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荣[新乡学院外语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3; 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北京 100875]
库普林写于1905年的长篇小说《决斗》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颗明珠,奠定了他在俄罗斯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往的读者和评论家总是集中关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们,尤其是对罗马绍夫有过深刻且中肯的评价。但笔者认为,该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舒萝奇卡的地位和作用更是不可或缺——她的形象贯穿小说始终,并且小说中几个重要的男主人公的命运与其紧密相连。这个犹如罂粟花般的女性——舒萝奇卡所谓的“爱情”毁了纳赞斯基的生活,使其变成了酒鬼;也毁了她丈夫的生活,使其充当了她试图走出偏僻的驻防小城、爬上上流社会的工具;更毁了单纯善良的罗马绍夫,使其在与她丈夫尼古拉耶夫的决斗中身亡。总之,每一个迷恋上舒萝奇卡的男人都有吸食鸦片般的反应,轻者伤身伤神,重者身亡。
在古希腊神话中,集美丽与罪恶于一身的罂粟花,是赠予亡灵的礼物。似罂粟花般的爱情如此妖艳让人着迷,但须知罂粟花语是“死亡之恋”,罂粟的寓意是这个人真毒辣。舒萝奇卡集妖艳与毒辣于一身,这在《决斗》中有入木三分的刻画,小说中“决斗”不仅仅存在于俄罗斯军人之间,同时也存在于舒萝奇卡和其情人们之间,更存在于舒萝奇卡的丈夫和情人们之间。
在俄罗斯文学中读者们经常能看到“决斗”这个词,决斗的野蛮性、刺激性和俄国贵族的尚武精神不谋而合,不仅作品中的人物会参加决斗,如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和另一个贵族青年连斯基的决斗;《别尔金小说集》中的决斗“骑士”们;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毕乔林与准尉格鲁什尼茨基的决斗;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中巴扎罗夫与贵族巴维尔的决斗;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彼埃尔和多罗霍夫的决斗;契诃夫的《爱决斗的人》……而且俄罗斯经典作家中也不乏决斗而死之人,如普希金、莱蒙托夫等。战争和决斗的题材在文学作品中经久不衰,并深受读者喜爱,犹如对诱人的罂粟花的迷恋。这是因为“我们喜欢人类打猎或战斗的故事。人类潜意识爱好打斗,因为他(人类)在民族历史中始终都在战斗着。他对危险及克服障碍的想法深深着迷,他希望这些情景在文学中介绍出来”①。
决斗的最高宗旨应是维护神圣的个人尊严。不仅男性对决斗有共同的认知,女性对决斗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决斗》中的女主人公舒萝奇卡随丈夫尼古拉耶夫生活在军队,她对当时的军队及军人的所作所为了然于心,甚至在陪丈夫两次考军事学院的复习中对军事知识的掌握比他还好。当然,她对俄罗斯军人之间的决斗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有一次在和其情人罗马绍夫少尉谈到报纸上有关军官决斗的一则消息,那场决斗的条件是:决斗双方距离十五步,决斗至重伤,只要决斗双方仍然站着,射击就继续。决斗而死的是一个和罗马绍夫同样年轻的少尉,是被侮辱的,他没有侮辱别人,结果挨了三枪,当晚就痛苦地死了。并且当时观看决斗的有全团的军官及军官太太,树丛里还架着照相机。这就违背了决斗的宗旨。舒萝奇卡质疑这是屠杀,“把决斗弄成这种血淋淋的闹剧,这到底是为什么?是谁需要这么做?”②她提醒罗马绍夫说,这仅仅是刚刚准许决斗的初期,并认为那些反对军官决斗的好心人是可鄙的自由主义懦夫。当罗马绍夫说她太残忍了,她却不认同,说自己连爬到脖子上的小甲虫都不忍心弄疼它。她质问:“军官派什么用场?打仗用的。打仗最需要什么?勇敢,自豪,能视死如归。在和平时期,这些品质在哪里表现得最充分?在决斗场上。”③她认为法国军官血液里有荣誉观念,德国军官有正直、规矩、守纪律的品质,他们不需要决斗。需要决斗的是俄国军官,有了决斗就可以杜绝在俄国军官中出现阿尔恰科夫那样的赌棍、纳赞斯基那样狂饮无度的醉鬼、不拘礼节的交谊和狎昵无度的嘲笑等等。但舒萝奇卡极力反对军官们用决斗来寻求刺激,打发无聊的军旅光阴。
舒萝奇卡认为,军官应是规矩端庄的典范,当军官中出现不良现象时可以用决斗来解决。她所提到的狂饮无度的醉鬼纳赞斯基正是她曾经的情人。她的丈夫和情人们都是军官,如果他们之间出现矛盾而决斗,在她看来是正常而必然的事情。库普林在小说中写舒萝奇卡的决斗观点,这一叙事情节实在是妙不可言,既为纳赞斯基这个人物的出场做了铺垫,也为她后来施展计谋促使罗马绍夫与其丈夫尼古拉耶夫决斗埋下了伏笔。
舒萝奇卡是个双面性格的人,如果情人对她俯首帖耳,她对其温柔似水;如果情人违背她的意志,她则想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舒萝奇卡和情人们之间的“决斗”不是真刀真枪的“决斗”,而是男女之间情商的“决斗”。舒萝奇卡通过女性特有的方式,用外貌、交谈、肢体语言、衣着打扮、写信、计谋等等,在与情人们的“决斗”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舒萝奇卡让自己的生命如罂粟花般的绽放,魅力四射,她与纳赞斯基和罗马绍夫两人的爱情被库普林进行了细致而生动的叙述。
纳赞斯基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就是通过舒萝奇卡的叙述。她给纳赞斯基的定位是:一个狂饮无度的酒鬼。舒萝奇卡在她和罗马绍夫争论有关军官决斗的事情后,送他回家时,还特别叮嘱他:与其和纳赞斯基一起狂饮滥喝,还不如到她家里坐坐。舒萝奇卡的这番话是别有用心的,她为何如此讨厌纳赞斯基呢?此时不仅是读者,而且罗马绍夫也很好奇,在走出了舒萝奇卡家,他为了故意气她,就径直去找了纳赞斯基,由此也就揭开了纳赞斯基因迷恋罂粟花般的舒萝奇卡而变成酒鬼的缘由。
纳赞斯基得知罗马绍夫去过舒萝奇卡家突然变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想要知道罗马绍夫是不是经常去她那里,后来又谈起了别人认为他得了狂饮病,但他认为自己很幸福,并且时常在思考自己的生活、哲学、各种人、聚会、性格、书籍、女人,特别是思考女人、女人的爱情。他对自己和舒萝奇卡的爱情总结是神秘、欢乐并痛苦着。舒萝奇卡是因为他爱喝酒而不再爱他,而他自己说,他爱喝酒可能是因为舒萝奇卡不再爱他,而他至今仍然爱着她,事实上他们之间总共才见面十至十五次。纳赞斯基迷恋舒萝奇卡罂粟花般的性格,给她的评价是“除了她自己,她大概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她有极强的权力欲,有一股骄横凶狠的傲气。与此同时,她又那样善良,那样富有女人味,实在可爱无比”④。后来他给罗马绍夫看了舒萝奇卡给他写的唯一的一封信,信的末尾这样写道:“永别了。我在想象中吻您的额头……就像吻一个死者,因为对我来说,您已经死了。”⑤在舒萝奇卡与纳赞斯基的“决斗”中,舒萝奇卡将纳赞斯基无情地抛弃而使他成了一个身心俱伤的酒鬼,一个生活的失败者。但这封信激起了罗马绍夫的复杂感情,既有对纳赞斯基的嫉妒,又有对尼古拉耶夫幸灾乐祸的同情,还有对甜蜜诱人的爱情的期望。
舒萝奇卡与罗马绍夫的爱情“决斗”贯穿于小说的始终。罗马绍夫一直在和自己的另一个“我”作斗争,年方二十的他幻想在军队中建功立业,企图摆脱舒萝奇卡那罂粟花般的诱惑,但当时俄国军官们勾心斗角、纸醉金迷、百无聊赖、寻欢作乐的丑恶现实粉碎了他的梦想,让他在一次次备感羞愧的后悔中,又一次次被舒萝奇卡诱惑,最终屈死在舒萝奇卡设计的决斗圈套中。托尔斯泰曾说:“库普林在懦弱的罗马绍夫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新作家运用了老题材,这是对军队生活的新认识。”⑥舒萝奇卡是生长在军队绿营旁一朵妖艳的罂粟花,她的存在彻底改变了罗马绍夫的军队生活。
舒萝奇卡聪明、理智、美丽、温柔、热情,强烈地吸引着罗马绍夫。当罗马绍夫收到和他有半年情人关系的彼得松太太的约会信时,顿感厌恶。于是当即决定去他爱恋的舒萝奇卡家。他去后发现,舒萝奇卡正陪她丈夫复习考军事学院。他和舒萝奇卡讨论了报纸上的决斗之事,还有对读字母的感受,两人都很愉悦。但看到罗马绍夫也喝酒时,舒萝奇卡娇美的脸换成了厌恶的表情,说年纪轻轻,才华出众的他都被纳赞斯基给教坏了。并恶狠狠地说,要是她能做主,他会将这类人用枪崩了,就像杀疯狗。等走出她家,罗马绍夫顿觉万般屈辱,一气之下就去了纳赞斯基家。进而得知纳赞斯基曾是舒萝奇卡的情人,还得知了纳赞斯基对她的评价。后来罗马绍夫在苦闷空虚时去找纳赞斯基聊天,这也是他对舒萝奇卡另一种方式的情感反抗。
舒萝奇卡在罗马绍夫关禁闭时,又热情地给他送白面包和甜美的苹果馅饼,这样又燃起了罗马绍夫对她的爱情火苗。在俱乐部的舞会上,嫉妒的彼得松太太出言不逊,破口大骂舒萝奇卡,这使罗马绍夫断然决定和她断绝不正当关系。异常气愤的彼得松太太扬言要把舒萝奇卡和罗马绍夫的关系告诉尼古拉耶夫,后来证实她确实写了匿名信。
舒萝奇卡和罗马绍夫有着共同的命名日,她写信约他去野餐共庆。罗马绍夫欣喜若狂,难以抗拒其温柔可爱的魅力,不惜向拉法利斯基中校借钱赴约,这个夜晚妩媚迷人的舒萝奇卡让他激情冲动,但舒萝奇卡非常理智,说虽然他们有相同的好恶、思想、梦和愿望,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但她知道罗马绍夫不能为自己争得显赫的名誉和地位,所以她只能像拒绝纳赞斯基一样拒绝他,并且因为匿名信的事不让他再去她家了。罗马绍夫一下子从幸福的巅峰跌到了悲愁的谷底。
在罗马绍夫和尼古拉耶夫决斗的前一天晚上,舒萝奇卡到罗马绍夫住处告诉他,她虽不爱自己的丈夫,但她花了心血要让他考上军事学院,这是她热衷的重大事业,不想就此成为泡影。她又强调,他俩必须决斗,这样能维护彼此的自尊,如果罗马绍夫拒绝决斗,他会丢掉尊严而且她丈夫也因名誉污点没法参加考试。按决斗的要求是她丈夫先开枪。虽然罗马绍夫已感觉到某种“无形的、神秘丑恶且滑溜溜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爬行,使他愤恨且心泛凉气,但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舒萝奇卡又强调说她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必须相互射击,但谁都不能打伤对方。之后,明知决斗结果的舒萝奇卡委身于罗马绍夫。第二天决斗中罗马绍夫中枪身亡,没有还击。舒萝奇卡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舒萝奇卡丈夫尼古拉耶夫不能容忍妻子和她情人们的关系。尼古拉耶夫对舒萝奇卡的婚前情人纳赞斯基的厌恶和仇恨更甚于他妻子,但他们之间没有正面冲突,并且纳赞斯基也从不到舒萝奇卡家去,但在尼古拉耶夫心里可以说已和他“决斗”过不止一次了:尼古拉耶夫吃醋时还是经常拿纳赞斯基的事来折磨妻子。
在收到匿名信后,尼古拉耶夫在野餐时看到妻子和罗马绍夫一起单独呆一段时间后,就把妻子带到旁边,张牙舞爪,满脸凶相地对她说了半天。当尼古拉耶夫在俱乐部和罗马绍夫发生冲突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怒喊道:“您,还有纳赞斯基一类人!全都长不了!”罗马绍夫反问:“这跟纳赞斯基有什么相干?莫非您有什么特殊的不可告人的原因而对他不满?”⑦尼古拉耶夫当即恼羞成怒,随即他们就厮打在一起。但在两人因此事进军官法庭前,尼古拉耶夫却请求罗马绍夫不要提到他妻子和匿名信的事,想保全他和妻子的颜面。善良单纯的罗马绍夫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因匿名信中说了罗马绍夫和他妻子的不堪入耳的坏话,尼古拉耶夫从而嫉恨罗马绍夫,这就为他们的决斗埋下了导火索,也是尼古拉耶夫在决斗中毫不手软地置他于死地的主要原因。舒萝奇卡深知丈夫的性格和心理,却坚决要罗马绍夫参加决斗,其自私、冷酷、狠毒的个性令人不寒而栗。
舒萝奇卡和情人及她丈夫与舒萝奇卡情人们之间的悲欢离合的“决斗”关系,反映了20世纪初在俄罗斯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社会的关系失去了稳定性的现实。这几个人物“都缺少某种最为重要的东西。他们都试图过上真正的生活,但一般又总是得不到梦寐以求的精神上的和谐。无论是爱情,无论是献身科学,或是迷恋于社会理想,也无论是对上帝的信仰,这些在以前是求得人格完整的可靠手段,如今对主人公都无济于事”⑧。舒萝奇卡试图以女性的“决斗”方式改变她身边的男性,使他们具备向上的精神,但是终告失败。这个犹如罂粟花般的、具有双面性格的女性最终为了在丈夫身上倾注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并且使理想不破灭,不惜以“决斗”的方式让情人们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在她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沾染了丈夫的屈辱,洒满了情人们的泪水和鲜血!
① 莫达尔:《爱与文学》,郑秋水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页。
②③④⑤⑦ 库普林:《决斗》(库普林文集),朱志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第40页,第58页,第59页,第232页。
⑥ [俄]奥列格·米哈伊洛维奇:《库普林的一生:我不能没有俄罗斯》,莫斯科中心出版社2001年版。
⑧ [俄]符·维·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候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