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
王跃文小说原创性初探
■张战
1999年5月,王跃文第一部长篇小说《国画》出版,在读者和文学评论界引起强烈反响。2001年10月,王跃文又发表《国画》续集《梅次故事》,2004年5月发表长篇小说《西州月》,2007年3月发表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2009年8月发表长篇小说《苍黄》。除此之外,王跃文先后发表了一系列以官场为题材的中短篇小说。王跃文的小说,对独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特色的官场人生及文化内涵做了开拓性、原创性的书写,对官场人性及国民性进行了洞微烛照的挖掘,确立了中国当代官场小说鲜明的审美风格,也确立了王跃文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国画》出版伊始,有人就惊呼这是一部“新《官场现形记》”。许多文学评论家们就题材和主题的相似性指认王跃文官场小说与晚清谴责小说之间的传承关系。亦有将王跃文官场题材小说归类为“反腐小说”,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则将王跃文官场题材小说归类为“政治文化小说”。书商们看到的是王跃文官场题材小说巨大的商业价值,文学评论家和读者们则更多关注王跃文小说的社会批判性和所谓“官场揭密”的“黑幕性”,对于王跃文官场题材小说在主题开拓、人物形象塑造、小说结构、细节、叙述节奏等方面的原创性意义,却远没有给予足够充分的认识和研究。
从题材上说,1999年发表的王跃文长篇小说《国画》上承1903年晚清李伯元发表的六十回章回体小说《官场现形记》,皆以官场生活为叙写对象。而从主题上说,王跃文小说则有进一步的深化和开拓。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是一幅封建社会的官僚百丑图,止于“揭发伏藏,显其弊恶”①。而王跃文《国画》等小说则以中国当代官场入笔,不仅“生动刻画了一批生存于权力中心和边缘地带的人物形象,对他们独特神貌和所遵循的游戏规则都作了镜子般的映照;对其丑恶及腐败的滋生原因,也作了人性和机制等多方面的探索与揭示”②。
王跃文系列官场小说的主题从表层来看,首先是对当代官场潜规则的深刻揭露和生动剖析,对“官本位”文化及体制下的“人治”现象的揭示,对“权力寻租”和“权钱联姻”的批判。但是,如果仅止于此,王跃文便并没有赋予官场小说以新的意义和价值。王跃文小说在主题上尤其具有独特意义和价值的是,从深层意义上说,王跃文通过其小说中一系列人物形象的生动塑造,展示了中国特有的政治文化中官本位体制下人性的缺失和变异,尤其是继承了自鲁迅先生以来中国现代启蒙文学中的国民性批判主题,进一步深究了中国国民性的历史根源和文化根源,深刻而真实地描绘出国人的集体无意识,表现出令人震撼的警世力量,以及作家忧愤深广的责任意识和悲悯情怀。
中国文学自现代以降,国民性批判主题一直是一个或显或隐的母题。鲁迅先生首先扛起国民性批判的大旗,以一个独特的文化视角,创造性地写出了中国特有的政治文化背景下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民族的文化性格,活画出国人的灵魂。这灵魂,虽然丑陋病态,却唯因勇敢画出,才能“引起疗救的注意”③,才有康愈的希望。应该说,王跃文小说是对鲁迅先生国民性批判主题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传承和发展。鲁迅的叙写对象大多是农民和知识分子,王跃文则把眼光聚焦于生活在中国当代官场这一生态圈中心及边缘的各色人物身上。《国画》中的朱怀镜是王跃文着力叙写的一个颇富于“官场智慧”的人物,然而就是在对他的形象塑造上,最能集中体现王跃文小说主题的国民性批判。
《国画》中的朱怀镜并未被王跃文描绘成一个阿Q似的漫画夸张人物。他在现实生活中如此真实,以至许多读者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或身边熟人的影子,居然还有人以朱怀镜自居。然而,仔细考察一下朱怀镜的人格,我们就会发现,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奴性。对于官位比他高,哪怕只比他高半级的人,他处处表现出逢迎巴结,不仅甘当奴才,努力当好奴才,也以当一个被赏识的好奴才为荣。在《国画》中,他为讨好他的顶头上司刘仲夏,软硬兼施向好友李明溪索画。他深夜给柳秘书长和皮市长家里送保姆,陪他们打牌,进寺庙烧香,甚至陪着他们玩女人。皮市长一个眼神,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朱怀镜都能心领神会,不但竭尽全力充当驱驰,而且还受宠若惊,以能深入权力核心人物的隐私圈子为荣。为了奉迎讨好权力人物,他不惜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甚至出卖真心爱他的情人。尽管他的良知并未完全泯灭,他也有过反省,有过痛苦,有过忏悔,但在权、钱、欲的交易面前,他貌似无奈,其实还是自觉选择了一种奴性人格。
然而正像鲁迅先生所言:“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见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④朱怀镜面对生活中与他地位相当,或者比他弱小的人,能利用便利用,能压服便压服,甚至不惜欺骗和出卖。而面对他们的痛苦,则表现出十足的麻木和冷漠。对他的好友李明溪,朱怀镜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的画做为巴结逢迎上司的阶梯,并趁人之危,在李明溪神志不清时拿走他视若至宝,市价不菲的《寒林图》,对李明溪深陷痛苦,身心几欲崩溃的状态却不理不睬,甚至以为不祥而深感嫌恶。对他的另一个好友曾俚,朱怀镜不但不认可他的理想追求,而且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和曾俚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为了替张天奇摆平乌县假桃种案和送乞丐翻车案,封住曾俚之口,朱怀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后利用曾俚对友情的看重,用苦情计迫使曾俚放弃对案子的报道。朱怀镜对他的妻子香妹不仅背叛在先,对给她造成的痛苦也无动于衷,冷漠处之。即使对他所谓用情最深的梅玉琴,朱怀镜也因为要促成皮市长的儿子皮杰高价卖掉天马娱乐城,变相向她施压,最终导致梅玉琴身陷囹圄。
《国画》中的朱怀镜伴随着灵魂的沉沦,也有过愤激、感慨、苦闷和忏悔。第一次与按摩女发生性关系后,他也站在无人的电梯里大叫,称自己“不是东西”。他也曾在无人的深夜街头泪水纵横,痛哭流涕。然而,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心理解脱和安慰,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用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麻醉自己,义无返顾地纵身于官场的博弈之中了。
王跃文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同样表现在他一系列小说人物的塑造上。《国画》中的裴大年、黄达洪、宋达清,《梅次故事》里的于建阳,《西州月》里的孟维周,《苍黄》里最终疯了的刘星明,等等,无一不带有鲜明的国民性烙印。应该说,冷峻的国民性批判是王跃文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这是作家一种自觉的目标指向,也是作家对文学鲜明的道义担当。仅从这一点来说,较之晚清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王跃文同样以官场为题材的小说就实现了一种新的跨越和主题上开拓性的提升。
应该说,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在人物的塑造上为当代中国文学贡献了全新的文学形象,具有鲜明的原创性色彩。王跃文笔下的小说人物,无论是朱怀镜、陶凡、关隐达、李济运,还是皮德求、张天奇、刘星明、张兆林、孟维周,都是文学史上不曾有过的官场人物形象。他们既有别于旨在揭露与批判,以俯视的角度塑造出的官场丑角形象,也不同于新中国成立后,旨在歌颂和美化,以仰视的角度塑造出的正气凛然的领导干部形象,而是采用平视的角度,以非道德化的立场,还原了官场生活中日常化、世俗化的官员形象。
《国画》中的人物朱怀镜的塑造,就完全超越了简单的道德审美评判意义。王跃文并没有刻意将朱怀镜写成一个清官,或者一个贪官;一个好官,或者一个庸官。如果非要从道德审美意义上来说,朱怀镜即使不是一个坏人,也是一个灰色的中间人物。尽管他并未完全丧失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对社会、对官场、对人生、对自己,也不缺乏反省。他想做些好事,在可能的情况下也能做些好事,他对朋友对亲情爱情从愿望上来讲也是真诚的。但这一切却以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为前提。他不主动做坏事,但如果这事虽不光彩,却能给他带来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又往往属于顺水推舟、顺手牵羊的情况,利己而不伤人,那又何乐不为?恰恰是在这种看似被时局或机运左右,实则是朱怀镜内心的主动选择中,显现出朱怀镜在官场游戏规则里的所谓圆通和智慧。《孙子兵法》中讲“取势”,顺势而动,趁势而越,有意无意间,朱怀镜是深得其中三昧的。
《国画》一开篇,朱怀镜约他的画家朋友李明溪一起看足球赛,可两人的心都不在足球赛上。朱怀镜先是被一个叫陈雁的女记者袅娜如水的腰肢搞得心迷神乱,又被朋友毫无顾忌的莫名大笑弄得羞恼不安。回家之后,他把因陈雁而起的情欲发泄在妻子身上,又开始捉摸妻子的长相与红杏出墙的关系。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一个相面先生的无稽之谈。那个夜晚,朱怀镜以做了一个恶梦而结束。梦中,妻子果然红杏出墙,自己操刀向情敌大砍,却误中自己大腿,痛得大叫一声醒来。
小说接下来写白天身为副处长的朱怀镜在机关里谨小慎微,却动辄即咎,处境尴尬微妙的机关生活。这种生活也许使他时时咬着牙暗骂,却又必须殚精竭力去奉迎。他的顶头上司,正处长刘仲夏提出装修房子,想通过朱怀镜要一幅李明溪的画,朱怀镜就得认真地把李明溪约出来,费尽周章,大诉苦情才索到一张画。这时朱怀镜妻子香妹打来电话,告之表弟在龙兴大酒店无理被打。朱怀镜本是个无能之人,拿此事一筹莫展,却因为派出所打来电话时他玩了一个小计谋,捏着嗓音以别人的口吻谎称朱怀镜正在向市长汇报工作。这一伪造的与市长的亲密关系一下使派出所所长前倨后恭,不但亲自上门汇报,还着意巴结,请朱怀镜到龙兴大酒店吃饭。朱怀镜因而得以结识当时的龙兴大酒店副总经理梅玉琴,与她一见钟情。可才下饭桌,朱怀镜就经不住桑拿小姐一对大白兔一样奶子的挑逗,和她发生了性关系。有趣的是朱怀镜一面听凭自己的情欲冲动,一面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不可以的含义,一是多少还有些道德自制,二是怕这是别人为他设下的圈套。所以他一待完事,马上提醒自己:快点走。等他摆脱掉小姐,独自一人钻入电梯里,才大声叫喊起来。这叫喊,既可看成朱怀镜与桑拿小姐做爱后的道德忏悔,更可看成朱怀镜对日常庸碌压抑生活的一种发泄。朱怀镜感叹:这世上找不到一个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这里喊几声。可这几声叫喊,却使他鼻子发酸。这是朱怀镜的自怜,也是他的无奈。但他毕竟理性起来,警告自己:不可以这么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龄了。
其实,朱怀镜一入官场,当他开始自觉或不自觉的把官场游戏规则奉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就已经选择了以放弃自我、放弃道德原则,放弃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起码的良知为代价。这种所谓的官场游戏规则是什么呢?“在有些官场人物那里,没有起码的是非或道德标准,他们只认同实用的游戏规则和现实的生活逻辑,他们不仅为自己在官场游戏中玩得游刃有余而自鸣得意,而且把一切中规中矩的言行看成迂阔可笑。他们从骨子里嘲笑崇高,却很职业地扮演着伪崇高。”⑤在《国画》前五十页里,王跃文已大体上完成了对朱怀镜的人格刻画。小说第四十六页,王跃文让朱怀镜给自己下了定论:不是东西。然而,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人物,却引得读者们心有戚戚,不但理解他,同情他,甚而艳羡他,佩服他,觉得他有智慧,有能力,可亲可近,可怜可叹,拿他做自己或朋友形象的代称写照,一点不觉委屈下作,个中原因真值得深究。
中国传统文化里,尽管也有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有孟子的杀身取义,但其更深入人心,更契合人性的,却是战国时蓬勃发展起来的“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实用哲学。险恶的生存环境是滋生这种哲学的现实基础。在求生存的前提下,中国文化对某些恶的东西特别宽容。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喟叹,轻松化解掉了作恶所带来道德压力。趋利避害哲学使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成为人人能够接受的至理名言。识时务,就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这种选择也许与自己的道德意识和社会良知恰恰相反,却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这时候,听从自己的道德良知,你就是一个悲剧英雄。个人的道德坚持在社会这一架巨大的隆隆运转着的机器里,必然会被碾得粉碎。背叛自己的道德良知,你也许会痛苦、内疚、挣扎、反省,但是,你得以生存,甚而得到你想要的现实利益。在这个社会里,能毅然决然做一个悲剧英雄的毕竟是少数。自觉选择作恶的人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朱怀镜一样不断向着现实妥协,又不断进行着道德反省的灰色人物。
因此,在朱怀镜身上,表现出了太真实深刻的中国特有传统政治文化下的人性,或曰国民性。这种人性也许不那么高尚光亮,却出自于人类求生自卫的潜意识本能,这是人类还在做着动物的时候,就已深深印刻在大脑沟回里的东西。它比文化更深远,更固执。正是这种东西,决定了人性的脆弱和不可拷问。
朱怀镜的形象,就因为揭示了人性中这最为隐密而又最为深刻的部分,使得众多在生活中,尤其是置身于与朱怀镜相同的官场环镜中的芸芸众生,发出了声声共鸣,声声喟叹。那些官场中的小人物,不大不小的人物,甚而是所谓的大人物,由朱怀镜这面镜子,看到了自己身处环境的真相,看到了自己生活的真相,看到了平时自己都有意回避,不敢正视的内心深处的真相,怎么不为之唏嘘再三呢。
耐人寻味的还有“朱怀镜”这个名字。怀镜之人的使命原本是为了观照。朱怀镜这一名字本身是否也是一种象喻?王跃文的意图,是否想以朱怀镜这面镜子,活照出当今官场这一生态圈内种种生命形态,包括其中的规则、玄机,甚至是存在于我们民族性格里的人性或国民性?
除了像《国画》中朱怀镜这样的灰色人物,王跃文的官场题材小说中也塑造了一些颇具中国传统审美色彩的文人官员形象。《西州月》中的陶凡和关隐达这一对翁婿就是这样的典型。陶凡的形象仿佛一袭褪色的战袍,一个秋风中栏杆拍遍的背影。他的韬略智慧,进退攻守,虎气龙威,都无法拂去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层寂寞。他既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敏锐政治才能,又有叶落悲秋的诗人气质。王跃文以赋词的手法来敷染铺陈,在一步三顿的舒缓节奏中塑造了一个极富中国古典美学意蕴的政治家,使其具有了中国丝竹音乐一样的细腻丰满和诗一样的意境。这种诗人政治家的形象无疑是王跃文对当今小说人物画廊的一大贡献,因而也赋予了官场人物形象极丰富的艺术内涵。
《西州月》中的关隐达也是一个极有中国传统文人士子美感的形象。关隐达的名字巧妙地构成一对张力十足的隐与达的矛盾。作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才子,他本能地会追求一种隐的生活美感。而男儿血性里的功业抱负必然又使他向往着达。达与隐不可兼得。这使得关隐达一入官场就陷入一种尴尬。现实智慧终于使关隐达在隐与达之间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然而无论是隐是达,都不可能是关隐达本人的自主选择。他的命运沉浮主宰在一只看不见的手里。他能清醒地认识这一点,因而也就能在无可奈何的喟叹中顺应那只手对自己的操纵。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调整好自己在这只巨掌中的姿式而已。关隐达对于读者来说是一个最亲切的形象。这个如同我们身边父兄丈夫一样的男人,在官场中的命运也无非是最后“空落一张满是脂肪的大肚皮,一双酒精刺激过度的红眼睛”而已。关隐达的悲凉不是英雄式的悲凉。英雄的悲凉会让我们慷慨悲歌,至少有一种张扬的美。而关隐达的悲凉只能是官场中普通人的悲凉。他让我们心头隐隐作疼,无言以叹。也因为如此,他的形象就具有了更深沉的悲剧色彩。
孟维周应该是《西州月》里最没有美感的人物,然而在现实官场中往往正是此类人物能够如鱼得水。他对官场的悟性就如同他对做爱的悟性,就是要“越来越放开了”。“但两人再怎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因此为官之道不过就是要分出个“人前人后”。⑥领悟到这一点,孟维周的官场命运自然就要比关隐达顺畅多了。很难说孟维周在小说中是作为关隐达的对立面而存在的。但同为官场中人,作家显然对关隐达和孟维周寄予了不同的感情倾向。应该看到的是,作家那双悲悯的眼睛,同样落在了孟维周的身上。甚至,孟维周在人性上的沉沦,比陶凡和关隐达身上的悲剧色彩更为沉重。我们仿佛感到无论个人的本性如何,一入仕途,总难免不由自主。也许你在飞升的同时,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毁灭。
王跃文官场题材小说在叙事范式上也提供了一定的原创性意义。首先,在小说结构上,王跃文有意淡化了那种以故事的外在的情节,以一个中心事件来组织结构的作法。他更愿意用一种中国画中浓淡干湿的墨色来敷画小说中的人物和环境,传达其中最为幽微深妙、难于言传的状态。
如果拿中国的国画技法来比,王跃文的很多小说应该是中国水墨画中的没骨画。中国传统绘画讲究骨法。骨的表现依赖用笔,笔能造线,以表现骨的感觉。没骨画却不以线来造骨,而是用水墨色彩晕染成形。这正是我们把王跃文小说比做没骨画的原因。
《当代》杂志的副主编周昌义先生是王跃文长篇小说《国画》的编辑。《国画》未创作完成之前,周昌义先生对王跃文创作长篇小说的功力颇为担心。他说,王跃文以表现微妙复杂的氛围见长,传神写照功夫自不待言。可是长篇小说的写作,没有大的事件和情节,光靠那股子气韵,那种氛围,能支撑起来吗?《国画》完成后,周昌义先生拍案叫绝。他说,没想到,就凭着这股气韵,这种氛围,王跃文结结实实撑起一个长篇小说,成了!
王跃文在《梅次故事》中有一段算是夫子自道。《梅次故事》中,范东阳对前来讨画的朱怀镜说:水墨画,神就神在墨上。墨分五色,干黑浓淡湿。古人说运墨而五色具矣。阴阳明暗,凹凸远近,苍翠秀润,动静巨微,尽在五色之妙。这一段话固然是范东阳颇为得意的绘画心得。摸透了范东阳心理的朱怀镜更把它发展为一种官场甚而是生活智慧。他说,人间百态,无非五墨。做人做事,也要学会五墨自如。⑦朱怀镜在官场中可谓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很自然地把范东阳说的这段话看成是对官场智慧的绝妙诠释。但我们从中窥见的,却是王跃文的创作法门。
无疑,王跃文对于中国特定历史文化中的官场状态,官场人物有着令人叹服的洞察力。他又以其良知和勇敢直面这一切,准确无情地描写出来,清澈而冷峻。然而本来很庸俗丑陋的官场游戏却被他写得一派蕴藉,意味深长。正如前面所说,他不注重构筑剑拔弩张的情节,峰回路转的故事,就如同国画中没骨画的不以线条勾勒轮廓,而是用或浓或淡,或轻或重的墨点墨色来传神写照,达到满纸云烟,意境神妙的效果。
但是不是说,王跃文的小说里,就没有那种环环相扣,心惊动魂的情节效果呢?非也。《水浒传》第八回,写林冲误入白虎节堂,真让读者的看得背膛上冒冷汗。《梅次故事》中朱怀镜当任地委书记后,面对一步一步紧逼而来的权力和腐败,他内心的犹疑,颤栗与抗拒,同样具有令人心胆俱颤的效果。王跃文构筑的是一种心理情节。王国维先生云:一切景语皆情语。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在王跃文的官场题材小说里,一切心理语言都是情节语言呢?他刻划人物,将其精神生活中最幽微奥秘的东西表现出来,但却从没有大段大段的心理独白,或者自己来一番对人物心灵的解剖。他运用的是笼罩于全篇的一种心理暗示,使得动作,语言,心理,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浑然一体。心理的张力成为在暗中支撑全篇的骨架。它控制了小说的外在节奏,心理的进展本身就是情节。然而这种心理进展更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微妙紧张变化着的氛围,一种气,虽然空灵无迹,却笼罩于全书之中。而且聚点为块,聚气为力,依然有一种“生死刚正”的效果。这也正好符合国画中没骨画的用墨之道。
注释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2页。
②王跃文:《国画》,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③鲁迅:《南腔北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1页。
④鲁迅:《华盖集》,《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页。
⑤王跃文:《〈梅次故事〉及其它》,《领导科学》2002年第1期。
⑥王跃文:《西州月》,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页。
⑦王跃文:《梅次故事》,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353页。
(作者单位:湖南省第一师范学院文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