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蒋平
话语背后的历史存在
——贴着韩愈的心解读《师说》
/[浙江]蒋平
作为议论文,大家读《师说》时都有这么一个感觉,就是这篇文章的中心论点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容易把握,如苏洵的《六国论》一文中心论点“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很清楚,当然其讽劝意图很了然。然而,读《师说》,对于文本的中心论点,大凡有这样几种说法:1.古之学者必有师;2.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3.吾师道也。
不过,这些说法经过推敲也是有问题的。这篇文章的中心论点需要读者自己加以归结,如果贴着作者的心来读此文,不难发现作者的话语指向:针砭时弊(批判士大夫之族耻于从师的不良风气),主倡从师。为什么这么说?
从文本的语言形式来看,《师说》尤其是第二段语言骈偶的特质是很明显的,而如果将第一段散文也进行骈偶化,可见其话语意图更为清晰。
古之学者必有师,今之学者乃无师。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学者,所以闻道晓业明惑也。
圣人固生而知之者,可无惑矣,其惑而犹从师,虽为惑也,遂得解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按:上文下划线上之文字为笔者所加,意图说明问题。)
有的学者如吴礼明等也已做出这样的读解,而再细读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该句从语理上可以删去,因为语意至此已明晰。然而作者为何要加一句呢?其意在强调“吾师道也”,颇有亚里士多德之“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之精神。言外之意是在求学的过程中,你们不要误以为我以位高权重的人为师是“阿谀奉承”,不是的,请不要有这种误解,我是以道为师!故点出择师之原则:“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可见吴楚材等将“吾师道也”看成是全文之论点:“通篇只是‘吾师道也’一句。言触处皆师,无论长幼贵贱,惟人自择。因借时人不肯从师,历引童子、巫医、孔子喻之,而作此以倡后学。”([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也是值得商榷的,至少从全文来看,不符合作者的话语指向。
依照骈偶的对称性原则进行补足,其话语倾向更明确了。文章是针对谁而言说的?系针对今之学者,那些耻学于师的人!而士大夫之族当然也在内了。
所以作者一方面抨击“师道之不复”的当下,一方面力主从师,倡导古文。
作者出身寒门,正如他在《祭十二郎文》中所说的“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韩愈三岁丧父,其兄韩会及嫂抚养之。韩会能文章,对韩愈有影响。早年流离困顿,有读书经世之志,虽孤贫却刻苦好学。他三试不第,直到第四次应考,才考中进士。按照唐律,考取进士以后还必须参加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韩愈又三次参加吏选,但都失败;三次给宰相上书,没有得到一次回复;三次登权者之门,均被拒之门外。当时重门阀、轻师道的风气盛行,韩愈不为士大夫所重。贞元十二年(796)七月,韩愈二十九岁,受董晋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这是韩愈从政的开始。贞元十六年冬,韩愈第四次参加吏部考试,第二年(801)通过铨选,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任职期间,他积极推荐文学青年,敢为人师,广收门徒,人称“韩门弟子”。贞元十九年(803)写了《师说》。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可见韩愈当时的处境之难。遭到“士大夫之族”的围攻,而能触犯流俗,抗颜为师,倡言师道,勇气可贵!在这种话语情景下,韩愈秉持正道,并没有泄私愤,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良知,《师说》既针砭士大夫之族耻于从师的风气,也弘扬从师之道。
当然作者不用骈偶之语写出,而有意隐去这些信息,在语言表达一显一隐之间,使行文显得含蓄,在话语的表达上显得有节制感,能掌握一定的“度”,不过火。
如果再进一步细读文本,尤其是文章的第二段,就会发现作者之所以慨叹当下“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的历史现象,是在运用对比法,批判士大夫之族轻视师道的思想。先是将古之圣人与今之众人进行比照,而事实上“今之众人”这一人群是包括了士大夫之族的,其话语意欲表达古代圣人都犹且而问焉,而你们呢,耻于从师,乃愚者之举!
接着以士大夫之族,于其子和于其身的两种不同态度,两种不同的求学途径的对比,感喟:你们这些人“惑矣”,“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再进一步将士大夫之族与那些地位卑微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也就是“草民”,进行比照,照见其“耻于从师”的猥琐灵魂,自己不要从师,固且不说,却还要“群聚而笑之”,实在是连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都不如!“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情感强烈!
作者为何要摆出孔圣人这一历史事实呢?“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虽然只两句话,其文化内涵相当丰富。如果将话语进行还原,我们可以从以下文献得到证实:
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
(《孔子家语·卷三·观周第十一》)
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则不能故也。”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
(《左传·昭公十七年》)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的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
老子,其犹龙邪!”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史记·孔子世家》)
以上文献确实表明了孔子虚心好学、转益多师的人生经历:孔子问官,见于郯子而学;适周访乐于苌弘,问礼于老聃,乃曰:“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循序渐进,终有所获。
因为这是史实,那些君子们是知道的,话语点到即可,毋庸赘言。事实胜于雄辩,孔子都这样乐于从师,更何况士大夫之族呢?这就是作者为何要在篇首言说“古之学者必有师”的道理所在,因为文中有一意脉承之,下文有“古之圣人犹且从师而问焉”,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等,是其立论之据,无可辩驳!
而“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无非是对概念进行诠释,显然是不能作为本文的中心论点的。叶圣陶先生在谈到说明文的写法时说:“说明文大体也有一定的方式。开头往往把所要说明的事物下一个诠释,立一个定义……从下诠释、立定义开了头,接下去把诠释和定义里头的语义和内容推阐明白,然后来一个结尾,这样就是一篇有条有理的说明文。”(赵文、陈天恩:《说明文十讲》,海洋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页)《师说》虽说是议论文,但写作的道理是相通的,诚如王安石所说“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天下之理得矣”。作者在文章开头,一下子阐明了“师”的概念,表明了教师的功能,是“人师”而非“句读之师”。
再看文末,作者叙述“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的事实,作者表明作《师说》的动因是“余嘉其能行古道”。其实这是明的,而话语又暗含了两层语意:一是借此再批士大之族耻于从师的恶劣风气,你们这些人委实是比不上这十七岁的小青年,瞧他多么好学,“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难能可贵的是“不拘于时”。二是宣扬学习古文的主张,倡导古文。可谓一石三鸟。
清代林云铭读《师说》,获得了这样的语言直觉:“其文错综变化,反复引证,似无段落可寻。一气读之,只觉意味无穷。”(《韩文起》卷一)实际上,韩愈在文中隐藏了大量的信息,深得阴阳奇正虚实之道,将文本语言存在的历史现象进行还原,还原出话语指向,还原出原生态话语情景,还原出历史场景,还原出作者的想法。贴着作者的心去玩味,自然觉得意味无穷。
作 者:蒋平,浙江绍兴鲁迅中学语文教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