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悦
(上海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上海 200234)
我国西南地区的纳西族东巴文字是处于由早期文字向表词—意音文字发展过程中的一种文字,是研究人类文字起源和发展的活化石。越是古老的文字越是不乏个性的文字。纳西东巴文字的个性之一就是其纷繁的异体现象。异体现象在很多古文字中都多见,但表现突出者,不能不数纳西族的东巴文字。
东巴文的异体字丰富而又复杂,主要表现在:一、异体字数量多;二、同组异体字常包含多种记录语言方式和造字方法;三、异体字的地域性差别显著。
东巴文复杂的异体现象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学者们在对东巴文异体字进行整理的同时,对东巴文异体字的性质、特征、产生的原因等问题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但因东巴文异体数量众多,材料分散,直至今日还未能见到东巴文异体的“全集”,所以学者们不得不囿于一定的材料进行研究。尽管有材料上的限制,但对东巴文异体的研究从未间断,学者们运用不同的研究方法,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多方位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
东巴文字是一种语段文字,字与所记录的词之间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加之东巴文中有大量的假借现象,这些都给识读东巴经带来了困扰,增加了收集和判别异体字的难度。可喜的是东巴文最权威的三部字典《(纳西象形文字谱》、《麽些象形文字字典》《、纳西语-英语语汇》)中都有大量异体字的收录,可见,东巴文异体字的收集整理工作在广义上说,几乎是与东巴文的整理同步开始的。
方国瑜的《纳西象形文字谱》中收录的字头若有异体字,常以“亦作”、“又作”、“或作”等引出。这部字典共收录东巴文异体字505组,每组最多的有7个,最少的有2个,共计1208个字。[1](P29)对于结构不同的异体字,方国瑜通常还会有进一步的说解。如,乳,又作,像乳滴。又作,从牛。又作,从乳(解)声。这样“,乳”的三个异体字的结构方式就很明确了,分别是象形、会意、形声。方国瑜在序言中所列的东巴文的十种构造方式之一“一义数字”,义即“字形不同,而取意相同,虽具体之事物有别,各有专指,其音义则相同”,[2](P67)实际上就是指造字理据不同的异体字。
李霖灿的《麽些象形文字字典》的编排原则是“依字形而列分,同一基本字形之各种变化,常并列于一处,以见其演变。”[3](P56)从这一编排原则就可看出李霖灿对异体字的收集是有明确的目的性的,就是希望凭借异体字之间的关系来发现东巴文字的演变途径。事实上,他的确有所收益。如114号字、115号字、116号字是“时刻”的各种异体字,李霖灿推测此组异体字的演变“疑由,,,之次序演变,由若喀字之而成为今日之,考其演变,征以地理,此一说或亦有成立之可能也。”[3](P24)
洛克的《纳西语-英语语汇》是按音序排列的,因而异体字基本上是排在一起的,同时他还标注上“见变异体”以示有异体字。一些异体字之间的关系,洛克也会有所说明,如,收获,收割,洛克指出这个符号是真正表示收获的符号。同页还列了它的两个异体字,并在其中一个的释文中指出“见更正确的符号”(即)。[4](P276)可见洛克的意思是是该字的“初文”或更规范的写法。这为我们区分正体与俗体提供了帮助。
木琛编写的《纳西象形文字》中对“结构上差异显著的字形予分别列出,见于丽江坝区及附近、鲁甸、塔城等区域的字在右下角注‘1’,见于丽江宝山、大具、鸣音、大东及中甸三坝、木里俄亚等地的字在右下角注‘2’。此外,各地通用的同字异写的常见字形亦予介绍。”[5](P55)木琛收集的异体字最大的特色是标注了异体的使用区域。地域不同是造成文字异体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东巴文中的表现也格外突出。异体的地域性既有历时的因素也有共时的因素。木琛所做的这一工作也是极有意义的。
习煜华先生在2004年出版了《东巴象形文异写字汇编》(以下简称“习书”)。这部书是在其多年从事东巴经书翻译工作的同时整理出的。在此首先要说明的是习煜华先生所说的异写字相当于我们的异体字概念,不是通常所说的与异构字相对的由于书写变异而造成的异写字。李静生先生在为习书作的序中指出“这本书对于想探究文字演变历史的人来说,无疑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习煜华先生在序言中指出该书编写的基本原则是:在所有东巴字中,只选有异样写法的单字,而不是收录东巴象形文字的全部。习书所收东巴文字约460字,以异写字计约1800字。资料来源为《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东巴文化研究所编),遗憾的是习书未标注出每个异写字的具体出处。
习煜华先生的工作是具有开创性质的。她是第一次从大量古籍出发对东巴文中的异体字进行全面地整理,因而整理出来的异体字更真实可信。习书虽是一本资料汇编,但在书前的概述部分,习先生扼要阐述了东巴文异体字产生的原因: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造字;追求美感;东巴书写的随意性;东巴之间受地域阻隔交流少;木牌画的影响。这些总结对研究东巴文异体的发生是极有启发意义的。从习书中所收录的异体字排序的随意性,我们又可看出习先生未充分关注异体字的历史特征,未用历时的观点来审视东巴文的异体字。因而习煜华先生序言中表露出的更多的是把文字异体看作一种主观随意性较强的文字现象。我们以为,主观性其实只是文字的表面现象,文字有其内在发展规律,文字不可能脱离规律肆意发展。文字的主观任意性在早期文字中的表现越发突出,但并不能因此认为文字的演变是没有规律的。
以上各位学者的工作,为后人研究异体字提供了条件。但异体字整理的工作并不是可以就此告成,相反,还有更加繁杂的工作亟待来者。首先,前人所做的异体整理还是处于比较零散的状态,尚待后人去汇总。若把各家的异体汇集,是可以得到东巴文异体的总貌的。其次,有些异体的判别还有待商榷,在使用时我们要有所甄别。
除了上述学者在整理异体字的同时对东巴文异体字的研究之外,还有一些学者投入到了这一领域的研究之中,如周有光先生在《比较文字学初探》中对《纳西象形文字谱》中的异体字作了统计,统计结果是:异体字685组,占纳西象形文字谱所收录字的30%。[6](P60)
对东巴文异体字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成果是周斌先生的《东巴文异体字研究》一书。《东巴文异体字研究》(以下简称“周书”)是周斌先生在其同名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改完成的。这是目前唯一一本对东巴文异体进行专题论述的著作,开创之功自不待言。周斌先生对东巴文的异体字进行了系统研究。周书的研究成果主要表现在:
(一)对东巴文异体字做了多角度的定量统计
周斌先生把定量统计的方法应用于东巴文异体字的研究,把异体字的研究进一步缜密化。周有光、喻遂生都曾对东巴文异体字进行过统计,但周斌的统计最为细致,而且他把统计的数据应用于全书的理论研究中。全书结论言之有据,可信度高。
(二)对东巴文异体字的结构类型进行了详尽分析
周斌先生把东巴文的异体字分作八种结构类型:象形、会意、指事、义借、形声、假借、会意兼指事、会意兼形声,并对这八种类型的东巴文异体字分别进行了详尽研究。从结构类型来看,东巴文既有与汉字相同的属性,又有自身的特色,这是东巴文所处的文字发展阶段所决定的。周斌先生对各结构类型所占的比例都进行了统计,这些数据非常可贵,可以直接说明东巴文字的发展性质。
(三)对东巴文异体的特点和形成原因作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周书从多方面总结了东巴文异体字形成的原因,如地域不同、观察视角的不同、造字形象的差异、联想的差异等。对东巴文异体字的特点也做了全面总结,如表示形体类的东巴文异体字出现几率高,宗教类异体字出现几率低,并对这些特点的成因做了深入分析。
周书的研究方法给了我们很多启示,譬如从异体字中寻觅文字的初文状态,又譬如重视结构类型关系不同的异体字。通常开创者总是大刀阔斧不拘小节,而后来者多有求疵心理。笔者在阅读周书获益匪浅的同时,亦有一些想法与之不同。如周斌先生通过统计、比较,认为东巴文的形声字还不够发达,东巴文的古今字还不够发达。[1](P76)这些结论的得出似有些偏误,原因在于材料问题。周书的异体材料局限于方国瑜的《纳西象形文字谱》,《纳西象形文字谱》基本上是以丽江字为主,如周书再参考李霖灿的《么些象形文字字典》,可能结论会有所不同。因为后者收录了很多鲁甸字,鲁甸字和丽江字最大的不同是增加了很多形声异体字。王元鹿先生在为该书做的序言中也指出了这一微瑕,“周斌同志研究所依据的字限于《纳西象形文字谱》,而东巴文的字典远不止一本。我们若能把这些工具书中所收的字汇为一本,那么关于东巴文的研究的依据将变得更为充分且更为可靠。更进一步,如果这本《东巴文大字典》不仅是东巴文诸本工具书的汇集,而且加入来自大量的东巴经书中的字,那么这本工具书就更加齐全了”。[1](P3)王先生笔际间流露出了进一步拓展材料更全面做好东巴文异体字研究的愿望。
除了像周斌先生这样对东巴文异体字进行全面综合的研究之外,还有很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东巴文异体字进行了细致研究。秦桂芳的《纳西东巴文与甲骨文情境异体字比较研究》把关注点放在了情境异体字上,[7]情境异体字是东巴文异体字的一个特色,也只有在东巴文这样的较原生态的文字中才可发现如此众多的情境异体字。情境异体字是文字发生阶段特有的文字现象,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课题。秦桂芳的这篇学位论文也有一定新的见解,如:东巴文情境异体字最早是读双音节甚至多音节的,当它发展到后期的单音节时,实际上已完成了由语段文字向表词文字的过渡;会意兼形声是一个历时的发展过程,而不是一个断代的停滞点。这些基于情境异体字研究得出的结论很有理论价值。同样借助这类异体字,邓章应、白晓丽的《纳西东巴文语境异体字及其演变》一文深入阐述了语言表达精密化对文字演变的影响,理据也相当充分。[8]
以上对东巴文异体字的研究涉及到了异体字的很多方面,如东巴文异体字的特征、成因以及异体字的结构分析等,此外与其他民族文字异体字的比较也已展开。这些研究结果对东巴文字的研究,对普通文字学、比较文字学的研究都有积极的影响。
目前东巴文异体字研究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东巴文异体字整理和东巴文异体字相关理论问题的研究两方面。这两方面工作既有成绩又有不足。
对东巴文异体字的整理已做了很多工作,当前最为欠缺的是东巴文异体字整理的最后一步工作,即异体字的汇总。虽然东巴文异体全貌的欠缺无法阻挡学者们对东巴文异体字研究的热情,但是微观与宏观、局部与整体的差异毕竟是难以消除的。所以《东巴文异体字字典》的编纂是势在必行的工作。
这个工作的完成面临着很多瓶颈。首先,东巴文的字和字组的划分问题至今没有得到最为完善的解决,而这一问题恰恰是确定异体字的先决条件,所以需要针对东巴文异体存在的这类问题,制定一个统一规范的界定标准。其次,现有字典中的异体需要甄别。邓章应在研究中指出了《纳西象形文字谱》中存在的这一问题,即“异体字编排体例不统一:有些被标识为‘又作’、‘亦作’的不是异体,有些没有标识的却有异体关系,有些字头重出或相互间有异体关系”。[9]再者,东巴文的异体字还不止上述字典中列出的异体字,我们还有必要进一步深入文献,从两万多册东巴经中爬罗剔抉,广为搜集。另外,进一步实地考察,收集东巴文异体字,明确东巴文异体字的意义的工作也是必须的。尤其是对东巴文中若喀字的考察。若喀字通常被认为是东巴文字的初创阶段,若喀字字形的发掘和性质判别对东巴文字研究意义重大,而关于若喀字的现有资料非常有限,同时若喀字又处于濒临灭绝的境地,所以抢救这一文字的工作是刻不容缓的。总体来看,东巴文异体字的整理工作不是一人一时所能完成的,还需要有大批的学者投入到这项工作中来。
关于东巴文异体字相关理论问题的研究,很多学者做了大量探索。研究的方法使用比较多的有这样几种:一是定量统计,二是构字分析,三是与其他民族文字的比较,四针对某类异体字的专项研究。这些研究方法既可使我们从细微之处认识东巴文的异体字,又可从宏观把握东巴文异体的总体特征。当然,对于东巴文异体字研究的方法和角度应不止于此,东巴文异体字还有很多问题亟须解决,如广义异体字的认定问题,东巴文的异写字和异构字问题,异体字中的正体与俗体问题,等等。
对于文字学研究而言,异体字不是赘庸,而是宝藏。从文字的形成来看,历时积淀异体字和共时并存异体字都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从文字的结构分析来看,东巴文的每组异体字的各自内部关系与历时联系,对于勾勒东巴文发展的基本蹊径都有着重要作用。所以我们应当进一步挖掘东巴文异体字的研究价值,主要的工作可以从这样几方面之间的联系着手:一,东巴文异体字与东巴文字的发生;二,东巴文异体字与古音的演化;三,东巴文异体字与东巴文字形体的演变;四,东巴文异体字与东巴文字的分化、合并;五,东巴文异体字与东巴文的用字状况,等等。
[1]周斌.东巴文异体字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
[2]方国瑜.纳西象形文字谱[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3]李霖灿.纳西族象形标音文字字典[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2001.
[4]洛克.纳西语汉语英语语汇[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5.
[5]木琛.纳西象形文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6]周有光.比较文字学初探[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
[7]秦桂芳.纳西东巴文与甲骨文情境异体字比较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1999.
[8]邓章应,白晓丽.纳西东巴文语境异体字及其演变[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9,(4).
[9]邓章应.《纳西象形文字谱》的异体字及相关问题[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