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良桂
文学价值的时代性与永恒性
■胡良桂
当下的文学,不是被认为“趣味性,消遣性,猎奇性,实用性变得越来越突出”,就是“说它如何‘老龄化,圈子化,边缘化,萎缩化’了”,原先的精英文学变成了“大众的文学”,过去的教化的文学变成了“娱乐为主的文学”,以至“快感阅读取代心灵阅读,消遣阅读取代审美阅读”。事实上,文学不但现在就是将来照样会存在下去,因为文学作为一种最古老的审美方式,它的魅力和能力不仅其他媒体无法取代,而且它那最具原创意味和基础意义的形式,是衡量一切叙事艺术的标准。那么,当下文学的永恒到底在哪里?它应该以怎样的价值形态存活?
一切伟大的作家与作品,都是投入时代、拥抱生活的艺术结晶与精神花朵。中唐诗人白居易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俄国作家赫尔岑有“伟大的艺术家不能不属于他那个时代”,歌德在总结自己一生创作经历时也说:“我极占便宜的事情是,自己出生在一个世界大事逐日相接的时代”。对时代本质的深切感知和不懈投入,是作家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因此,强调文学价值的时代性,是催生时代精品力作的重要途径。
文学的时代性,是时代生活的真实记录。它体现在作家笔下就是一种或鸿篇巨制或艺术精品的鲜明的时代精神、厚重的社会涵负、积极的思想导向上。别林斯基认为:“艺术应该是在当代意识的优美的形象中表现或体现当代对于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对于人类的前途、对于生存的永恒真理的见解。”这种见解只有在与时代生活的血肉相连中,才能正确地认识时代、准确地表现时代和深刻地反映时代。而文学要与时代生活血肉相连,作家就必须立于时代的潮头,处于时代的中坚,充任时代的先锋,切实与时代融为一体,休戚与共,耳畔时时刻刻跳跃着时代的音符,周身时时刻刻律动着时代的脉搏。不仅文学的生命之根和活力之源来自时代的土壤,而且文学的思想光耀与艺术灵韵也来自时代的旋律。任何疏离或舍弃时代精神,所有作家和所有文学创作都将注定一事无成。所以,文学的时代性既是文学家自己“跟其他一切社会人士一样受社会生活外部条件的节制”,又要超越于表象物质世界之上的人类总体的精神追求和道德理想。这种时代性的有机构成,生活内容是坚厚的骨架,时代精神则是飞升的灵魂。
时代性的精神体验,是创作主体一种超越了故事和人物外在性的深层体验。它能把历史和现实、政治和文化、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种种体验,聚结到人物的文化心理的视频上,使作品不再以提出“问题”的方式,而以呈示灵魂的方式出现。它注重对一定文化背景下的人物的心理变异的感受和表现,它要求作家从深层次的时代精神走向中找准人物行为和心理的支撑点。这种把人的存在状态及其精神内质投置到新的思考维度,把人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类性和精神特质深刻揭示出来,才是一个时代具有永恒价值的高品质文学。现在的一些个人化叙述的作家作品,在整个当代文学格局中显得轻狂,主要是缺乏时代性的深邃体验。这就要求作家必须改变这种现状,必须向时代的精神体验靠拢——既以主动的姿态,全身心地投入一种尚难把握的全新生活的真实,亲历亲知,感同身受,充分关怀和体味;又把文学作为民族或人类情感与精神的载体,在展示社会生活有多么复杂、丰富,人性的剖析就有多么复杂和丰富中,显示时代思想精神的高度,揭示本民族的精神发展史与心灵激荡史。由此可见,只有从生活到艺术,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精神,从情愫到心理,都有了时代性的生命体验,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才可能是多种多样、色彩斑斓的,也才可能绽放出新鲜的光彩和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时代的审美升华,是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和对时代生活的整体性把握能力。由于生存空间和人生履历的约束,人们往往只能接触到时代的一些片断和侧影。而现实中的时代精神又并不是一个单一模式,而是多层次的动态结构。面对现实中质朴原生和如此繁茂的精神结构,一个能表达时代精神的作家,根本的使命应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把故事从趣味推向存在,不但能由当下现实体验而达到发现人类生活的缺陷和不完美,而且能用审美理想观照和超越这种缺陷和不完美,把读者带进反思和升华的艺术氛围中去。这种创作的过程就是一个复杂的主观心智运动与情感经验的综合投射。没有丰富的知识和理论准备,没有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观察和独特感悟,就根本谈不上对时代精神的美学发现。所以,提升作家正确的审察植入作品血脉之中的精神能力,提升作家的精神境界,树立文学工作者的正义、理想和良知,仍然是时代的审美升华一个不可或缺的过程。此外,还必须在创作中形成一种稳固的精神导向和审美标准,并以此作为一切艺术创作和价值评判的时代参数。既不简单地用时代精神代替作家个性感悟,使作品成为粗线条图解性文学;也不不关注时代而一味追求所谓的“彼岸”和永恒的人类之爱,使文学转向宗教,丧失文学的审美品格,而以是否符合时代精神,活画时代风采为标准,去反映生活和人性的本质,赋予文学以闪光的思想、厚重的内容、生动的情节、鲜明的形象、创造的激情和强大的魅力,从而使文学具有崇高的意义、感人的力量、认识的价值和审美的功能。只有通过审美升华,升腾为烛照着艺术光泽的美学的时代精神,它才能构成作家主体强劲的精神积蓄。一旦有适宜的对象和机遇,便会火山般喷发投射,使之从抽象的精神固化为异彩纷呈的作品,体现出时代的审美本质。
人性的普遍性,是审美的永恒性对历史与时代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既在于“给具有普遍性的事物以正确的表现”,使作者创造的“这些人物是自然的,也是永存的”,“他们的喜怒哀乐能够感染各时代和各地方的人们”;又剖析人性深处形而上和形而下双重欲求的拼搏和由此引起“人情”的波澜和各种心理图景。这不是一种灵魂的呐喊与呻吟,而是直接把“具有普遍性的感情和原则影响的结果”与灵魂深处的两极矛盾、双重欲求而产生的内心情感颤动作为审美对象,作为分析、鉴赏、表现的对象。文学永恒性的魅力之源就在于对这种普遍人性与矛盾人性内容的揭示,也就是说,它们既写出了那些埋葬在人的性格里面的与他的伟大理性相反的一面、矛盾的一面,又不仅只写人的伟大的一面,而应当写出人的全面的人性。这种“全面的人性”就传递出了人类普遍命运、终极关怀、人文思想所共通的精神价值。把它作为民族、国家、社会可以藉此长传不断滋养后人的高尚品性与内质,就不仅是“超越时空的人性”,还成了“永恒人性的代表”。
语义学的精深度,是文学作品审美价值永恒的根本保证。精深度是对一部作品实力的测验,是让读者认同作品、进而展开想象活动的能力。塞缪尔·约翰逊说:“有一些作品……它们的价值不是绝对的和确切的,而是逐渐被人发现的和经过比较之后才能认识的。”正是这种多义性和不可穷尽性使文学作品具有了永恒魅力。中国文学的艺术意境,就是通过形象化的艺术描写,来实现主观之意与客观之境的交融,从而能够把读者引入到一个想象空间的简洁凝炼的抒情文学形象。它的两个特征就是一种语义学的精深度,第一,是在一个较小的语言范围内实现主客观和谐统一,即所谓情景交融,意与境浑,意境融彻。第二,是呈现于读者面前的凝炼鲜明的“象”具有强烈的扩张能力,足以引发读者想象和玩味,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也就是说,它可以在实景上产生虚景,虚实相生,导致言近旨远,以片言明百意的灵动之境产生。凡在表现形式上精致、美妙、灵动的优秀作品都具有这样的特色——语言华美而又有深邃的灵魂,结构完整而又具独特的风格,阐释缜密而留有巨大的空间。
欣赏的情感性,是文学作品在读者方面引起的一种艺术思维活动,是人类永远的情感需求。优秀的文学作品都肯定和张扬人的审美欲求,强调人的情感需要,负载无穷的艺术魅力和永恒的审美意蕴。欣赏的感情往往受文学作品的直接感染和影响,不管欣赏者主观上愿意不愿意,他的感情会随着作品而转移、变化,乃至陶情冶性,铸造灵魂而不能自已。因为人类所处的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人生是有情的人生。“情”与生俱来并始终伴随着人类生命的进程。“万物之情,各有其志”,人类的秉性和追求,人类的悲喜歌哭等表象情绪,都需要寻找情感宣泄的渠道,这些都是情感流程中的不同环节。虽然世间之事,有时并非都能用道理去阐释,但它一定都伴随着情感的旋律,直至这种旋律上升到“至情”的境界,而优秀作品便是“至情的演释”。因此,那些贯通于生死虚实之间、如果随形的“至情至性”,不仅常常呼唤着人类精神自由与个性解放,寄寓着求真、向善、崇美的社会理想,而且充满着丰富的人文情怀,雕刻着人类永恒的精神存在。
文学作品的永恒,体现一种规范性和基本价值,而且这种规范和价值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永恒价值并不是静态不变的,它不是存在于纯粹的过去,不是与解释者无关的外在客体。“所谓‘无时间性’并不意味着它超脱历史而永恒,而是说它超越特定时间空间的局限,在长期的历史理解中几乎随时存在于当前,即随时作为对当前有意义的事物而存在。当我们阅读一部经典著作时,我们不是去接触一个来自过去、属于过去的东西,而是把我们自己与经典所能给予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显然,文学作品的永恒价值,正是因为揭示了作为文学传统和文化传统在作者与读者那里得以薪火相继,以不同的形式、殊途同归地与当前的生活密切相连。它是与当代作者、进而与当下生活的密切联系中存活的,永恒价值的意义并不是固定和绝对的客观存在,而且,生活在不同的时代读者(也包括作者)根据自身所处的时代特征不断赋予、开掘了它们新的意义。
文学作品永恒价值除本身的“权威”外,还有一个时代的解释评价随时代的要求而建立的权威。这意味着,从来没有哪一部优秀文学作品是孤零零地存在,没有任何人评说过,优秀作品连同对它们的阐释评论,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一种知识传统,一种文化传统。史密斯曾指出,文学作品的价值是持续地由含蓄的和明确的评估活动生产和再生产的。像《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这类一流的优秀作品之所以经久不衰,不仅在于它们不断被不同时代所翻拍,还在于它们在一种特定文化中流传的连续性。重复地引用和再引用、转译、翻拍、仿效,并持续地建立高雅文化的互文性的网络中。这些阐释的权威甚至比优秀作品本身的权威更厉害——它们起到的直接作用和施加的直接影响,就告诉人们“正确”的理解。这就是说,优秀文学作品在本质上是各种社会藉此坚持其自身利益的策略性构想,因为这种永恒为控制一种文化看重的文本以及建造“重要”意义的阐释方法提供了可能。所以,文学价值的持久、永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将我们与传统、与文化、与人类共同的寻求真理的渴望融合在一起。
当下的文学,要期盼它价值的永恒,并能够在时间之流中站得住,决不能倒向市场化、类型化、网络化,用通俗文学的某些元素去置换。恰恰相反,它需要的是更加坚守文学的审美立场,并且接受经典化的洗礼,才能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存在下去。大自然的万物才是最有个性的,而机械和电子产品却是千篇一律的。社会愈是向物化发展,人就愈是需要倾听本真的、自然的、充满个性的声音,以抚慰精神,使人不致迷失本性。文学有没有动人心魄的力量,为时代所需要,就看它能否不断发出清新而睿智的独特声音。快餐文化一定会更盛行,文学无疑要被数字化、复制化、标准化、网络化的汪洋大海所包围,这是原创个性的被消解,个性化被削平的最大威胁;而艺术一旦失去了富于个性的表达就不再有魅力了。因此,不论科技如何发达,世事如何变迁,永恒价值的某些最基本的规律是不会变的,只要我们的文学仍在属于它的空间里更自由的驰骋,更大胆地创造,那么,文学永恒价值的空间不但不会缩小,反而会更加阔大而悠远。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