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主题的另类表达——关于《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和《金锁记》中的母亲形象*

2011-08-15 00:42
关键词:曹七巧杜拉斯长白

周 密 张 琼

(1.广东工业大学通识中心人文部,广东 广州 510006;2.湖南科技大学中文系,湖南 湘潭 411201)

20世纪20年代,世界文坛上诞生了两位最具性格、最有特色的女作家: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和中国作家张爱玲。她们一个有着绝望中的轻吟浅唱,一个挥动着苍凉而美丽的手势,说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原名玛格丽特·多纳迪厄,1914年4月4日生于印度支那西贡。父亲是小学数学教师,在她4岁时去世;母亲是小学校长,并在电影之家弹钢琴补贴家用,养活三个孩子。杜拉斯18岁时来到巴黎,学习法律、政治和数学。1943年发表了第一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成名作为《抵挡太平洋的堤坝》。70岁高龄时发表《情人》一书轰动文坛,并且获得了法国龚古尔文学奖。

张爱玲(1920—1995),原名张煐,生于上海。她出身满清达官显宦的名门,父亲是旧派的纨绔子弟,母亲和姑母是崇尚西洋文明的新女性。她就读于上海的教会中学和香港大学,接受了现代的历史观念和文化观念,受到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五岁时,父母因感情不和离异,她随父亲一起生活。1943年,她开始在上海的《紫罗兰》、《杂志》月刊、《万象》等杂志上连续发表小说和散文。主要作品集有《传奇》、《流言》、《十八春》、《张看》等,《金锁记》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杜拉斯和张爱玲,出生时间仅仅相差六年,去世的间隔也只有六个月,都经历了从20年代到90年代这动荡不安的20世纪。两人都在亚洲度过了不算幸福的童年,在缺少父爱或母爱的家庭中长大,而后在欧洲大陆或茫茫大洋的另一端流浪漂泊、居无定所。她们用自己珍爱的文字为自己构筑了一座精神的殿堂。女性形象是她们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杜拉斯曾经说过:“我母亲从未爱过我,我热爱她,情人就是她……”[1](P112)母爱的缺失和痛失爱子的经历,不难让人理解其作品所展示的母爱主题,并且作家灌注其中的思考超越了简单的母子关系模式,表达了对人生不同阶段特质的独特认识。杜拉斯早期代表作《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母亲就是作者母亲的化身,更是她以后作品中的形象之源。《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形象,可以说是张爱玲早期作品中真正刻画的一个“母亲”形象。这个形象的刻画在其女性人物系列中极具深度,也是中国现代文坛女性画廊中最鲜活最具特色的一个。《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母亲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这两个母亲形象更是有别于其他女性作家笔下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的“母亲”,她们独特的命运之路,以及她们对待亲情的态度都是文坛上极为罕见的。

一、面对不公平的命运的不同抗争之路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以下简称《抵》)中的母亲和《金锁记》(以下简称《金》)中的曹七巧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面对某种客观的既定的命运与对这种命运进行的抗争。她们都被置于一种无法改变的客观命运之中,并且对这种命运进行了顽强的抗争,直到两人都为此付出了所有,成为了一个“疯子”。于是,这种对于必然的悲剧性命运的抗争,也就带有了西西弗斯①西西弗斯:在荷马史诗中,西西弗斯是一个自私、狡猾、罪恶多端的人,为此死后受到惩罚,要他永不停息地向山上推石头,石头刚推到山顶就滚落下来,于是要重新开始。“西西弗斯的劳动”借指“长久的、繁重的、徒劳无益的劳动”。的色彩,她们所有的努力就像是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虽然一次次失败,但却一次次在努力在坚持——母亲修筑的那道用来抵挡太平洋的海潮的可怜的堤坝,七巧用一生换取戴着的“黄金的枷”,这就是她们全部抗争的缩影。这种长久的繁重的徒劳无益的劳动凝现着抗争的艰难性、奋斗的无效性和人的命运的悲怆性。

《抵》中的母亲是出生农家的品学兼优的少女,大学毕业后在本国教了两年书,深受法国官方的“到殖民地去发财”的宣传的影响,婚后与丈夫一起移居印度支那殖民地。丈夫去世时,两个孩子还很年幼,母亲就一个人艰难地挑起了全家的重担。她靠长期教法文、钢琴,甚至到娱乐场所当钢琴师来维持几口人的生计,含辛茹苦,勤俭节约,熬了多年,最后用长期的积蓄向殖民当局购买了一块土地进行耕种。然而,这块地几乎无异于一块废地,它每年都受海潮之害,庄稼被淹,收成贫薄,她十年的血汗收入就这样被太平洋的潮水卷走。她又重新奋斗,进行新的长征:为了抵挡海潮而修筑了护地的堤坝。但是命运再次给她沉重的打击,堤坝不仅没能抵挡住太平洋的潮水,反而在一夜之间被涨潮的海水冲毁。这时母亲已衰老疲惫,身心憔悴,经济破产,最后只能在不停的大声咒骂中走向死亡。

《金》中的曹七巧原是乡下开麻油店的小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哥嫂贪图荣华富贵攀高枝,把她嫁给富室姜家瘫痪的二少爷。丈夫病入膏肓瘫在床上,曹七巧根本就没有正常的生活。她把情欲的渴求转嫁到小叔子季泽身上,但是季泽早就抱定了不招惹家里人的想法,无情地拒绝了曹七巧。为了继承丈夫可观的家财,曹七巧只能埋葬了自己正常人的情欲,守着活寡。丈夫死后,她自立门户,带着一双儿女牢牢地看守着自己用一生的幸福换来的财产,最后在黄金枷锁的寒凉中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母亲和曹七巧同样出身低微(农户和小户人家),同样面对的是不公平的命运,同样是在与命运的苦苦挣扎中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但她们所处的环境不同——母亲受过高等教育,而曹七巧只是麻油店的姑娘,满口村话——她们与命运的抗争之路也就大相径庭。

母亲在得不到康镇土地管理局的帮助下,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修筑堤坝;堤坝被冲毁,母亲依旧在算“疯子的帐”,希望可以再来一次;她用卖钻戒的钱还清贷款,并异想天开地希望可以再次取得贷款修筑堤坝。即便临死时,母亲“喉咙里发出沉沉的叫声,好像是对世事对自己仇恨而愤怒的吼声……她的脸不再映出她的孤寂,而是面向世界,透出一丝嘲讽……也许是嘲笑她以前相信的一切,嘲笑她曾那么严肃地去做的那些疯狂的举动”。[2](P256)这是一个母亲对不公平的命运的控诉,也是一个女人面对坎坷的人生路永不低头的誓言。

曹七巧在丈夫身上得不到真正的夫妻之爱,她便把性的需求放到了经常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三少爷季泽身上,但曹七巧的渴求情欲的烈火却被季泽无情地泼灭了。她苦守着瘫痪的丈夫,期待着带给她不幸婚姻的金钱可以改变一切。分家之后,季泽怀揣着“筹之已熟”的计划,想利用曹七巧昔日的情感来骗取钱财,但是曹七巧很快意识到这是个骗局,季泽想要的只不过是她的钱——那些她用自己的青春、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换来的几个钱。很快,她揭穿了季泽的阴谋,像个疯子一样打跑了季泽。从此,曹七巧便戴上了“黄金的枷”,也用这副枷锁住了自己一双儿女的幸福。

母亲更多的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改变不公平的命运,在她的世界里,太平洋的海水是她一生噩梦的源泉,只有挡住了它,才能有幸福的生活。但是,曹七巧身陷在金钱的阴谋中,用尽了力气却终究不过是给自己戴上了“黄金的枷”。

二、母性特征的丧失

在杜拉斯和张爱玲的笔下,“母亲”已经不再是代表母性特征的一种怡然自得的幸福,在经历了过多的苦痛之后,“母亲”更多地表现出女人一种模糊不清的经历,她们仅仅只是一种范性的“母亲”。在这些“母亲”身上所体现的母性特征与通常的母亲不同。在孩子的面前,她们没有一种强烈的爱,没有一种把一切都献给孩子的欲望,而只是处在孩子的对立面,是一种剥夺孩子幸福的人。

在母亲和曹七巧的眼中,儿女不再是血脉的延续,不再是爱的倾注对象,儿女已经成为了她们独立拥有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财产,她们对金钱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儿女前途幸福的关心。母亲在弹奏钢琴的时候,把年幼的孩子放在旁边以博取同情;曹七巧在分家的时候,把一双儿女作为分家的筹码,期望能够得到更多的财产。

就母亲而言,她指望女儿能为家里赚钱,为此她默许女儿打扮成妓女的模样出去。当她发现诺先生对苏珊有兴趣时,她对女儿说“你为什么死人般哭丧着脸?你不能装得可爱些?”[2](P25)当苏珊和诺先生两人单独在一起交谈时,母亲总是欣喜万分,似乎他们交谈的时间越长,诺先生对苏珊越有兴趣,离她想要的目标也就越近,她的希望就越大。母亲强烈要求诺先生向苏珊求婚,可苏珊对尽管富有但丑陋、猥琐、乏味的诺先生毫无好感,并且还深受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哥哥约瑟夫的影响——后者经常轻蔑地骂诺先生是个“猴子”、“混蛋”、“蠢货”。只是为了顺从母亲的意愿,苏珊才违心与诺交往:她成了堤坝冲毁后濒临绝望的母亲手上最后的筹码和希望,她抑制着对诺先生的反感,自觉扮演了钓饵的角色,甚至认为自己也有责任也有能力将家庭从绝境中解救出来,促使她保持与诺交往的唯一动机就是金钱,她觉得只有透过诺先生那张丑陋、猥琐的脸,才能看到大量金钱的保证,才能够将家庭从绝境中解救出来。

长安是在大家庭庇护下长大的姜家小姐,她不可能感到经济的胁迫,她也无需承担这样沉重的社会责任,但她的痛苦也同样来自母亲曹七巧。七巧对待女儿长安是一边灌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要你的钱?”[3](P253)的思想,一边一步步剥夺女儿正常的人性:将成长中的脚缠起来又放开;送女儿去读书却又斤斤计较;对于女儿的婚姻更是百般挑剔。这些都是曹七巧扼杀女儿生活的足迹。母亲的一言一行时刻在提醒长安女性角色的被动和耻辱。母亲的病态心理和言行在长安欲要摆脱病态生存环境、追求健康的正常的生活的愿望的搏斗中占了上风,长安最终也只能选择“放弃”,被动地接受了母亲安排的世界,她无法逃避命运的劫数,成为了另一个活脱脱的曹七巧——“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3](P254)她不仅仅有意无意地压迫自己的嫂嫂,还时常与母亲斗气,因为她究竟也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了——曹七巧第二。一个年青的生命活力就这样毁在了曹七巧的手中,也只能是一步一步走进毫无希望可言、恐怖、变态的世界中。

如果说母亲只是利用自己的孩子来达到自己的心愿,来拒绝现实中的残酷,在她的身上还残存着那么一点点母性特征,那么,在这里,曹七巧已经不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幸福的嫉妒者、摧残者,一个封建社会扼杀人性的刽子手,人类最基本的母性也已经是消失殆尽。母亲在竭力维持一个贫困的家,期望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但曹七巧却把一个家变成了一个畸形、疯狂的世界。

母亲和曹七巧都反复把自己的苦难传递给自己的子女,用自己的行为和言语来影响子女的一切。在亲情和血缘关系的幕布下,她们疯狂地爱着自己生命中贯穿始终的男性——儿子。这种爱已经超出了一般状态下的母爱,而是存在着一种异化的成分,我们可以将此称之为母子情结。母亲和曹七巧都是寡居多年的女人,七巧更是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夫妻之爱。在她们身上,我们不难发现一种明显的护犊心理,她们固执地占有着生命中贯穿始终的唯一男性,用尽所有的力气来保护他:不容许任何人碰,不准任何人伤害,整天在担心有一天失去他。在这种特殊的护犊心理的作用下,在血缘关系的掩护下,母亲对儿子的情感的异变也得到了一种主人公自认为自我安慰的合理解释。

《金》中,长白是曹七巧生命中唯一贯穿始终的男人,变态的心理、压抑的情欲使曹七巧对成年的长白存有一种超出正常的母爱的情感。长白对于曹七巧而言,不但是儿子,更重要的是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长白的婚姻在曹七巧的眼中无疑是一种辛辣的嘲讽。以前长白一直都是属于她的,是她在姜家忍辱含垢的见证,只有在长白面前她才具有母亲的威严,她才可以得到尊重和服从,她才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女人,所以她要绝对控制和占有他。儿子成亲之后,这种控制和占有的权利似乎就要转移到另一个女人手中,而这个女人健康,带着青春的生命力,她将会在情欲的滋润下过着正常女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在曹七巧的生命中是没有出现过的,她虽然拼尽了全力去争取,但到头来却只有金钱的枷锁。为了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为了能把儿子永远地占为己有,她连续两个整夜让儿子在烟榻上陪她抽烟,用大烟来捆绑长白,甚至怀着变态污秽的心理,引诱逼使长白说出夫妻私事,并以将隐私公开放大为乐事。结果在曹七巧丑恶的虐待与凌辱之下,两个儿媳先后被置于死地,这个家已经成为了一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再像个婆婆了,儿子从此不敢再娶,只能穿梭在烟花柳巷中聊以慰藉。

在杜拉斯这里,儿子对于母亲而言已经成为一种需求,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一种维系生命的纽带。母亲如此强烈地保护自己的儿子,担心他远行,害怕他离开自己,甚至看到信上的拼写错误也会心痛欲裂。在城里卖钻戒的日子里,约瑟夫忍受不了单调乏味的寻找买主的生活,离开了母亲和妹妹去体验充满刺激的城市生活。“约瑟夫的离去才使她彻底绝望,于是她倒头睡了整整一天,堤坝被冲垮时她也是这样蒙头大睡的。”[2](P129)母亲从来不关心苏珊,从来不过问她是如何打发时光的,她总是躺在床上等约瑟夫,看见放在床头的钻戒就抱怨这东西真叫她想死,没有它,约瑟夫就不会把她留在这个旅馆里。当听到有关约瑟夫的消息时,“母亲像弹簧般跳了起来,嚷着要见约瑟夫”。[2](P167)在约瑟夫最终跟随着一个能把他从母亲手中夺走的女人时,母亲绝望了,她的世界瞬间崩塌,她声称别人“无法理解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没什么抱怨的。这儿已经无事可做,我找事做也是枉然,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可怕的是,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我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他肯定会离开她,他在任何地方都呆不长久,就像以前他在所有我送他去的学校里呆不住一样……只有跟我在一起他才能呆得长久些……(母亲)失声痛哭起来,好像她从来没有哭过,好像她终于发现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你会看到’她大声叫着,‘你会看到这还不够呢。他最好在走之前给我一枪。他很知道那么做的’……夜里,母亲旧病复发,几乎送掉性命。”[2](P223-224)约瑟夫无疑就是母亲的整个世界,是母亲的生命所在。只要有约瑟夫在,所有的苦难只不过是上帝、是命运开的玩笑,只要有信心去奋斗,一切都会好起来;但约瑟夫一离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这儿已经无事可做,我找事做也是枉然,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母亲甚至对于自己一家的生计也不再过问,任由下士行事。约瑟夫的离开使母亲生命中抵挡太平洋(社会压迫和残酷自然)的堤坝坍塌,再也没有什么希望可言。约瑟夫已经成为母亲的整个世界,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是一个家的希望,更是母亲的心理堤坝。

母亲和曹七巧对于自己的世界——儿子,都寄予了一种变异的爱情成分。杜拉斯给爱情的定义是:“爱情就像革命一样,是一种常见的变异。其运动可以内切于夫妻内部,也可以戏剧性地超越它。”[4]曹七巧是一种近乎于变态的心理占有着长白,是出于一种对于情欲渴求而不得的猥琐心理,她不能容下儿子和儿媳的正常夫妻生活,因为她从未拥有过,她更不能也不可以失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财产;在母亲的心中,约瑟夫就是一切,只有可以留住他,任何行为都可以:他可以在康镇、在郎镇睡所有的女人,他可以夜里去打猎,他可以随意摆弄汽车和留声机……相对而言,曹七巧只是一种狭义的爱,占有长白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而母亲更是一种奉献的爱,能够陪伴在儿子身边就是她所要求的全部。

三、“走出去”和“走回来”

杰麦娜·布雷曾经说过,“《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的名字本身就揭示人类与超人力量的顽强不屈的抗争,与人类的巨大孤独抗争,与所有生存的痛苦抗争,与绝望抗争。”[5]西斯玛瑞也总结说:“杜拉斯从未向当代生活的所有荒谬观念投降,她没有完全放弃幸福的可能性,即使在最绝望的状况中,也能依稀可见她对人类尊严的强调和对希望的坚持。”[5]母亲虽然遭受惨败,但她在奋斗中显示了她作为人的勤劳、坚毅、顽强与活力的一面,以及悲怆性的精神痛苦。约瑟夫和苏珊最终在母亲去世后走出了母亲的阴影,怀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继续在世界上生存奋斗,继续与命运进行抗争——约瑟夫找到了一个漂亮、富有而且爱他的成熟女人,远走高飞;苏珊也得到了小阿戈斯蒂的爱情,但她并不想留在这个她不甚满意的男人身边,她选择了远离这个偏僻的不毛之地,远离这个曾经让人窒息的吊脚楼,去继续寻觅自己光明的未来。《抵》虽然是一部西西弗斯式的悲剧故事,但是作者却在绝望中孕育了希望的所在,那就是“走出去”,突破固有的模式,打破陈规陋习。

《金》中,长白和长安在母亲曹七巧的一番又一番的折磨之后,一个是不敢再娶,另一个则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曹七巧给自己戴上了“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3](P262)在曹七巧过世之后,长白长安分了家,他们又给自己戴上了母亲的“黄金的枷”。“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3](P262)曹七巧带给自己一双儿女更多的只是一种模式化的生活,只是把长白长安改造成了另一个“曹七巧”。他们都僵死在一种程式化的生活里,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时间变得虚幻,一天与一年与一生并没有什么区别。以前的事物已经发生了改变,以前的人也已经死去,但是以前的那个故事却还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后来的人们还在重复,在继续,在轮回以前的那个故事。子辈们不仅是生命的延续,还是父母亲的翻版,这是一种循环一种轮回,一种不断地“走回去”的固有模式:重复、轮回;轮回、重复。张爱玲反复吟咏的是同一种荒凉的情绪,她的荒凉是一种悲观的感叹,给人一种窒息的绝望。

在时间和空间的层面上,杜拉斯和张爱玲一个是不断地“走出去”,突破原有的生活,寻找希望的所在;一个是反复地“走回来”,回到固有的生活模式中,建造一种循环。这与两人不幸的童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杜拉斯这样评价自己的童年:“它(童年)太痛苦了。我完全处于黑暗之中。”[6](P150)在缺少父母管教的童年里,她生活得无拘无束:“在那边生活是没有礼貌,没有规矩,没有时刻,光着脚的。我讲的是越南语。我最早的游戏,是和我的兄弟们到森林里去。我不知道,后来应该留下某种不变的东西。”[6](P148)这种开阔、自由的童年生活天地和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给予了杜拉斯一种敢于追求、崇尚自然的生活态度,大自然的原始状态下的野性赋予了她极为旺盛的生命活力和一种与生俱来的反叛精神。敢爱敢恨的她从来就不墨守陈规,她经常绝望却从不放弃抗争,即便是在绝望中仍可以看见希望的所在,所以她的人生哲学中没有放弃,只有不断地进取,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打破固有模式寻求新的出路。杜拉斯将这一人生观很好地体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在她的作品中的人物虽然经常绝望,但从未放弃过抗争,他们面对的即便是最普通最僵化的日常化模式,也会在这种固有的模式中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并且竭力打破这种固有模式找到突破口进而得到解脱。杜拉斯将希望孕育在绝望的背后——打破陈规,突破模式,勇敢地“走出去”。

而张爱玲则过着父母离异和繁华中显露着腐朽颓败的家庭生活,这给了张爱玲独异的早年人生积淀。张爱玲出生在封建没落的大家族中,狭小的天地和父母的不和睦使她具有了很敏感的情感体验。在《私语》中,张爱玲记叙了少女时因和后母起了冲突,被父亲拳脚相加,监禁在空房中,又生了严重的痢疾,病了半年,差一点死了。在这里,她的少女时代的日常生活时间一下子断裂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青春无价值地虚掷,比“美人迟暮”的感叹更惊心动魄。狭小的生活天地、时间的断裂感使少女时代的张爱玲缺少了一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张力,她无法得到外界的信息,有的只是高墙下的顾影自怜,每天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对于过去的一次又一次的回首、记忆。这是现代人无可奈何面对自我被囚之墙的叹息,生活退化为原生质的无意义流失,连斗争的激情都没有了。在封闭的空间里看不到现在,更看不到未来,只有过去的存在。现在和未来都被过去埋葬了,张爱玲已经再也无法从囚禁她的屋子里走出来了,以后的生活只能是一再地走回残酷、冰冷、感伤的过去。张爱玲少女时代的生存状态也影响到她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她作品中的人物只是不断地重复前人的路,不断地去加固前人程式化的生活状态。他们面对人生,早已经缺乏了一种激情和张力,更多的只是一种顺从、一种重复,而不是勇敢地去突破去进取去寻找出路,“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走回去”成了张爱玲的模式,她无法突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所在,也许只有不断地“走回去”才能够维持现有的生活。

《抵》是杜拉斯自传性很强的一部作品,她在书的扉页写上了“献给罗贝尔”,而书中母亲的原形就是作者自己的母亲,书中的家庭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家庭生活缩影。杜拉斯在写作时并没有回避自己的生活而是把自己的生活在作品中得以再现。张爱玲把自己的情感体验融入到作品形象之中,成为自己的情感化身。《金》中的曹七巧形象是融入作者自我生命情感体验最多的一位,当然张爱玲不是在小说中简单演绎自我的体验,而是将个体生命体验升华为对整个女性世界的历史穿透和现实把握。无疑,不论是《抵》中的母亲形象还是《金》中曹七巧的形象,都是作者对于生活对于人生的一种体验。两位女作家早年独特的经历,以及一生的漂泊流浪,都使自己作品中的母性形象有别于其他的母性形象。

[1]杜拉斯著,曹德明译.写作[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2]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张容译.抵挡太平洋的堤坝[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3]张爱玲.张爱玲精品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刘成富.杜拉斯:寻求绝对爱情的人[J].当代外国文学,2003, (2):140.

[5]杨茜.杜拉斯初期小说的追寻主题[J].外国文学研究,2005, (4):80.

[6]玛格丽特·杜拉斯,格扎维埃尔·戈蒂埃著,吴岳添,廖淑涵译.话多的女人(谈话录)[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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