看人类历史,残酷、谋杀本就是人类音乐的低音部,几千年来不绝如缕,犹太人属于低音部里一段又一段的悲伤音符。而“我”,“低音部”种族的后裔,多少年来沉醉繁华世界,用所谓的成功作“盾牌”,挡住了来自本族以及人类的灾难真相,推延开来,也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承认了屠杀和历史的残酷存在,就像亲验灾难却失去对灾难的感觉,在忘却与麻木中不知不觉成为灾难的隐含赞同者。
这种反思相当沉痛和沉重。从小说结构来看,“我”和索莱拉实质上形成了一场潜对话:索莱拉背负历史蹒跚向前,不断向一个浮华世界发出忧心忡忡的警告;“我”听而不闻,在其身边扬长走过,言说着非道德的话语,以忘却作为回应。直到所有当事人逝去,他才看到自己从事“记忆力训练”生涯的失败。他本来相信学习是简单的一条路,从无知到知识,记忆复记忆。但正如佛罗里达大学大屠杀研究中心创办者阿兰·勃格教授所说,记忆理论如果没有灵魂,就只是一个 Body[6]。“我”所谓成功的事业就是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 body。在不断回到和索莱拉对话的过程,他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和答案,为 body找回了灵魂。
大屠杀事件后,美国文坛产生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大屠杀文学和见证文学,主要出自犹太后裔,他们担负起起诉和见证20世纪灭绝人性事件的道德责任,用不同的审美方式为20世纪美国文学增添了沉甸甸的份量。
贝娄作为一个作家,一般来说,是崇尚写作的普遍性意义的,他在多种场合提到过自己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犹太作家,也不会单单将犹太人的命运作为主要描写对象。①A lan Berger.The logic of the heart:biblical identity and am erican culture in Sau lBellow's theo ld system[J].SaulBellow Journal,(11:2/12:1),1993/94.133-45.其中提到贝娄在给朋友的信或者一些访谈中,都提到这个问题。参考Chirantan Ku lshrestha:A Conversa tion w ith Sau lBellow,Chicago Review,23.4-24.1(1972),7-15.[7]从写作事实来看,贝娄的大多小说主人公尽管是犹太知识分子,但直接关注犹太人族类问题的描写确实很少。然而,他从小生活在犹太人的文化圈子,受到很深的道德浸润,当他描绘周围文化现象时,犹太传统价值其实一直在左右着他的评判。贝娄也说起过自己四岁开始学希伯来语,读《旧约》,觉得上帝是最初的父亲,那些先知祖先们则是自己的家庭成员等。[8]354不难理解,这种价值观念的积淀会在某种时刻转换成身份意识,使他重新思考自己的写作视野问题。1990年底,贝娄接受《波士托尼亚》杂志的采访,曾经谈到自己作为一个犹太裔作家,在欧洲大屠杀事件的边上走过而没有去关注和表现,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他说,自己整个青年时期沉醉“美国化”的生活,围绕着自我的感受阅读和写作,一直没有关注犹太人在二战中的历史苦难,1959年他去了奥斯威辛,才“充分意识到那场浩劫的份量”,感到自己全神贯注自己的美国生活有些不正常,但一直到1989年写出中篇《贝拉罗莎暗道》,才算是在作品中抓住“一些大事的重要意义”。[8]387-388
稍稍注意一下贝娄提到的时间是有意味的:1959年到1989年,其间整整三十年,正好是《贝拉罗莎暗道》中的“我”丢失方斯坦夫妇的时间。这当然不是一个偶然,“我”在小说中本来就有作家的影子,联系贝娄对这两件相隔三十年的事件的说法,还有“我”的出身经历,很显然,“我”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作家的“替身”。小说开头实际上已用“失忆”这个象征,演示了作家忘掉身份的隐痛,发明记忆强力的专家“我”突然陷于“失忆”状态,脑海中出现一段熟悉的曲调:“在遥远的……在遥远的……河面上…”[5]232可就是忘了河的名字。这是他从小喜欢唱的歌,本是他“心灵基础的一部分”,如果忘掉了,他的生命将从此断裂。在小说中,这个“失忆”情状应该是失去方斯坦夫妇的一个诗意简化,“我”一边在记忆中寻索河的名字,一边开始满世界寻找方斯坦和索莱拉,在反思自己曾经的轻浮和错误中终于记起了河名并找到了索莱拉们的线索;走出小说,则是作家反观半辈子缺少族类关怀的写作的一种缺憾感,作家从访问奥斯威辛到写出《贝拉罗莎暗道》,三十年后终于感到一种释然,他用自己的审美方式设置了记忆对忘却层层递进的连环审判,将自己深厚的历史感情和他一贯对存在意义的叩问相连接,完成一次审美中的心灵补偿。
当然,作家远远不是那个全面沉在“忘却”之河的“记忆”专家,他在这三十年之间,依然有几次“回到”真实的“历史记忆”。1967年中东爆发“六天战争”②六天战争:1967年5月19日,埃及总统派兵重新占领了加沙地区,23日关闭亚喀巴湾,不准以色列船只通航。6月5日至10日六天中,以色列人发动了一场闪电战争,击败了埃及、叙利亚和约旦等,然后在联合国的安排下,实现了停火。,他感到犹太民族又一次受到灭绝威胁,冒着生命危险飞到中东,写了《以色列:六日战争》的战地报道,在客观报道中显露他对一个民族存亡的沉痛关切;中东经验还写进了1970年出版的长篇《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那位犹太主人公赛姆勒也是大屠杀的幸存者,曾在花甲之年从比较安逸的美国生活中执意出走,跑到中东参加了“六天战争”,也表达了犹太人对自己族类的生死关怀。应该说,这部小说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显现了犹太人的历史灾难和幸存者在美国的遭遇,但小说的主要题旨,是借用了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他者”(传统价值观念)目光,审视和批判1960年代美国的反文化潮流。因此,如作家自己所说,去过奥斯威辛后,“我了解发生了什么,可不知为什么,我无法从我的美国生活中挣脱出来”。[8]387-388从其表述中看出贝娄内心深处的不安。毕竟,从理性认识到铺展成自然的审美结构,还需要一个阶段,他需要找到感性和理性认识的审美切点。这种不安和他的“美国化”个性态度一起,内化而成文化价值纠结,潜藏深处,经过多年的无意识酝酿,终于在中篇《贝拉罗莎暗道》中借用“记忆”对“忘却”的审视角度,得到一次淋漓尽致的表达。
伯格森认为,时间是一种绵延,现实只有在与过去的连接中才能得以显示,由此而成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产生意义。贝娄是一个思想型作家,作为犹太民族的一员,在面对伤痕累累的种族历史时刻,是充分认识到“绵延”中的深刻含义的;而对自己在美国化语境中的无意识“遗忘”,也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痛苦,使他能够站在人类历史的哲学高度,审视流淌其间的生命尊严问题和人类普遍存在的遗忘问题。他曾在其长篇小说《赫索格》中托主人公之口说:“历史记忆——那是使我们成为人类的东西。”[9]而《贝拉罗莎暗道》用特有的文学方式昭示人们,记忆与忘却,本就是一个人性道德的哲学问题。
[1]BELLOW.The bellarosa connection[M].New Yo rk:V iking Penguin,1989.
[2]HART JEFFREY.Bellow's best[J].NationalReview,1990(5):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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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GOLDMAN L H.Saul bellow and the philosophy of judaism[J].Studies in the L iterature Imagination,1985,17(2):81-95.
[5]宋兆林.索尔·贝娄全集 (第 12卷)[M].殷惟本,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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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ALAN BERGER.The logic of the heart:bib lical identity and am erican cu lture in Saul bellow's the o ld system[J].Saul Bellow Journal,1993,11(2):133-45.
[8]宋兆林.索尔·贝娄全集 (第 14卷)[M].李自修,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9]BELLOW.Herzog[M].New York:V iking Penguin,1964:162.
TheM ora l Judgm en t on Forgetting H istory:On Sau l Bellow's The Bella rosa Connec tion
WU Yue-su1,JIANG Cheng-yong2
(1.Schoo l ofHum anities,Jiangnan University,W uxi214221,China;2.Schoo l ofHum anities and schoo l of Foreign Language,Zhejiang Gongshang U 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 ina)
SaulBellow's creativew ritingmostly revo lvesaround issuesofmorality and values,and hence he keep spursuing them eaning of existence in a fragm ented and chaotic postmodern society.Those kinds of question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Bellow's Jew ish background.For instance,The Bellarosa Connection,pub lished in 1989,delineates the destiny of thosewho survived theNazim assacre and their descendants'experience in Am erica from the perspectiveof history andm emory.The novel touchesupon the attitudesof Jew ish-Am erican descendants toward national history,the continuity of Jew ish cu ltural traditions during the p rocessof“Am ericanization,”and hom icide.Entangled in the comp lexitiesof traditionalvalue and postmodern cu ltures in Am erica,Bellow reflects upon both the(un)intentional forgetting abouthistory and hisow n racial identity.
Bellow;The Bellarosa Connection;m emo ry and fo rgetting;mo ral judgm ent
I06
A
1009-1505(2011)05-0005-06
2011-07-11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20世纪西方文学主题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08CGWW 001Z)
武跃速,男,山西黎城人,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江南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蒋承勇,男,浙江义乌人,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彭何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