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工人何时才能不为拿到工钱犯愁？

访谈：刘丽君 贾 婷 评述：刘丽君

建筑工人何时才能不为拿到工钱犯愁？

访谈：刘丽君 贾 婷 评述：刘丽君

9月27日晚上，我们在唐家岭一个建筑工地的宿舍区就建筑工人生存现状做问卷调查。宿舍楼是面对面排列的双层简易房。我们正在二楼的走廊上走着，忽然对面的走廊上有工人向我们招手。我们随即下楼，见到了几个焦灼的年轻人。他们正面临讨薪。工人聂风一直在问：“有没有办法帮我们明天就拿到工钱？”

访谈者：你们在这里干活有多久了？

聂风：麦收回来以后，从7月份开始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访谈者：你们做啥工种？

聂风：油漆工。

访谈者：班组有多少人呢？

聂风：十几个人。都是老乡，河北邢台的。

访谈者：现在大家着急回家，是要回去秋收吗？

聂风：是的，家里的玉米都熟了，家里人天天打电话叫回去收玉米。

访谈者：来的时候，你们老板（包工头）讲什么时候结工资呢？

聂风：他说秋收回家的时候给结。

访谈者：老板是你们老家的吗？

聂风：是，他也没拿到钱。

访谈者：他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聂风：还可以。

访谈者：那有没有想过找老板跟你们一起去公司项目部要钱呢？

聂风：我们刚从项目部回来。我们自己去的，老板不住在工地上，给他打电话了，他没来。

访谈者：你们大家一起去的吗？

聂风：是啊，十几个人都去了。

访谈者：那项目部的人怎么回复你们的？

聂风：他们说钱已经给了二次结构的老板了，让我们去找我们自己的老板。

访谈者：那你们老板的活是从二次结构老板那包的？

聂风：是的，就是说，二次结构老板是大包，我们老板是小包。二次结构老板拿到的钱里面也有我们的工钱。

工人甲：公司应该给四十万，但只给了二十六七万，他就把我们的钱压下了。

访谈者：哦，是这样。那你们与项目部讲这个问题了吗？

聂风：讲了，项目部说我们的工钱已经开出去了。

访谈者：二次结构的大包你们认识吗？

聂风：我们上哪认识他去，从没见过。

访谈者：你们老板肯定认识，这个得找你们老板。他跟大包签了协议吗？

聂风：我们不知道。老板不在工地上，只能给他打电话。（痛苦地皱眉）有没有办法使我们明天能拿到工钱？

工人乙：都等不及了，都想赶紧回家。

访谈者：你们等了几天了？

聂风：好几天了。

访谈者：按理说公司应该直接把钱发到你们手上。现在出了问题，不管中间有几级包工头，就得找公司负责。

聂风：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项目部也去了，但他们就这个态度。

访谈者：你们去谈的时候是怎么谈的？态度强硬吗？

聂风：（垂头叹气）唉。也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厉害。有没有更省事的办法，明天能拿到工钱？

访谈者：你们顾虑什么呢？

聂风：闹翻了，以后我们老板就不能从这个公司包活了。对我们的关系也不好。

访谈者：你是说怕影响到你们和老板之间的关系？

聂风：是的。大家出来干活的，只想安安稳稳拿一份工钱回家，不想闹事。

访谈者：可是你们老板拿不到包工款的话也没办法对你们交差啊？

聂风：是这样。我们也会找他的。现在就想知道有没有更简单的办法可以拿到工资。找劳动部门怎么样？

访谈者：可以啊。

聂风：会拖很久吗？

访谈者：马上就十一放假了，要去的话就赶紧去，说明你们的情况，让他们到工地上来帮忙调解，这样可能快一点。

聂风：这也是一个办法。原来我有老乡被拖欠工资找到劳动局，那边不管，说没有劳动合同。我们这也没有劳动合同。

访谈者：你们这么多人还在工地上，事实劳动关系清楚。不会不管的。

工人乙：（感慨）拿个工钱比干活还辛苦。

聂风：这阵子不是有个安徽的农民工讨薪被打死了吗？

访谈者：是，安徽芜湖的。

工人丙：太没良心了。这老板真是无法无天，心都是黑的。家里要是有两个钱的，谁愿意出来打工呢！

访谈者：你们回家收完玉米还回来北京打工吗？

聂风：肯定还要回来的，在家又没事做。

访谈者：但愿你们早点拿到工资回家。

聂风：谢谢。明天能回家就好了。

近些年来，关于农民工工资被拖欠与农民工讨薪的问题早已是老调重弹。从2003年温家宝总理帮助重庆农民工熊德明的丈夫讨回2000多元工资以来，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受到更大范围的关注与讨论。相关政府部门关于解决农民工工资被拖欠问题的通告与文件，每一年都要发布。然而，每一年媒体上披露出来的欠薪讨薪事件仍旧是这个社会最怵目的一道伤痕。今年9月，安徽芜湖建筑工人王根祥讨薪遭棒杀身亡的图片在网络上引起最广泛的同情与议论。当天在腾讯新闻论坛，该条新闻的评论达1.4万余条，位列一天排行榜榜首。搜狐新闻有6000多条评论。这些发言或指向行凶者，或同时指向政府与社会。有些评论言辞激烈，暴露出公众心中深沉的痛与强烈的不满。干了活拿不到工资，实是彻底摧毁劳动者生存尊严与对社会公义之想象，不管对打工者本人还是其家庭来说都是不堪承受之重。

披露出来的讨薪事件只是冰山一角，如这十几个邢台工人的痛苦与焦虑，可能大多数建筑工人都经历过。等待、焦灼与讨薪过程中的辛酸，非亲历者难以体会。等待或行动之后，大部分人最后还是能拿到工资的，或者被拖延了很久，或者被克扣了一部分。可是，工资为什么需要讨要才能到手？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劳动关系、劳动者权益受法律保护，比如《劳动合同法》就有必须按月支付劳动报酬的条款。但在建筑行业，基本上很难找到能按月领工资的一线建筑工人，即使那些与公司签订了正式劳动合同的工人，也不能按月领到工资。据我们今年4月份的调查，《劳动合同法》实施以来，7成以上的建筑工人仍然没有劳动合同，9成以上的工人不能按月领工资。劳动法律出台却不能得到有效实施，建筑业几千万劳动者似乎成了法律的弃儿，他们的工资需要经过等、讨、要，或各种方式的闹才能拿到。这是极不正常的社会现象，不仅有悖律法之尊严，有害社会之公义，更对普通民众朴素的劳动观念与社会信任造成彻底的毁坏。试想，如果劳动者讨工资比干活更加辛苦，他将如何看待劳动的价值？如果在讨薪的过程中遭遇的全是冷眼，得不到有效的帮助救济，他将如何看待自己的付出和在城市的位置？另外，大部分包工队里边的包工头与工人都有老乡关系或经老乡朋友介绍来的熟人关系，一旦发生工资拖欠或纠纷，这种天然的乡土关系势必遭到损坏，并进一步影响到村庄内部的信任与关系网络。

因为建筑工人普遍没有劳动合同，再加上工程层层分包、转包，使得建筑工人明确劳动关系与讨要工钱都非常困难。如聂风这批工人，他们要结清工资，需要同时找到建筑公司管理层，二次结构的大包与他们的老板小包。而如果走法律程序，全部走下来要经历一裁两审（劳动仲裁加两次上诉机会），需要一两年的时间。现实中，单个建筑工人走法律途径维权，其成本之高、难度之大常常令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要彻底扭转建筑业欠薪多、讨薪难的局面，还需要加大劳动法律法规的强制实施力度，需要相关责任部门主动出击，对于不签劳动合同，不按月发工资的用工单位，加大惩罚力度，增加其违法成本，逐渐促使建筑行业生成文明合法的用工环境。

栏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