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和柳宗元文章中的动物意象差异及原因探究

2011-08-15 00:42贾永会张德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柳宗元屈原意象

⊙贾永会 张德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屈原和柳宗元文章中的动物意象差异及原因探究

⊙贾永会 张德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屈原和柳宗元在作品中都运用了一批动物意象,结合二人的人生经历和所处时代可以看出,二人具体使用这些意象同中有异。屈原作品中的动物通过铺陈罗列抒发的是幽怨之情;柳宗元则是在对具体动物的深入挖掘中,表达了强烈的愤懑之情,并且寄托了自己的“道”,发挥了文章导扬讽喻、辅时及物的作用。

屈原 柳宗元 动物意象 差异及原因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是战国末期楚国人,他忠于楚君,却因君主听信小人谗言而被两次流放,最终投入汨罗江。他创作大量诗篇,开创了“楚辞”这一新的文学体式,也开启了“《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明”①的比兴手法。柳宗元(773—819)是唐代著名文学家,祖籍山西(今山西永济),他因参与永贞革新而被贬,十年的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和五年的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是他“一废不复”的一生。由于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他投入到古文运动的倡导和文学的创作之中。柳宗元在作品中创造了千姿百态的动物形象,寄托了个人的思想情感。

屈原和柳宗元虽然处在看似相距遥远的两个时代,但是二人有着相似的流放经历,在文学创作中表达了某些共同情感,使用了一些相似的表现手法等。柳宗元也表示过对古人屈原的推崇和学习“,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吊屈原文》),“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投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新唐书·柳宗元传》),使得二人具有了可比性和对话的可能。研究者多从宏观角度如二人人生贬谪的悲剧等方面入手,比较同异,分析柳宗元对屈原的继承和创新,这些研究论文有魏永贵《屈原柳宗元社会遭逢和创作心态比较研究》,王巍《试论柳宗元对屈原的继承与发展》等。本文以发展的历史的观点,从具体的动物意象切入,来讨论从屈原到柳宗元的文章的发展变化,并尝试从二人的人生经历和所处时代的独特性探讨屈原和柳宗元创作特色的差异以及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以对两位作家及其文学发展有一个较新的认识。接下来从文章手法、抒情性、思想性等三个方面具体阐释。

一、从铺陈罗列到深入挖掘

从二人对动物意象的外在使用来看,屈原通过大量使用引类譬喻和铺陈罗列的手法,构建了自己庞大的动物体系,动物是作品的一部分,是作者抒情的衬托。而柳宗元则是选择一种或是两三种动物独立成篇,在对动物特点了解的基础上深入挖掘,赋予其作者的思想感情,这些动物就是文章的主体,是作品意图所在。

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象征着祥瑞。龙意象在二人的作品中多有出现。在屈原作品中,龙多次作为驾龙出现:“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等。作者选择龙意象,写高贵的龙为“我”驾车,衬托自己的忠贞高洁。作者并没有对龙展开描写,因为发挥这一衬托作用的动物并不仅龙一种,还有凤凰、鸠、雁、马(《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鸟(《离骚》:“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狐(《哀郢》:“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守丘。”)等很多动物。众多动物意象组合,通过铺陈、譬喻构成了屈原独特的动物艺术世界。柳宗元则不同,以《谪龙说》为例,作者全篇就塑造了一个不可猥亵的谪龙,不管传统看法认为这是作者自比,还是后来有人认为这是写王叔文,作者都是要通过对谪龙的详细描写,深入挖掘动物世界龙被贬谪与人类世界人才被压制的关系,构造与人相通的动物世界。简言之,屈原的驾龙只有存在于庞大的动物体系中才有意义;而柳宗元的谪龙在作者展开描写、深入挖掘下,获得了独立的文学价值。

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作家生平的角度来看,这种动物意象使用差异的产生,是屈原和柳宗元的人生经历和有意为之使然。笔者通过开阔批评视野来研究分析发现,该差异主要产生于不同文体或是同一文体的不同功用,以及文体功用在文学历史上的发展变化。屈原开创的骚体赋,是一种抒情为主的诗歌。与《诗经》相比,字数由少到多,极大地拓展了诗歌的表现力。不过文章体裁和题材在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前进。经过唐朝古文运动这次文章的大变革,散文极大解放了文学抒情言志的功能,连传统的骚体赋、骈赋等都受到影响而改变发展为唐代特色的讽刺小赋、新文赋。

柳宗元的赋“体式多样,有骚赋,四言诗体赋,新体文赋”②。他仿《离骚》的数十篇,从骚体赋严格定义来看,只包括《佩韦赋》《解祟赋》《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等六篇,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评价“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③。在柳宗元文集中的赋和文,更多的是经由历史发展而成的唐代新文赋。新文赋,是在古文运动影响下发展而成的语言更加灵活、构思更加新颖、形式更加自由的赋体,赋的表情达意的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另外,他的短小精粹的讽刺小赋,借鉴了汉小赋、魏晋南北朝骈体赋的咏物言志的手法,并充分发挥了赋的讽刺艺术来揭露黑暗现实、批判丑陋现象,“他的某些赋就是更艺术化的有韵的杂文”④。明人王文禄称“柳赋,唐之冠也”⑤。除赋以外,柳宗元通过更多的散文作品,发挥文章辞令褒贬、导扬讽喻的作用。总之,与屈原相比,柳宗元借助更加成熟的赋或散文体式,深入挖掘、详细描写,塑造了更加鲜明的动物形象。

二、从忧愁幽思到愤懑不满

屈原的流放和柳宗元的贬谪,给二人对遭遇的感慨、对小人的指责、对君主的幻想等感情以共通性。这些人类普遍的情感可以跨越时代而产生共鸣。然而,屈原将更多的浪漫情怀和幽怨情感,寄托在自己的抒情作品中,寄托在对美的理想中,“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⑥。而柳宗元长达一生的贬谪和更加坎坷的生活,使他那更沉重的伤痛、更强烈的愤懑,宣泄在对丑的批判中。

屈原《离骚》《九章》等作品,写到了大量的香草善鸟,当然也有恶禽,但前者为主。这样弥漫在其作品中的是一种浪漫,是丰富的想象和奔放的情感。柳宗元对动物意象寄予的大多是憎恶之情、批判之意,如《骂尸虫文并序》《宥蝮蛇文并序》《憎王孙文》《逐毕方文并序》《诉螭文并序》等;只有少数动物形象是从正面描写,《牛赋》便是为数不多的一篇。文中作者褒扬牛的吃苦耐劳、默默奉献的美好品质,并借无用为害的羸驴、驽马来反面衬托。作者实际上批判羸驴驽马似的奸佞小人,而以牛自比、自嘲、自解,“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字字饱含作者对小人得势、君子受排挤的社会黑暗的激愤之情。因此,屈原的作品在对美的颂扬中,表现了作者颇具浪漫性的幽怨悱恻;而柳宗元将个人的不满愤懑表现为对丑的深刻揭露和激烈批判。

两人的贬谪遭遇成就了他们的传世之文。柳宗元对屈原的学习使得二人作品中包含共同的幽怨,“参之《离骚》,以致幽”⑦。但是二人具体的情感及其程度又是差异很大,这主要由于二人看似都是贬谪实则经历结局都不同的人生。屈原和柳宗元是两位气质不同的文学家。屈原更多的是一位情感丰富的诗人,第一次流放是因为屈原造为宪令,上官大夫谗楚怀王,“王怒而疏屈平”⑧。第二次屈原劝谏楚怀王不要去秦国,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诗人满怀个人哀怨,自投汨罗江。屈原通过《离骚》,表达自己对美好道德情操的坚守,“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关心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小人嫉恨阻隔谗言,使他寄希望于君主的美政理想破灭。

柳宗元更像一位百折不挠的勇士,两次贬谪成为柳宗元终生的痛苦经历,作为文人的他最好的倾诉之地就是作品,“嬉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对贺者》)在《起废答》中,作者以“中厩病颡之驹”自比,烂额的马都能在废后重新起用,而自己一废不复,反语“病乎德”,抒发得正是自己被贬十年的内心愤懑。

三、从美政幻灭到辅时及物

描写动物,屈原除了使用铺陈譬喻的手法和寄托忧愁幽思的情感外,也表达了一定的政治思想,但与其说这是一种思想,倒不如说是诗人的一个隐约的理想甚至是幻想。与屈原的动物意象不同,柳宗元在动物意象中更多寄托了自己的“道”,柳宗元主张的“道”按张弱水先生的理解包括“公众之道,尧、舜、孔子之道”;“治世之道,知识分子通过入仕来实现”;“人世间的道,道德准则”⑨。柳宗元认为文章的作用是辞令褒贬、导扬讽喻,所以文章应该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性,创作应该做到文以明道、辅时及物。

“美政”是屈原的主要政治理想。但是屈原在《离骚》中描绘的那个上古贤君忠臣治理淳朴百姓的世界,终归是可望不可即的幻想。“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相比屈原,柳宗元作品有着屈原作品所不具有的深刻的社会批判性。《鹘说》写鹄的仁义之道,“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难得也”,正是借助作品,寄托作者心中的“道”。《三戒》三篇小文,塑造了奉承的家狗、凶残的野狗、仗势的麋鹿;外强中干的驴,狡黠凶残的老虎;借助庇护为所欲为的老鼠等动物形象,讽刺了统治阶级庇护小人的黑暗统治,揭露了小人仗势欺人的丑陋嘴脸,表达了作者“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仗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的思考。作者对社会现象所作的批判和深思,是发挥文以明道、辅时及物的作用。另外颇具社会批判性的作品还有《罴说》《传》等。

文章思想的差异是特定时代下二人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思想主张的产物。屈原诗人的气质赋予他的是更多的情感“,冀幸君之一悟”,而非激烈的思想。柳宗元更像一位战士。他青年时参与永贞革新,希望通过惩办贪官、减免税收等解决安史之乱后的诸多社会问题。政治革新失败被贬后,他将自己的抱负转向文学创作、古文运动、儒学复兴的活动中。作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柳宗元主张“文以行为本,必先诚其中”(《报袁郡陈秀才避师名书》),“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喻而已”(《杨评事文集后序》)“,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为炳炳,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动物题材的创作,是这些主张的很好阵地。

《捕蛇者说》写到永州的毒蛇有很好的药用,百姓捕蛇上交可以不用交赋税,表达作者“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的思考,这些是作者对政治的反思,对百姓的同情,也是作者的政治追求。但“百姓的福祉,不仅是思考的对象,更是他愿意去奋力实现的事情,是和他的人生意义密切相关的存在性关怀。理解和实现道,是儒家精英分子的终极目的”“,尽管文章能阐释儒家之道,但不能实现它”⑩,所以一旦作者有机会,就会关心百姓疾苦,柳州任上,为百姓兴利除弊。与屈原相比,兴利除弊的政治抱负、关怀百姓的儒道理想、导扬讽喻的文学理论、嬉笑怒骂的文学风格,这些方面的主张和实践,是唐朝这一时代和个人生涯赋予柳宗元的独特性。

综上所述:屈原通过在自己的骚体赋中大量运用铺陈罗列、引类譬喻的手法,构造了色彩斑斓的动物世界,将个人幽怨的情感和美政理想融入其中。柳宗元则在学习屈原人格和创作的基础上,通过对动物的细致观察和深入挖掘,用骚赋、新文赋和散文等抒发个人的愤懑,并宣传“道”的主张和实现对社会的揭露批判。这是社会时代的前进、文学自身的历史发展和作家个人独特的人生经历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清代林纾在《春觉斋论文》曾有精辟的评论“:惟屈原之忠愤,故发声满乎天地。惟柳州之自叹失身,故追怀哀咎,不可自已,而各成为至文。”⑪研究屈原和柳宗元文章中动物意象的同中之异及其原因,有利于认识二人在历史和文学中的相互联系和独特价值。

① [汉]王逸:《离骚经章句序》,见[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页。另本文引用屈原作品,依[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② 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22页。

③ 吴文治:《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柳宗元卷》,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49页。

④ 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13页。

⑤ 吴文治:《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柳宗元卷》,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52页。

⑥ [汉]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2页。

⑦ [唐]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见《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本文引用柳宗元作品,依《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⑧ 司马迁:《史记》卷八,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1页。

⑨ 张弱水:《柳宗元与唐代思想变迁》,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页,第92页,第96页。

⑩ 张弱水:《柳宗元与唐代思想变迁》,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页、第135页。

⑪ 吴文治:《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柳宗元卷》,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570页。

[1][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唐]柳宗元著.柳宗元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吴文治.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柳宗元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4.

[5]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张弱水.柳宗元与唐代思想变迁[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

[7]魏永贵.屈原柳宗元社会遭逢和创作心态比较研究[J].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

[8]王巍.试论柳宗元对屈原的继承与发展[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9]张婧.柳宗元比较研究述评(1978-2007)[J].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作 者:贾永会,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张德建,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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