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王贞虎
如果灼然绽开的群花,是青春正盛的少年,那么静卧苍苔的瘦石,便该是相貌奇古、悠然入定的老僧了。群花的流丽如锦,揭示的是生命灿烂飞扬的一面,然而,在不言不语、韬光养晦之中,一方瘦石却透露了淡泊无心的禅意。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可以想象,第一个喃喃抒发如此感叹的人,是如何从浓得化不开的境地中,豁然清醒过来,逐渐走向返璞归真的境界。
毕竟中国人是不太喜欢极端的。群花世界,固然引人流连忘返,但五彩缤纷的繁华和争奇斗艳的心计,却容易使人厌倦,相形之下,石虽简静无语,却格外能给予人恬素冲和的感觉。因此,在已逝的年代里,先民固然爱花,却也爱石,并且是以一种更欣赏体贴的心境去观石、爱石。
我们看花,不外是以色彩、芬芳或形相之美作为衡量的标尺,但一块石,可以拙,可以丑,却仍无损它潜在的、深蕴的光辉。郑板桥画石,便是画丑石,但“丑而雄、丑而秀”,石所独具的质朴宁静的智慧,是远远地逸出美、丑区分的标准之外的。
多少年来,沉默无言的石,不但充实了中国人的哲学,变化了中国人的气质,而且在文学、艺术上更成为了深刻独到的题材。
当我们的祖先以宽容谅解的口吻说“顽石点头”、“点石成金”时,他们是怀着耐心和希望在期待一个浪子的新生,对于人性的善良,他们永远执持着旭日般的信心。
而当清初的张潮娓娓地说:“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盆内之石宜巧,竹旁之石宜瘦”,又说“累石可以邀云”的时候,他则把对石的情感,提升到了一个更具体、更人性化的层次。在他眼中,石不再冥顽不灵、粗粝无用,而是各具个性、各自有其理想的归属。中国人之所以能与天地自然相契得如此和谐,或许便是我们惯于以有情的眼光去看待万事万物的缘故。
当然,对石爱得最深切的,当推北宋襄阳米元章。“石以米颠为知己”,悠悠千载,米芾之爱石,正如陶渊明之爱菊、陆羽之爱茶、林和靖之爱淡香疏影,令人低徊不已。不过,就石论石,在中国人心目中,最富传奇性的一块石头,应该是《红楼梦》里那块幻形入世、到人间历劫的顽石了。一块顽石,引出了聪俊灵秀的贾宝玉,也引出了一部旷古未有的《红楼梦》。
另外,《西游记》中修成正果的美猴王孙悟空,也是由石所生。为什么两部中国古典小说巨著都以石作为书中人物来到人世之前的化身?是无心的巧合,还是在潜意识里,我们已惯于把石视为大彻大悟之前那种混沌未凿状态的象征?
在所有与石有关的掌故里,真正感动我的,还是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在这个遥远的传说里,一个毫无凭借的女性,只不过缘于一份不能自已的爱,缘于“愿所有生灵皆免于痛苦”的意愿,便付出青春,独登昆仑山头,在熊熊炉火前炼制五色石补天。
每当我仰望明净无痕的苍穹,遥想起这样一则神话,便会被深深地感动。每一个传奇,都可能有其荒诞奇异的内容,然而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意义,却是浩瀚深邃的。炼石补天的女娲,就像上古时期另一则迷人的神话“夸父追日”里的夸父一样,都是中华民族生命力的源泉和象征。
尽管悠悠苍天不是五彩石补成,但因着这样动人的神话,我便觉得,它不像云雾一般缥缈,它存在着伟大而永恒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