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岚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舟山 316000)
启蒙叙事传统中的中国女性文学
张 岚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舟山 316000)
将中国女性文学纳入启蒙叙事传统中,通过启蒙思潮与女性文学的内在一致性、启蒙话语下女性文学的文本特征、启蒙对女性创作的启示三个方面,阐述女性文学的诞生与启蒙思潮的不解渊源、女性解放的主题与启蒙主题目标的高度一致、女性文学的两大高峰与启蒙的两大高峰相互应和、启蒙的先天不足造成女性创作的后天失调等现象和原因,指出在当下“启蒙死了”的哀悼声中,作为个人自由的启蒙精神将永存。启蒙思潮促生了现代意义的中国女性文学,而女性文学走向个性化又进一步深化了启蒙文化的意义,为启蒙提出了新课题。
启蒙 女性文学 群体主义 个性主义
中国“女性文学”与百年来的中国启蒙思潮相生相伴,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首先,妇女问题是启蒙思潮予以特别关注的一个焦点;其次,启蒙运动有不少思想激进、观念开放的女作家参与;第三,女作家的作品也汇入启蒙思潮的洪流,冲击着时代和社会的河床。本文试对启蒙叙事传统中的中国女性文学进行观照,并就“五四”启蒙思潮与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互动影响做些探讨。
纵观百年中国历史,我们发现大凡社会发生重大转折之际,如“五四”时期和新时期都会出现声势浩大的启蒙运动。启蒙乃是力图将以往被神圣化的东西摧毁后建立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在康德看来,启蒙是获得了勇气的个人运用理性反思并且走出传统束缚的过程,这一过程要求具有福柯所说的“对我们的历史时代的永恒的批判”①。而20世纪初出现的“五四”新文化究其实是一种启蒙文化,“五四”文学也是一种启蒙文学。在“民主”与“科学”的旗帜下,先进的知识分子将对国民性的批判与对传统文化的反叛相结合,以扫除蒙昧,唤醒国民为己任,致力于民族复兴的思想改造运动,女性解放则是作为“五四”启蒙的一条辅线贯穿始终。现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从她诞生之日起就旨在扫除女性的蒙昧,使她们从身受几千年的男权压迫下解放出来,在人的意义上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地位和权利,所以,它与启蒙主义文学有着内在的一致性。
从文化背景上看,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产生并非在纯粹反抗父权制性别压迫的运动中成长起来,也没有成熟的妇女解放理论作指导,但是它与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和文化背景密切相联,是在启蒙话语下发生、发展起来的。伴随着西学东渐和启蒙思想的日深,作为女性解放运动先驱的秋瑾女士创办了《中国女报》,提倡男女平等,并以她的诗文创作表达了民主、平等、自由的思想和女性的觉醒,将女性的独立人格意识注入作品,在传统闺阁文学向现代新女性文学的转换中树起了一块界碑,成为“五四”女性创作群体性崛起的一个源头。与此同时,全国许多报纸、出版界也热烈探讨妇女问题,有人曾称妇女的觉醒是20世纪头十年中国最值得注意的现象。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以民主和科学为旗帜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将矛头之一指向摧残妇女的封建传统道德,在中国妇女解放发展史上,形成了一次重要的思想启蒙,也由此席卷起中国妇女解放的第一排浪涌,形成了女性文学的第一个高潮。当中国的启蒙先驱们高举“人的解放”的大旗冲进封闭了几千年的“铁屋子”里的时候,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人群中无疑有一半就是女人,而且这些先觉者中的女作家精英们:庐隐、冯沅君、冰心、陈衡哲、苏雪林、凌叔华、石评梅、袁昌英、白薇、林徽音、沉樱、谢冰莹、丁玲等,多数曾在国外留学过,接受了西方的人文精神和民主思想,有着强烈的启蒙意识。面对几千年封建重压下的女性人生,她们执笔著书、呼唤独立,从争取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开始,掀掉压在女人头顶的“从父”、“从夫”、“从子”的磐石,一反传统女性“安命”、“怨命”的人生态度,呼吁女性自己“造命”②。这一蕴含着现代个性主义内涵的人生观,彻底否定了传统的卑弱顺从的女性观,在被封建文化长期湮没的女性人生中第一次放射出“人”的理性之光,这种思想光辉成为20世纪中国女性写作的母题。
不仅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女性文学的诞生与启蒙主义有着不解的渊源,而且“五四”女性解放的主题与中国式启蒙主题的目标也高度一致。与欧洲反宗教神学的启蒙不同,中国启蒙思想先驱们攻击的主要目标是封建宗法制度及其陋习。舒衡哲先生(Veraschwarcz)曾经这样区分中西方启蒙思想的差异:“十八世纪欧洲启蒙学者渴求从宗教的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则为着改造自己身上的奴性而斗争,这种奴性源于家庭权威而不是神权专制。历史条件的差异使得启蒙具有不同的内涵:在康德那个时代,启蒙意味着一种觉醒,从自然王国中发现真理,用真理取代宗教迷信;在20世纪的中国,启蒙意味着一种背叛,要求砸碎几千年以来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封建纲常礼教的枷锁。”③可见,“五四”启蒙运动是以改变几千年“吃人”的传统从而获得“人”的解放和“人”的权利为旨归。由于在整个封建纲常礼教下受迫害最惨重的就是妇女,所以“五四”时期最初的启蒙对象集中于女性,而启蒙者却不分性别。女作家与进步的男作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共同反对封建主义对“人”尤其是女人的奴役,甚至在对女性的启蒙上,男性中的部分先进分子反倒走在了女性的前面。鲁迅的《我之节烈观》(1918年)与胡适的《贞操问题》(1918年)都提出了同样的观点:贞洁应是男女双方共同的操守,不应只要求女子单方面遵守。而“五四”时期盛行的“问题小说”也多指向妇女问题。从鲁迅的《伤逝》到“文学研究会”作家王统照的《湖畔儿语》、《沉思》,许地山的《缀网劳蛛》、《商人妇》都从不同角度关注着女性命运。冰心、庐隐、冯沅君等随之更以女作家特有的细腻和柔情剖析了女性生存的不幸和抗争的艰难,而且,在冯沅君的《旅行》、《隔绝》、《隔绝之后》等作品中出现了男女两性为共同利益而建立的精神联盟,文本中大量使用的男女主人公“我们”、“他们”的复数形式,正是为了强调男女双方风雨同舟、利益一致的反封建性。这样,由男性思想启蒙家倡导的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一方面使得“五四”女性启蒙者和男性启蒙者站在同一思想高度上观照生活、致力女性启蒙的创作,也由此一下子跨越了西方女性文学漫长而艰辛的发展历程,于外在社会性解放上达到了相当高的起点;但另一方面,这种主要由男性启蒙者参与并倡导的妇女解放运动,因缺少女性的自觉自主意识,而未能真正撼动男权社会的根基。男作家们更多地限于对女性的同情与呼吁;而女作家们对封建礼教的抗争也只是表达了女人作为人的权利和要求:“去过人类应该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④,这种“人”的意识的觉醒与启蒙思想如出一辙,实际上就是“五四”新文化启蒙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虽然“五四”女性创作还未能实现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但它却是女性从蒙昧走向觉醒的第一块里程碑。
从百年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潮涨潮落来看,女性文学的两大高峰应和着中国启蒙的两大高峰。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发展出现了两次高潮:“五四”时期和新时期,而这两个时期与启蒙的两大高峰期不谋而合,或者说,女性创作高潮正是启蒙主义“人”的解放取得的一个辉煌实绩。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不同使得欧洲和中国的启蒙在内涵上呈现出某种差异,但它们有一点是相通的,即启蒙的基础是人的意识,启蒙的根本目标是人的解放和自由。由于“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⑤,为了把人从吃人的制度和奴隶地位中解放出来,“人的解放”命题以从未有过的震撼力,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激荡。而第一批女作家们也正是在平等的人的位置上首次以群体形象言说女性的心声。到了新时期,随着人道主义主旋律再次奏响,妇女问题在沉寂了几十年后又一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女性文学创作出现了继“五四”以后的第二个高峰。新时期文学与“五四”文学的共同之处是都具有强烈的启蒙色彩,但二者的出发点和侧重面又不尽相同,有人曾将这两个时期的文学进行了比较:“如果说,新时期文学一开始就引起我们对‘五四’文学的联想,那首先是因为这两者都透露着一个历史转型期所特有的强烈的启蒙意识。‘五四’时期面对的是蠕行数千年的封建蒙昧主义,亮出的是‘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新时期面对的是强施横暴的‘四人帮’,是以极左手段推行的封建禁锢主义,亮出的则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旗号,其实质自然包含了对反科学、反民主的‘权威中心’的自觉挑战。”⑥可见,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继承了“五四”科学与民主的理念,深刻地反思了造成“文革”这一文化悲剧的原因,“人”和“人道”从专制禁锢中再一次高昂起不屈的头颅,舒展开强健的身躯。而在这一思想新启蒙的大合唱里,女性解放的声音也极为高亢,由此促成了80年代女性文学的空前繁荣,甚至形成了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最辉煌灿烂的景观。从戴厚英的《人啊,人》、宗璞的《弦上的梦》,王安忆的“雯雯”、张抗抗的“芩芩”,到张洁的《方舟》、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女性创作在恢复“五四”精神的同时又超越了历史,由表达社会理想和普遍的人性关怀进而关注女性的生存困境;从对外部世界的剖析进而深入到对女性内部的审视,这使得新时期的“女性文学”远远地超越了包括“五四”在内的以往任何时期,以成熟的风韵形成了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第二个高峰。
总之,百年中国女性文学从她诞生之日起就与启蒙传统有着天然的联系,不仅启蒙和女性创作互相促动,而且中国启蒙本身的一些先天缺陷和矛盾悖论也制约着女性创作,造成了女性文学的发育不全(这一点将在下文详加论述),两者在内在实质与指向目标上有着无可否认的一致性,它们互相呼应,互相影响,基本上同步发展。
当我们肯定了百年中国女性文学与启蒙主题的内在一致性后,将无法回避另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即启蒙话语下女性创作有没有自身的文本特征?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女性从心理、情感到经历毕竟具有许多区别于男性的特质,具体到文本,“五四”女作家在争取“人权”的前提下,也潜在地致力于争取“女权”的不懈努力,她们的作品时时表现出“为人”和“为女”的双重困惑,这种困惑贯穿于整个百年女性创作。
“五四”女作家们通过对女性情怀的真实抒写,使得女性文学在与男性创作相同的题材上散发出别具特色的纯真、热烈、细腻、柔美的女性气息。由于中国几千年封建文化的积淀造成对人性的普遍忽视,女性的人性和人格更被漠视,因此,“五四”思想启蒙的女性先驱们在探讨和表现“人的发现”的同时也关注于“女性的发现”,她们的创作不仅展示了女性细腻的情感生活,而且表达了女性的独立自尊,如庐隐的《前尘》、《胜利以后》、《幽弦》、《何处是归程》,冯沅君的《隔绝》、《隔绝之后》、《旅行》,丁玲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凌叔华的《绣枕》,冰心的《关于女人》,陈衡哲的《洛绮思的问题》……这些作品或不甘于婚姻生活的平庸琐屑,或着笔于家庭与事业的两难取舍,或抱憾于灵肉无法统一的爱情的无奈,或探微于“高门巨族”内闺秀、太太们的幽怨,……不过,无论是以上哪一种探索,女性的出路在这里充其量也只是以自由选择爱人、追求婚姻自主为主要目标,以离家出走、摆脱玩偶地位为消极反抗方式,并且即使“出走”成功,其结局也不过如鲁迅所说: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尽管“出走”的结局并不美妙,但“出走”所显示的对女性现实生存处境的反抗姿态却第一次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人”,应该还女人以人的地位和尊严。
与上述对两性问题的思考同时存在于女性创作中的,是对母爱主题和亲子主题的群体性书写。在冰心的《繁星》、《春水》、《寄小读者》出版前后,涌现了诸如陈衡哲的《小雨点》、《一支扣针的故事》,冯沅君的《慈母》,白薇的《打倒幽灵塔》,苏雪林的《棘心》以及30年代初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丁玲的《母亲》等塑造母亲、表现童真、渲染母女(子)感情的作品。有时候,这种母女(子)之间的缠绵情感的描写甚至使母亲的形象具有了“情人”的含义。冰心在她的小诗《春水·一〇五》中这样写道:“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有一次极乐的应许,/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在小说《超人》中,作者又如此抒情:“母亲啊!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母亲啊!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着重号均为笔者所加)如果我们把以上的“母亲”一词均替换成“爱人”或“情人”似乎更可信也更和谐。这种“母亲”和“情人”、“母爱”和“情爱”的叠合似乎是“五四”女性共同的潜意识“情结”,也是“五四”时期崇尚的纯精神的“柏拉图式”爱情的变体,是长期以来中国文学爱情圣洁化的表现。与此同时,以陈衡哲、冰心为代表的部分女作家,还将目光集中在探询家庭中女性角色的重构和价值的实现上,她们不再把家看作是女性的牢笼,而是看作发挥女性性别优长的所在,“相夫教子”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从属和附庸的屈辱,而是对社会稳定和发展作出的贡献。这种崭新的对亲情、家庭的体认,与古代女性拘囿于狭小的生活圈子对人伦关系和两性关系题材作出的无奈选择不同,与封建的家庭伦理无涉,它是新女性的一种自主行为和成熟思考,是在走向社会后出于对女性疲于事业和家庭两难后的理性选择。但是这种相当成熟的女性意识却受着严重滞后的社会意识的制约,这使它在当时及以后相当长的时期都将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的梦想。于是,对“母体”的依恋,对母爱、情爱、亲子之爱富于女性色彩的表达与反对封建礼教、走出家庭、做独立自主的人的意愿形成了既对立又缠绕的状态,使得“五四”女作家往往陷入“为人”和“为女”的双重困惑中。作为“女人”,她们承受着远比男人沉重的压力,在充当人妻、人母、人女的家庭角色和作为新女性承担社会义务之间徘徊,这种困惑时隐时现,成为启蒙话语留下的一个如缕不绝的潜在母题,在整个百年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中绵延起伏,即使在20世纪30至70年代“人的解放”被置换成“阶级解放”、“民族解放”的启蒙失语期,也不例外。
至20世纪80年代社会转型期,随着启蒙思想的深入,妇女解放问题终于从“人的解放”问题中剥离出来。注重两性关系的思考成为女性意识觉醒和成熟的标志。张洁的《方舟》就是新时期女性写作的真正起点。为了反对妇女在历史中被书写和现实中丧失话语权的不幸,张洁借小说人物之口喊出了“为了女人,干杯!”这是女作家为女人写作的自觉的强信号,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与此同时,谌容的《人到中年》,张辛欣的《最后的停泊地》,航鹰的《东方女性》等从当代女性承受的多重角色的压力与负荷中,表达女性精神上的苦闷和无奈,揭示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疲惫、孤独、失落、挣扎等心态,以男女两性相对抗的思维模式控诉传统的男性文化压迫。残雪从《山上的小屋》开始,运用具有女性思维特征的梦幻潜意识叙述结构,对传统的男性话语方式进行了解构。自80年代后期以降,女性创作更是呈现出多元发展的景象,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对长期被男权话语所忽视的“野地”——女性生命欲望、女性性爱体验的剖示:王安忆的“三恋”(《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岗上的世纪》,铁凝的《玫瑰门》,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海男的《我的情人们》即为代表;另一类以方方、池莉、范小青为代表,她们用直白的语言对琐细的日常生存状态作形而下的展示,从而对男性的宏大历史叙事进行反拨。这两类创作都体现了以“人”为本,更确切地说是以“女人”为本的思维特征,都是建立在对女性人生的深层次思考上,对女性生命意识的启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从百年中国女性文学实绩来看,女性创作始终同步于“人的解放”的启蒙文化思潮,但女性文学创作又具有自身的一些特点,“为人”和“为女”的困惑、女性意识的觉醒恰恰表明了真正的女性启蒙的开始。
无可否认,启蒙话语曾是中国一百年来最有价值且最具活力的思想资源,以“科学”、“民主”为核心的现代化方向,至今仍是我们努力的目标。但是,也必须承认,启蒙话语从它在中国土地上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种种悖论和混乱,比如个人启蒙与社会政治启蒙的分歧导致的个人权利至上的个性主义话语和牺牲个人而抬高群体利益的国家民族话语的对立,曾使“启蒙”多次陷入尴尬境地,而这一先天不足的社会现实或多或少地造成了女性文学创作的后天失调。在西方,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启蒙思想家针对禁欲主义,肯定现世的幸福,强调“天赋人权”,尊重“人的价值”,认为“人的价值”是一切价值中最高的价值。在他们那里,“人的价值”指的是人的个体价值,但是,当20世纪初“五四”先驱们接过这一旗帜的时候,启蒙的内涵实际上发生了裂变,分化为个人的启蒙和社会政治的启蒙两个层面,这两个层面时而相互融合,时而又相互对立。当周作人在1918年《新青年》上发表《人的文学》时,相信他的原意应是指向前者,是从“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⑦出发,要求发展“个人的文学”;1920年他在一篇题为《新文学的要求》的讲演中,对“为人生的文学”作了明确而具体的说明:“一,这文学是人性的;不是兽性的,也不是神怪的。二,这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却不是种族的、国家的、乡土及家族的。”⑧但是到了“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的文学主张中,其“人生”则已直接指向“民众”、“大众”、“劳动人民”、“无产阶级”,它虽然是以反抗封建礼教的“吃人”和争取个性主义为先导,其中也有个体精神的成分,但决不是只为了张扬个人价值,它的本质精神还是源于群体主义。这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注重集体意识,社会群体被看成是价值主体,是产生一切价值的最终依据。国家、民族、家族这些群体性概念往往被放在首位,而作为个体的人只有在满足群体需要、实现群体利益时,才能获得自身的价值。所谓“修身”也不是为了实现个性的发展,而是使人牺牲个性、牺牲个人利益以便更好地服务于群体利益。虽然“五四”新文化的启蒙运动致力于对旧传统的摧毁,但儒家文化几千年来潜在的渗透力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始终自觉地固守着“以天下为己任”的“修”“齐”“治”“平”传统,“五四”启蒙的目标仍集中和停留在国家、民族层面,个人的基本权利,特别是女性性别的个体精神启蒙则无从谈起。加之“五四”女作家群的诞生原本就是社会思潮外力作用的结果而缺乏女权运动和女性文学内在力量发展的惯性,所以,女性创作实际上也只是汇入这场民族解放振兴洪流的一个分支。她们虽然以女性的自我觉醒为出发点,但落脚点却常常变为对封建社会、封建制度的控诉与批判。比如“问题小说”中虽有许多关注妇女解放问题的作品,但更多的还是指向社会方方面面的现实,冰心的《斯人独憔悴》、《一个军官的笔记》、《一个兵丁》、《三儿》、《鱼儿》,庐隐的《月下的回忆》、《王阿大之死》、《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卖吗?》等作品都对社会生活进行了干预和思考,这类作品在女性创作中的第一次大量涌现,一方面显示了“五四”女性文学迥异于古代女性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而且这种社会化倾向的形成并非完全出于女性对男性思维、男性范式的趋同,而是女性自身由“人”的觉醒所必然带来的社会参与意识的增强。但是,另一方面,如同“五四”启蒙服从于外在社会性要求而缺少欧洲启蒙立足于人的觉醒的独立思考一样,“五四”女性创作事实上也缺少一种独立的作为性别意义的精神启蒙,不仅“人的解放”的目的是为了民族振兴的群体性需要,而且“人”的解放或“女性”的解放还必须以社会解放为前提。这样,女性个人价值的实现往往必须通过群体形式,性别自觉也只能包含于整体国民精神的自觉之中,很难有真正的女性个性化写作,女性写作很少具备个人与生命的价值,而更多地具备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和价值。作为中国妇女解放发展史上的第一次文化启蒙竟是从社会政治文化的启蒙开始,这也为此后近半个世纪女性创作中个性色彩、女性意识的湮没埋下了一道伏笔。随着30年代左翼文艺主导地位的确立,特别是抗日战争的爆发,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社会群体价值得到了极度的张扬,个人在文学中的位置被民族的、阶级的内涵所强制性地替换。这种对个体的极端漠视使得“启蒙”几乎处于“失语”状态,也使女性创作受到重创。女人们或戎装素裹或扛锄荷犁加入了男人的行列,于是女性创作和男性创作如出一辙。曾经以敏感的心灵对女性生存和命运倾注过那样关怀的丁玲,从40年代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60年代的《杜晚香》都已将女性意识自觉地纳入了“革命意识”和“阶级意识”之中。而女性文学一旦被置于群体生存的框架内,民族、阶级所遭受的灾难浩劫一旦涵盖了女子个人由于性别而遭受的压迫奴役,无疑将阻隔女性寻求自身独立价值的进程,使女性解放在很长一段时期仅仅停留在社会解放层面,而难以深入到女性个体的、生命的价值层面。
与上述群体价值对个体价值覆盖并取代同时并存于中国式启蒙思潮内的则是极端个人主义的文化意识,这种文化意识同样导致女性文学走向偏执。虽然,西方自文艺复兴到法国大革命,个性解放思想曾经作为反封建斗争的有力武器发挥过重要的战斗作用,但即使在资产阶级上升时期,启蒙思想家所谓的个性解放也带有强烈的利己主义倾向。19世纪后期,当资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后,个性解放、人道主义逐渐褪去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越来越成为利己主义的代名词。“五四”先驱们的启蒙思想本脱胎于西方的个性解放,从一开始就潜伏着个人主义色彩,胡适在1918年6月的《新青年》上发表的《易卜生主义》一文中就赞赏“易卜生最可代表19世纪欧洲的个人主义的精华”,是“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⑨周作人也提倡“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他对“爱国”情感的理解是这样的:“我们从理性上说应爱国,只是因为不把本国弄好我们个人也不得自由生存,所以这是利害上的不得不然,并非真是从感情上来的离了利害关系的爱。”⑩这种个人主义思想在“五四”时期虽不普遍,但已然存在,只是此后的民族灾难、社会政治斗争迫使这种“个人化”萎缩,让位于群体意识、民族精神、国家利益;而一旦时代气候适宜,这种个人主义又开始抬头并得以发展,尤其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几乎发展到极端,这就造成了90年代以后启蒙话语和个性化话语之间颇有意味的悖论:一方面,全球化、市场化的大趋势导致对人的个体价值的尊重和张扬;但另一方面,西方后现代理论思潮的冲击和商业文化、享乐主义、消费主义文化的流行,使得原本属于精英范畴的启蒙话语处于尴尬的境地,人们普遍感到“人文精神”的丢失。导致这一矛盾的主要原因在于对个性主义极度推崇后造成的极端个人主义思维方式的盛行。而90年代以后的女性创作正是处于这样的二律背反之中。一方面得力于西方女权主义的影响和人的解放的文化启蒙的深入,新时期女性性别角色意识逐渐成熟,女性问题作为人的解放的一部分成为女性写作无法绕开的话题;另一方面社会转型带来的话语空前自由、写作空前繁荣也使得女性写作出现多元并存、良莠不齐的局面。许多女作家寻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个人化话语方式,如林白的女性欲望叙事,陈染的女性成长体验,张欣的都市女性纪实,徐坤的诙谐解构策略等等。她们多从女性经验、女性感受切入,在80年代女性创作追求男女“同等”之后,着意强调女性与男性“不同”的一面,从对男性性别压迫的控诉转向于女性自身生命的探求。她们或者细说女人在社会转型中的精神状态和不同价值取向,或者考察“性”之于女性人生的重要意义。不过同时,90年代以后女性创作在极端个人化的追求中又出现了价值失落后庸俗化和琐屑化的倾向,如果说张欣的《岁月无敌》、《亲情六处》、《此情不在》,王安忆的《歌星日本来》、《米尼》、《香港的情和爱》在对社会经济转型中女性人格的异化剖析上还带有积极的警世意义,迟子建的作品对纯朴的大自然、对善良人性的呼唤还带有净化心灵的作用的话,那么,陈染和林白笔下的女主人公就大多决绝地与社会隔离,沉迷于肉体欲望的“私人生活”,无休止地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这种对男性整体的对抗与否定只能作为寻求女性解放初级阶段的手段而不是女性解放的目的。到了“70后”、“80后”的女写家卫慧、棉棉笔下,女性生活则被描绘得更为不堪,“酒吧”、“毒品”、“性欲”、“死亡”几乎成为她们文本的话语符号,独身者、流浪汉、妓女、同性恋、吸毒者成为她们作品的主人公,吃、喝、睡、性交、疯狂成为作品的主要内容,可以说这类作品已经成为消费市场的消费文学而失去了人文理性。至于一度网上“蹿红”的木子美在她的性爱日记《遗情书》中所描绘的一场场做爱细节以及由此引起的关于“木子美现象”的讨论,是否也意味着女性创作在这人文精神失落的年代所表现的迷茫和躁动?面对这些将女性解放的内涵狭隘地理解为追逐两性间无拘无束的交欢、各种隐秘的性感受及同性恋经验的文本,我们感受到的只是失去人文精神后的一片浮躁之气。在消解崇高、消解意义和价值的背景下,启蒙被质问为:“什么是启蒙?”“启谁的蒙?”“谁有资格启蒙?”这种质问究竟意味着启蒙的终结?抑或真正意义上个体的人的解放和觉醒?90年代以来女性经验的直觉书写意味着女性生命的自觉意识在文化启蒙意义上的苏醒?抑或是女性的自甘堕落,放弃启蒙?我们将拭目以待。
注释:
①福柯:《什么是启蒙》,见汪晖、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34页。
②陈衡哲:《我幼年时求学的经过》,《衡哲散文集》(下),开明书店1938年版。
③舒衡哲:《中国的启蒙运动》(中译本),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4页。
④庐隐:《今后妇女的出路》,见《庐隐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⑤鲁迅:《坟·灯下漫笔》,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12页。
⑥陈美兰:《“文学新时期”的意味——对行进中的中国文学几个问题的思考》,《文学评论》1994年第6期,第5-13页。
⑦周作人:《人的文学》,见《艺术与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⑧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见《艺术与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
⑨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第6期,第504-505页。
⑩周作人:《与友人论怀乡书》,见《周作人散文》(第二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385页。
Abstract:Put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in enlightenment narrative tradition.Based on the explanation of inherent consistency between the trend of the thought of enlightenment and female literature,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ext of female literature under enlightenment,inspiration that enlightenment brings to female creation,the thesis illustrate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irth of female literature and the trend of the thought of enlightenment,the complete consistency between the theme of female liberation and the theme of enlightenment,the concord of the two peaks of female literature and enlightenment and the phenomenon and reason of deficiency of female literature because of the lack of enlightenment.The thesis points out the spirit of enlightenment as the symbol of personal freedom will last forever in the present mourning voice of“the death of enlightenment”.On the one hand,the trend of the thought of enlightenment initiates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On the other hand,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further deepens the meaning of enlightenment culture,which provides a new subject for enlightenment
Key words:enlightenment;female literature;community;individual.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in Enlightenment Narrative Tradition
ZHANG Lan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Ocean University,Zhoushan 316000,China)
I206
A
1008-8318(2011)01-0018-06
2011-01-20
张岚(1964-),女,江苏宜兴人,教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