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平[鞍山师范学院中文系, 辽宁 鞍山 114007]
作 者:陈丽平,文学博士,鞍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先唐文学、文献的教学与科研工作。
在中国的人物绘画题材中,关涉教化的《列女图》是其中的一个门类,这些《列女图》最初是与刘向的《列女传》配套产生的,刘向在《别录》中谈道:“臣向与黄门侍郎歆所校《列女传》,种类相从为七篇,以著祸福荣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画之于屏风四堵。”①把《列女传》“画之于屏风四堵”,交代了系统的《列女图》与《列女传》文字相伴而生的情况。图与文是列女故事同一内容的两种表达方式,它们在传达信息上是各自相对独立的,在汉代文献记载中,二者是形影相随的“姊妹篇”。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就以小注形式记载曰“列女传、颂、图”,暗含了刘向这部分关于列女的文献整理、编订由文字形式的“传”与图画形式的“图”两类构成。下面就《列女图》的产生、流传状况及所呈现的意义进行分析。
就绘画本身而言,虽然适于绘画的纸张材料至汉代产生,但这没有阻碍先秦时代人们的绘画热情,从现有材料看,先秦至汉,人们在祠堂、宫殿的墙壁、墓室的墙壁、日用及死后随葬的屏风、贵重的帛等材料上作画。从以下两则材料可窥见春秋、战国时期的绘画情况:
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戒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南面以朝诸侯之徒焉。(《孔子家语·观周篇》)
由此可知,孔子看到的明堂四门墉、屈原见到的楚先王庙、公卿祠堂,都有丰富的绘画题材,而其中的“尧、舜之容,桀、纣之像”“、古贤”还有着“善恶之状,兴废之戒”的教化因素在里面。而明堂的周公辅成王的历史题材,楚地“天地山川神灵”、“怪物行事”题材,说明至迟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着在明堂、庙、祠堂绘画的传统,题材至少包含了历史人物故事、神话传说人物故事等。这说明先秦时代的人们就有了悠久的读图传统,从读图中获取各种知识,并得到道德善恶的教育。
汉代绘画材料更丰富,题材除了原有的历史人物故事、神话传说人物故事等,更增加了现实女性人物。就刘向《列女图》完成前,西汉人物画像的完成主要有三个作用,即教育与装饰作用、言志作用、表彰与纪念作用。
1.教育与装饰作用: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描写了汉景帝时鲁恭王修建的灵光殿中壁画的盛况,“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上及三后,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②这里的神话、历史故事的绘画“托之丹青,千变万化”,无疑是很生动、美观的,起到装饰的效果,同时绘画中蕴含的善恶故事起到“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教育效果。西汉也保存了一些从先秦流传而来的“古图画”,这些图画具有深刻的教化意义,依然为某些自觉遵守操守的人所看重,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常“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班婕妤所看到的古图画、女图,就是从先秦流传下来的教化图。
2.托画言志作用。到了景帝之子武帝时期,拓展了绘画的题材与用途,以历史人物绘画题材委婉传达自己心声“,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上曰‘:君未谕前画意耶?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③汉武帝晚年废了太子,打算立年幼的钩弋夫人的儿子(后来的昭帝)为太子,任自己的信臣霍光为辅佐大臣,于是在册立新太子前赠霍光一幅“周公负成王”画,透露自己打算立新太子及任命霍光为辅佐大臣的信息。
3.表彰与纪念作用。西汉武帝、宣帝时,绘画人物题材中增加了同时代人,以示表彰和纪念。“日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氏’日每见画常拜,向之涕泣,然后乃去。”④汉武帝为表彰金日母亲善于教子,在她死后将其画像涂于甘泉宫,以示敬意。而在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死后,汉武帝也同样将其画像涂于甘泉宫,寄托自己的思念“,李夫人少而早卒,上怜悯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⑤汉宣帝在甘露三年,也令画工把身边的重要大臣绘画成相“,以戎狄宾服,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容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其次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凡十一人,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昭虎、仲山甫焉。’”⑥触发汉宣帝为功臣在麒麟阁画像的原因是“上思股肱之美”,把功臣画像展示于麒麟阁,起到纪念与表彰的作用。王充在《论衡·须颂篇》提到“,宣帝之时,画图汉烈士,或不在画上者,子孙耻之。何则?父祖不贤,故图不画图也。”⑦可见在汉宣帝时,麒麟阁十一个功臣的子孙,因父、祖画像在官府展示,感到无比荣耀。
综上,我国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读图的传统,这种传统在西汉得以继承和发展,两汉时期人们把读图看成是获得知识的重要方式,王充《论衡·别通篇》:“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徒墙壁之画哉?”⑧尽管王充反对时人通过看图获取历史知识、了解古人,但他不能改变当时人的这种读图习惯。并且这种读图传统通过两汉的发扬,在三国时期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曹植对此发表过观点“,存乎鉴戒者图画也”、“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⑨曹植概括了不同内容的图画会带来相应的情感体验。
先秦传统绘画题材中零星的女性故事题材,成为刘向《列女图》产生的基础和前提。灵光殿是汉景帝的儿子鲁恭王的宫殿,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描述了宫殿内恢宏的壁画内容。在这丰富的题材中,一些著名的列女故事已经有了与之相应的绘画作品,如《鲁灵光殿赋》中提到“上及三后,妃乱主”、“烈士贞女”,李善解释说“:《国语》史曰,昔夏桀妹喜有宠而亡夏。殷辛妲己有宠而亡殷。周幽褒姒有宠,周于是乎亡。”对“贞女”李善解释为“:贞女,梁寡、昭姜之等。”这篇赋中提到的画在宫殿上的夏妹喜、殷妲己、周褒姒恰是刘向《列女传·孽嬖篇》中的人物,而梁寡、昭姜是《贞顺篇》中的人物。看来这些故事在刘向成书前已经很著名,并已经广为流传了。
关于《列女图》的一些零星绘画还存在于普遍流传的尧、舜、桀、纣画像故事中。在《孔子家语·观周篇》提到的“尧、舜之容,桀、纣之像”的“善恶之状,兴废之戒”故事并非孤立存在,舜的兴起事迹中离不开“有虞二妃”,而桀纣之亡的故事中必要指出“妹喜”、“妲己”之恶。史书中讲到汉成帝游于后庭,要与班婕妤同辇而行,婕妤辞曰“,妾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乎?”⑩这已经明确说明班婕妤看的是“古图画”,其中就有“三代末主乃有嬖女”的故事,而这些善恶故事是当时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们耳熟能详的。这些历史故事流传时间久远,流传范围很广,因此,太后听了这件事脱口而出“: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说明太后对一些著名的列女故事也很熟悉,而看列女故事图是她们获得这类知识的重要途径。
班婕妤后来退处东宫,作赋自伤悼,辞曰:“……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⑪也说明班婕妤的“古图画”中已经有褒、阎、皇、英、任姒这些著名的妃后故事了。《汉书·成帝记》“:汉元帝在太子宫,成帝生甲观画堂。”⑫对于“甲观画堂”应劭注曰“:甲观在太子宫甲地,画堂画九子母。”画堂顾名思义是专门的绘画或绘画展示场所,应该为太子妃经常出入的场所,在此布置的绘画应该有很强的针对后妃的教育内容。曹植《画赞》中记载明德马后“,常从观画,过禹舜庙,见娥皇女英……又前见陶唐之像”⑬,这说明汉代供奉的三代先王庙宇中有三代君主的历史故事,其中就包括了“有虞二妃”等列女故事。联系前面的甘泉宫、灵光殿,看来西汉皇宫提供了许多展示历史故事绘画的场所,而其中所包含的列女故事,使得妃子随时可获得这方面的教化。
因此,成系统的《列女图》产生以前,就已经有讲述古代女子善恶故事的“女图”存在了,并为一些贵族女性广为接受。
伴随刘向《列女传》而产生的《列女图》是成系统的,而在此之前,一些深具劝诫意味的列女故事早已有绘图流传,如《母仪篇》中的“有虞二妃”、“周室三母”,《贞顺篇》中的“楚昭贞姜”、“梁寡高行”,《孽嬖篇》中的“夏桀末喜”、“殷周妲己”、“周幽褒姒”,实际流传的列女故事应该远不止这些。刘向所做的工作是:按照自己的思想将已有的故事按内容类别组织起来,并创作、补充了一部分内容,形成了有系统的《列女图》。《艺文志》中提到的《列女图》是伴随《列女传》产生的,《列女传》编撰完成时,同时产生了系统的、与传文相配套的《列女图》,但刘向本人并非画家,这些图应该由像《西京杂记》中提到的毛延寿这样的宫廷画工来完成,但在西汉,这些画工地位低微,当时还未形成绘画的著作权意识,他们被看做匠人、手艺人,当时的人往往将这些绘画看成他们的“产品”而非“作品”,因此,我们从两汉的画像石上、文献对绘画的著录中几乎看不到这些绘画作者的名字。因此,这些绘画作品虽未由刘向亲自创作完成,但因这些《列女图》内容与刘向《列女传》配套产生,班固依据这些图的内容、题材及与《列女传》的密切关系,把《列女图》归到刘向名下,也就是说,班固此处对《列女图》作者的归属,依据是《列女图》的题材,而非着眼于《列女图》的实际绘画者。
《列女图》不必借助文字的《列女传》可以独立完成讲故事的功能,以达到教化目的,因此刘向在《列女传》文字完成后,成系统的《列女图》也完成了,并及时组织画工把《列女图》画于“屏风四堵”,屏风是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屏风上列女故事可以时刻提醒人们趋善去恶,《汉书·叙传》中的一段话反映了屏风图画对人们的教化作用:
时乘舆幄坐张画屏风,画纣醉距妲己做长夜之乐,上以伯新起,数目礼之,因顾指画而问伯:“纣为无道,至于是乎?”伯对曰“:《书》云:乃用妇人之言。何有踞肆于朝?所谓众恶归之,不如是之甚者也。”上曰“,苟不若此,此图何戒?”伯曰“,沉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号式,《大雅》所以流连也。《诗》、《书》淫乱之戒,其源皆在于酒。’”⑭
屏风上的内容就是《孽嬖篇》殷纣妲己的故事,成帝从帝王角度想到屏风画的目的在于批评帝王“无道”,当班伯指出图的批评重点不在“无道”,成帝马上反问:“苟不若此,此图何戒?”二人对话的潜在文化背景或观念是,这屏风画作用一定在于“劝诫”目的。
由此可得出以下结论:先秦至西汉时绘画题材中已经有零星的列女故事,系统《列女图》的整理正是在这些已有的部分《列女图》的基础上形成的,依《列女传》七个类别,分门别类形成系统的《列女图》(一些原来没有的列女故事,进行新的创作补充进去)。从此,使得列女题材在众多绘画题材中有了独立地位,刘向也强化了原有列女图的教化意味,使得每个故事都突出显示某种道德因素,即七个故事门类的题目《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
先秦时期最早列女故事图画产生的具体时间已无法追踪,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同时代突出女性的事迹或善或恶被陆续地绘于图画,这些零星的女性故事绘画,在琳琅的题材品种汪洋中越聚越多,一直到刘向系统的、与文字版《列女传》配套的《列女图》的产生,“三后”、“古列”、“贞女”等称呼被含有劝善去恶特定意义的专有名词“列女”取代,《列女图》成为一个固定下来的系列女性的事迹集,是有特定所指的系统的。从此,这个系统的《列女图》在儒家教化体系中起着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① (唐)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1980年版。
② (南朝梁)萧统:《文选》,中华书局1995年版。
③④⑤⑩⑪⑫⑭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 1997年版,第2932页,第2960页,第3951页,第3984页,第3984页,第3985页,第4201页。
⑥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⑦⑧ (宋)王充:《论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08页,第208页。
⑨⑬ (清)严可均:《全三国文》,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45页,第1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