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健[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就“为无限的少数人”写作已成现代诗表达常态作过论述,意在分析并找出现代汉诗先锋探索中的推广与接受路径与方法。然而实在地说,先锋诗歌本身就是人类语言触角的精英代表——诗人的一种殚精竭虑的探求产物,其被受众接受必然有一个过程,甚至大多探索必然是无效的,这正如数学家皓首穷经的探索,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前进一小步,而数学毕竟在教育中不断普及、推广,转化为大众的生命智慧与思维利器。现代诗歌也是如此,一方面,先锋诗人为“无限的少数人”的写作,促进了诗歌理念与技术的不断进步,另一方面,在大多数成熟诗人写作进程中,读者审美趣味得到培育,大众的诗学情趣得以涵养,接受面不断扩大,大众化日渐推进。这后一方面的诗人,也许可以类比成从事数学普及教育一类的数学专家。当代青年汉诗写作群体中,兼容先锋性与大众化身份的,在我看来并不多,当年海子可视之为翘楚,眼下的潘维也许可算一个。
说潘维是青年诗人,其实1964年出生的他也并不年轻了,只是他的诗思探索与艺术实践一以贯之地处于一种朝气之中,令人有虎虎生威之感。这个“生于浙江安吉孝丰镇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从小在女性、水、乡村风物中成长起来的诗人,曾经梦想成为一个莱布尼茨式的数学家,初中未毕业就痴心于诗歌练习与语言创造。著有诗集《不设防的孤寂》(1993)、《诗50首》(2002)、《潘维诗选》(2008)、《隋朝石棺内的女孩》(2008)。他早期诗歌的主题是乡村、水、少女,“哀歌一样明亮”,以大型组诗《太湖龙镜》为代表的中期作品,枝叶深芜、繁复斑斓,将汉语中的江南主题衍化得极其神秘、玄奥,充满了巫术式的繁秘、颤动、昏眩,是当代汉诗中典型的先锋诗歌探索产物,具有广泛的影响与持久的魅力。
写于2002年正月《立春》,则是诗人从先锋写作回归大众耕耘的一个转折点,仿佛一个数学先知在极端个人化纸质星空内穷尽心智的运算、推演之后,重新回到一个中学数学教师的角色,要为周边的孩子们讲上几堂数学传播课一样,他先后写出《除夕》《冬至》《初春》《同里时光》等一批诗歌,他要用先锋诗歌的话语方式来处理传统题材,用蒙克、米罗、达利式的线条来图绘中国传统国画,用简约明了而又充满现代意味的意象来完成诗歌普及的使命。《立春》便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一首。
如果说,《立春》是一首可以列入中学诗歌教材式的诗,我想并无夸张之处。这首诗几乎一反此前诗人斑斓莫测的风格,并未设置过多的阅读障碍,而是像跟中学生讲课那样明白切入,直接明了: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寒气贴在门楣上/是纸剪的喜字。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声带布满褶皱。
诗,徐徐展开的是一幅江南风俗画:春节到了,乍寒还暖,小镇在洒扫,喜气贴上门楣,到处弥漫着的是“在欣欣向荣的柳风里”“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这种心情植根于“立春”沃土之中,而立春,作为二十四个节气之首,是一个转折点,它承冬天之前,启春天之后,在自然为循环节点,在个人为人生节点,在国家与社会则为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各类节点之隐喻。诗人用“邮差”喻之,既承接了古典诗歌中的“驿站”、“驿使”之意味,又富有现代气息,而“门环”则也是一个转折节点譬喻,如同一个形象道具进一步填实了“邮差”隐喻意义。春天的到来是必然的,解冻的来临是预知的,漫长等待、忍耐的逻辑结果,就是除旧布新、生机盎然时刻的到来。因之,“又绿”一词,仿佛一个话语召唤链条按钮,将抒情主体的“熟练得像做家务”的自信与喝到“刚开封的黄酒”的欣喜心境尽情地拖曳而来,奠定了全诗万物欣荣、大地春归的喜气洋洋的基调。这是贯穿全诗、遍布画面的一个主色调:欢快、温暖、明亮,而又纯洁得近乎天真。诗,起句不凡,却又明了简洁,写得节制冷静。
接下来的句子全是对这一欢快主色调的强化与补充。“壁虎”与“灯笼”是一对充满了文化冲突的意象,前者是具有现代感的审丑意象,经常在艾略特、乔伊斯、沃尔库特等人的文本中进进出出,而后者则是一个十分传统的中国符号,张挂在节日深处,渲染着喜庆与祥瑞。在江南的“血管”内,相克相生的“壁虎”与“灯笼”被榫接一体,新的文化基因给生命带来新活力。“声带”上“布满褶皱”的“祖母”与“邻家女孩”的一颗“蛀牙”,再一次用生命的循环呼应了自然生生不息的轮回,强化了诗歌欢快、鲜活、凡俗、庸常生活的底色。
至此,我们看到,诗第一节除了“壁虎”与“灯笼”一句有些刺眼与突兀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扭断逻辑脖子”的句式。在一般先锋诗歌中“极端超逻辑反常规”表层现象,已经被悄悄替换为深层的文化紧张,于是诗的张力如水而至,将读者理解之舟浮在了文化的海面上,生成了一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审美风景。
如果说,诗仅仅描述这一场景,抒写此一意境,那么其独特之处,也许并未超出前辈诗人如曹松汪藻之辈,其价值与意味也一定会大打折扣。要知道,《立春》几乎是一个被写滥了的题材,其旨趣似乎早已指定:“木梢寒未觉,地脉暖先知”,唐诗宋词以来的话语积累,仿佛百川东归大海的水系。若要跳出此一命定,那就一定要有新的阐释视角,新的话语方式。诗的第二节笔锋一转,“书法、墨、宣纸、走神”等一系列古典雅文化元素,将抒情的走向框定在了中国传统页面上,展开了一幅江南水乡小镇深厚文化底蕴所滋养的俗世图:
我的书法没有什么长进/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化开,犹如一支运粮船队/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诗,仿佛张艺谋电影一样,从一滴墨,化出了一支水墨“运粮船队”,极其巧妙地将江南与京城、南方与北方、水乡府院与金碧皇宫连接起来,拓展了诗的空间,伸延了诗的意蕴。但是,这样的抒写不要说在古体诗词中,即使在陈东东、张枣的笔下也已有涉略。潘维的独特性何在?
诗,在这里突然地跳出了一个第二人称:“你”: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只、丝绸半匹和年糕几框/还有家书一封。
“你”,语法上只是个人称,但在情感上,它是一个相濡以沫的依偎对象,在心理上,它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倾听符号,在精神上,它是一个互为对象的主体依赖。正是通过虚拟的“你”的出场,诗找到了一个焦点与线索,仿佛一架古老的纺车,将林林总总的风俗画元素织在了一起,形成了符号强烈的画面。“纸剪的喜字”、“火腿”、“年糕”、“丝绸”、“做家务主妇”、“管家”、“缎鞋”、“刚开封黄酒”,这些日常性江南市民生活,被诗人用“细碎小巧的笔法”(钱锺书语),组织成一幅江南立春长轴,仿佛一块蓝印花布,叙述了诗人对江南岁月的无尽热爱、无穷的依赖与些许烦恼,些许伤感。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这是“你”在诗中第二次出现,它在结构上穿针引线同时,也在诗的基调上添加了亲昵、温馨甚至闺秘之感,使诗获取了温润无比的人性力量。诗人好像一个万事万物的情人,以恋爱的眼光与口吻,向人们絮叨所见所闻的一切,而世界上的一切,又在他眼中获得重生。在诗人眼中,“庭院里的那株腊梅”,完全演绎了李易安笔下那个“却把青梅嗅”的少女转世的一幕:“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那一颦一笑,那青涩唐突,那对于春天与生命的渴望与尝试,若与汪藻“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比读,我以为毫无逊色。
如果“立春”所带来的仅仅是无所不在的欢欣,那么,春天也一定是缺乏丰富与深度的。诗在第二节重点转向沉重、苦难的一面,转向“地窖阴暗的湿度”、“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这既是对转折的复杂性清醒自觉,也是对生命感性体悟曲折性的理性认知,从而增强了全诗欢乐基调的厚度与信度,让人们对新生与快乐倍加珍惜,对现世生活倍加热爱。同时,这里出现的古画、古筝意象,回应了前述“书法”、“小诗”的雅文化铺垫,将江南小镇置于高雅与世俗、文化与生活、士族与土著融合一体的基础之上,抒写了诗人对整个汉语“时间中的江南”的美学眷恋。
“潘维的诗作,有着丝绸织锦般的奢华明丽,对惊心动容之美的迷恋、追寻,而那潮湿得令灵魂发芽的语境,创造出了优雅多汁的美与梦的泛滥之地。”这是著名诗人韩作荣对潘维诗歌的一段评语,它是我所看到的对潘维诗歌微观传达风格上最为贴切的评价,道出潘维诗歌细节与语言的腾挪多姿仪态万方真谛所在。但是,在《太湖龙镜》中那种密不透风的意象转接之间,令人头晕目眩的华丽与繁复,也时不时地有意无意显露才华式写作的得意与骄傲,却罕见老成简约的节制与从容。正如过于华贵的“丝绸与织锦”,多了一份宫廷府院的光鲜张扬,少了一份令贩夫走卒的亲近接纳。但在《立春》一诗中,“丝绸与织锦”已被改换为“蓝印花布”,在素材、底料相似的基础上,针法、色彩、纹理有了新选择,既保留了苏绣式的绵密,又汲取了桃花坞年画的大俗大艳元素,焕发出了一种新的面貌。
首先是口语了无痕迹的运用。他这样写江南河水的曲折流动,“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与语境水乳交融让人生出些“散文化”的疑问来;对生命的低落与哀伤,他写出了这样结实而多悲的生活细节: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炭是有生命的,在这哀歌一样的句子如此自然地糅合在一起,其间的“炭”的“一生”、“火盆”、“灰”,将生命的整个存在过程与存在场景,融会在一起,仿佛一道典型的油焖东坡肉,肉在汤中,汤在肉里,味在香气间,香在油光中。既注满了灰烬的忧伤,也充溢着火焰的欢乐。这样生活化、口语化的句子,视之为佳名,也许并无不当。
其次是纯真质地的光大延伸。早期潘维在他的创作中,以一个“玻璃孩子”形象呈现在汉语诗坛,但他的“谦卑”建立在他的“骄傲”之上,往往会因为葆有童心而自设障碍,甚至会极端化到不怕伤害世界而一意孤行。但是到了《立春》的现阶段,这种纯真质地,却有了本质的新生。毕竟人生苦短,岁月漫长,不老的潘维也“年过四十,放下责任”,“岁暮的影子,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红尘之后,显露的纯真已经是无功利的纯真。“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成了这一纯真的承载物。“出嫁”是潘维用滥了的意象,但他毅然返回到“未嫁”状态,以“冒昧”、“羞愧”的形象展示在世人面前,成就了一种璞玉如初的混沌无知形态。因为诗人懂得,“小家碧玉比进步的辛亥革命/更能革掉岁月的命”。纯真,是一个诗人永葆活力的奥秘所在,也是一种历尽沧桑者可持续生命力所在。
正如数学界存在着两种数学一样,现代诗歌领域也存在着两种诗歌。据科学史学者洁若德·何顿研究,爱因斯坦在写相对论方程式时,经常宣称他总是问自己有关时空的问题,“只有小孩子才会好奇地想知道此类问题的答案,也只有小孩子才会回答”。数学与诗歌在世界的最深处是相通的,既原始幼稚,又丰富精彩,充满了人的蓬勃感性活力。做孤单的数学家是光荣的,做大众的数学教师也是神圣的。诗人也应如此,如果居寂寞先锋诗人之高,则应忧诗之对下里巴人的普度众生;如果处喧闹俗世诗人之位,则须忧诗之对阳春白雪的普及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