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吉林体育学院学报编辑部, 长春 130022]
作 者:石健,文学博士,吉林体育学院学报编辑,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
中国文人与政治,天生结下了不解之缘。对于几乎须臾都无法与政治撇清干系的现代文人来说尤其如此,王实味就是一个典型个案:“对于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来说,王实味的命运是最富悲剧意味的话题,他给知识分子和中国文化带来的启示意义远远超过他作为一个作家和思想家的意义。”①至于中国共产党长期的领导者张闻天,更是以政治家的身份为人所铭记。不过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人生起点都是作家,而且都是在现代小说史上具有一定开拓意义的作家。王实味自不待言,长期以革命理论家著称的张闻天同样与文学渊源颇深。五四运动后不久,只有十九岁的张闻天就与沈泽民一起创办《南京学生联合会日刊》,并成为主要撰稿人,主要撰写具有政论色彩的杂感,此后则以政论、新诗、小说并重,活跃于当时的文坛。
王、张之间还有颇深的渊源。1937年底,王实味经西安来到延安。1938年马列学院成立,由于王实味外语水平突出且发表过多部译著,颇受主管宣传教育的张闻天之器重,并亲自点名抽调其从事翻译工作。自此至1942年,王实味共译出二百多万字的马列理论著作。1941年,马列学院更名为中央研究院,张闻天任院长,王实味则在中国文艺研究室任特别研究员。孤傲的王实味对一些主管领导如陈伯达等人的骄横作风十分不满,但对学识渊博风度儒雅的张闻天则相当尊敬。王实味的敢于言说乃至因此获罪,也许与张闻天的欣赏与宽容不无关联。张闻天虽不像王实味那样激进,但同样为敢于直言而因此付出了代价:1959年庐山会议,由于批判“大跃进”以来的“左”倾路线,被错划为反党集团成员,此后一直遭受迫害,直至1976年含冤离世。把王、张的政治悲剧相提并论,似乎有些错位,不过透视他们的人生发展轨迹,又确乎可以发现悲剧背后的共同特点,即浓厚的书生意气,具体表现为坦诚、直率乃至狷介的性情。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们声气相求、惺惺相惜吧。
张、王各有一部小说分别为《旅途》和《休息》,在中国现代长篇与中篇小说中,都因其创作的时间和风格,而具有一定的开拓性质。其相通之处在于体现了五四文学共有的精神取向,如追求平等、公正与自由的人道主义,反抗黑暗现实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都浓墨重彩地对大自然进行了赞颂,由此书写了强烈的生命意志,这也可以视为二人整个精神生命的隐喻,在很大程度上构筑了他们人生的走向。因此,这两部长期湮没无闻的作品,自有其值得关注的价值。
二
张闻天的《旅途》于1924年连载于《小说月报》,192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在现代文学史上是仅晚于张资平《冲积期化石》、王统照《一叶》(皆于1922年出版)的最早的长篇小说。
小说讲述了一段颇具浪漫传奇色彩的故事:留学美国的水利工程师钧凯与中、美三名女子之间,发生了缠绵的情感纠葛。最终,在她们纯洁高尚和追求进步的精神感召下,他走向了革命旅途,并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旅途》的爱情与革命,有一种为文造情的不自然性,无论是人物抑或情节都有很浓重的公式化痕迹与主观臆想成分。其结局亦如《玉梨魂》这样的鸳蝴小说,男主人公以革命牺牲来摆脱情感纠结,有一种一了百了的草率逃避性质。
不过,作为叶绍钧的《倪焕之》出现以前,《旅途》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中最有分量、最值得人们注意的一部”②,《旅途》确是一部在某种意义上开风气之先的作品:此后左翼文学“革命加恋爱”小说,及以徐、无名氏为代表的后期浪漫派小说,都可以看到《旅途》的印痕。同时应注意到,《旅途》开启了现代小说中突出的政治化写作维度,钧凯由知识阶层一跃而为革命者“,其人生命运轨迹改变的过于戏剧性,恰恰是与作家对剧烈动荡的政治现实的理解紧密相连的。”③更重要的是,《旅途》不同于鸳蝴小说之处,在于增添了一种明显的现代性质素,即通过对大自然的赞颂,强烈质疑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弊病。
初到美国给主人公带来的印象就十分不好,他眼中美国的文明不过“机器又是机器,速率又是速率”。甚至人都变成了机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与机器,机器与人,其实你分别不出谁是人谁是机器!”因此“,在这纷乱的都市中,他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他的心中有些空洞,似乎丧失了他自己的个性一般……只有物质上的享乐而没有一点其他精神上的追求,他觉得一种本能的不愿意,一种本能的厌恶。”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则是对当地自然风光的尽情赞美,比如来到公园,这种境地时时能够澄清他的胸怀,使他的心明如镜,如实地照见宇宙的真相。当随克拉一家来到郊外,面对美景与游人,在钧凯眼中则“到处是生命的跳跃”。显然,作品是通过城市与自然的反差对比,揭示了物质繁荣带来精神空虚的现代性悖论,同时将纯洁的自然作为生命意志的有力填充,以此救赎物欲横流的社会及由其生的扭曲、僵化、堕落的人性。
对美轮美奂的自然风光进行大段的描写,是《旅途》最具文学性的部分,具有强烈的浪漫色彩。正是在如诗如画的异国湖光山色中,上演了浪漫的爱情故事。对于自然的伟大,男女主人公都不吝溢美之词。玛格莱对钧凯说:“人生常常把那些恶劣的东西给我们看,而自然常常把这样美妙神奇的东西给我们看。“”你知道我是怎样情愿复返于自然啊!”这引起了钧凯的深切共鸣“:复返于自然!这也是我的愿望。你知道如若我这一次不到这里来,我这一个人已经完了。我将沉落下去一直至于绝望的死吧。但是自然的美,美的自然救了我:他把纯洁、把光明、把清泉、把伟大总之把他一切珍贵的东西通通给了我。我现在又能立起脚来去生活了。”钧凯与玛格莱的爱情故事在优美的“快乐群岛”展开。在浓重的乌托邦氛围中,革命与恋爱的热情迅速而强烈地升腾“:对于革命的共同的热忱,对于相互的过去的共同的怜悯,对于未来的共同的奋斗,把他们俩——钧凯与玛格莱——运命连绾在一起了。热血在他们的心脏中奔流着如像郁舍蜜瀑布,不,如像尼格拉瀑布,如像风涛险恶时太平洋中的雪浪。“”健康的感觉充满了他们的全身,他们将用了这样健全的身体为了自由与光明到人生战场上奋斗去吧!”显然,自然的伟力不但陶冶了主人公的情操,升华了他们的情感,也改变了其人生的轨迹,强化了其蓬勃的生命意志,最终生为革命的催化剂。
三
王实味的《休息》虽然在193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实际上创作完成于他1925年就读于北大期间,是继《阿Q正传》之后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中篇之一。小说采用秋涵自杀前给友人的书信体自述形式,也可视为郁达夫浓重感伤色彩的自叙传小说的传承。王实味也曾有过赴美留学的打算,未果后到中州大学读预科,因家庭无力供读而失学,后到开封邮局工作,以备继续求学之资。秋涵在邮局的工作和生活就是以此为蓝本的。
查清QN-06V井失败的原因,将直接影响沁南煤层气区块的开采规划,对该区煤层气区块的布局意义不同凡响。鉴于此,在该井及周边进行二维宽线地震补充勘探工作,同已完成的钻探录井、物探测井等成果进行对比分析,准确判定该井目的煤层缺失原因,进一步总结煤层气参数井布局与施工的经验与教训,提出改进问题及建议,为煤层气区块参数井下一步科学布局提供一定的参考依据。
与钧凯初到美国的感受一样,秋涵对每天行尸走肉般的机械生活表达了强烈的厌倦:“做这种繁重的毫无生趣的机械工作,已经使我像烈日下旅行于沙漠之中一样,像在沸鼎中煎熬一样”“;我已从一个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一变而为一个机械的奴隶了!”除了单调刻板的工作,其所最不堪忍受的还是“灵魂枯焦的精神上的痛苦”。这也体现了五四文学青年共有的苦闷特征。
与以异国为背景的《旅途》相比,《休息》更增添了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而对此的解脱则与《旅途》殊途同归,秋涵首先想到了自然“:我悔恨当初不该读书,作一个无知无识的农夫,数亩薄田,自耕自食,朝暮承欢于老母膝前,饱享自然风景与天伦乐趣,是多么优游自在?”而在灵魂极度痛苦的时候,他便走出室外,“决计乘着朦胧的月光往野外去作一次痛苦的夜游,藉以消除我心头郁积的苦闷”。此后则是一段美丽的景色描写:
大概是我的神经起了变态吧,那夜的星真是美丽极了:火红的,苍绿的,金黄的,绛紫的,——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星们!远处的村庄和树木,在淡淡的月光下掩映着,似烟似雾,更带着一种描写不出的神秘幽静的情调,夜色像婴儿底嫩唇憨笑般使人陶醉,微风像少女底素手抚摩般使人舒适。大千世界,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村犬遥吠,轻轻杳杳地传进我底耳鼓,清脆超俗,使我觉得那讨厌的畜生也似乎有些可爱了。——呵呵,那无上神美的夜之乐园,夜之天国哟!
而正是在这样的夜景之下,主人公的情绪也受到了极度的感染:
我吸饮着醇醪般的空气,鉴赏着诗画般的夜景,优然缓步,飘飘欲仙……我临风静立在铁桥上,觉得我是世界上惟一的存在者,我便是上帝,便是宇宙底真宰。我欣视着天上的星,水中的星,天上的月,水中的月;谛听着的水声,像为我奏着人间所无的九天韶乐。呵呵,那伟大的自然把我底心陶融得比河水还平静、烦恼,痛苦,一切的一切都使我忘记了。
在《休息》与《旅途》中,又都有对于故乡美好自然风光的追怀与描写,这显然是一种突出的精神还乡模式,大自然作为一切逝去不可复得的美好事物的象征,成为主人公最好的心灵慰藉。同时,“当此时世,既不能用世媚俗,自然只能托心于异地异时了。此即所谓之乡愁,具有文化意义上否斥现世的意义以及历史性的追怀。”④对自然的讴歌与对现实的批判常常对举,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充满抗争色彩的一种独特表现方式。秋涵对社会予以强烈的谴责,并最终采取极端化的自杀方式。在五四文学中,自杀是一个醒目的现象,虽有一定颓废成分在内,但同时是一种决绝的姿态,是对黑暗社会及现存秩序的最强烈抗议和挑战。因此,“自杀并不导致生命意志的否定,相反,自杀是强烈的肯定生命意志的一种现象。”⑤而在与大自然的强烈对比中,主人公的悲剧越发突出。美好的自然值得留恋,而万恶的社会却要将人吞噬。秋涵在美好自然的衬托下走向死亡,增添了反抗的象征力量。
四
“悲剧经验通常引发一个时代的根本信仰和冲突。”⑥《旅途》与《休息》正是五四文学对转折时代青年悲剧的写照,同时又传递出进步青年不屈的心声,而这种充满激情的生命意志主要是通过对自然的赞颂来表征的。
在中国新文学初期,对自然的歌颂既有古典文学对田园生活的诗意追求,也受到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同时,将自然尊崇为神的泛神论痕迹也十分明显,比如在郭沫若的诗歌中,就在对自然的歌咏中,产生了“我即是神”的豪迈格调,呈现了颠覆既往时代与一切权威的勇气。这样的倾向在《旅途》与《休息》中也是格外明显的。而亲近自然,抑制人成为“单向度的人”,已经成为文学的现代性主题之一。这两篇作品,通过自然来反对机器奴役人的呼声,在当时是格外宝贵的。而对于当今日益兴起的生态文学重视自然、重视环保的呼声,也具有极大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虽然张、王二人的政治悲剧时间相隔较为久远,具有迥异的时代、文化环境因素,但是文人意气毕竟是潜在的原因,这在两部小说中都有突出表现。尽管留学生普遍在国外受到歧视,但钧凯的生活与工作环境都不错,还以“白马王子”形象出现——不但赢得了三位女性的芳心,美国姑娘安娜竟为了得不到他的爱而自杀。同样,收到秋涵书信的友人,对其方方面面都表达了无与伦比的赞美——“你那和蔼静穆的面貌,你那明哲澈底的议论,你那滔滔倾泻的雄辩,你那刚毅狂热的精神,甚至你那我未曾目睹的悲壮的死!”正如钧凯在湖水中自视,产生了那喀索斯式的感受,二人的精神自恋都相当突出。这种强烈的自恋因素具有夸张、自负与渺茫的一面,但在当时中国积贫积弱的背景之下,又有其独到的意义。充满浪漫格调的文本充分揭示了“浪漫主义的世界里实际上没有什么对象——只有主体”⑧。没有雄强的主体性,又何谈振兴中华?钧凯与秋涵正是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建构了自身的主体人格,抒发了对生命的渴望生了战斗的激情。
《旅途》与《休息》中主人公的死亡,是精神的新生,是对后继者的鼓舞。生命的欢歌与对自然的赞颂,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⑨尼采所赞颂的充溢酒神色彩的悲剧精神,正是两部作品的精神底色。
① 梁鸿:《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38页。
②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9月版,第141页。
③ 朱晓进等:《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版,第58页。
④ 龚鹏程:《四十自述》,中国工人出版社2008年5月版,第42页。
⑤ [法]埃米尔·杜尔凯姆:《自杀论》,钟旭辉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9月版,第217页。
⑥ [英]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丁尔苏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37页。
⑦ [英]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高原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6月版,第209页。
⑧ [美]欧文·白璧德:《卢梭与浪漫主义》,孙宜学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34页。
⑨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2月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