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之下的个人困境
——解读《日瓦戈医生》

2011-08-15 00:42邹剑萍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名作欣赏 2011年15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拉拉困境

⊙邹剑萍[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爱与死之下的个人困境
——解读《日瓦戈医生》

⊙邹剑萍[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日瓦戈医生》的文本内外,人物日瓦戈医生与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在相似的历史背景下,共同面临着爱情与死亡的双重困境。二者的生存状况在文本内外互相交错,死亡成为日瓦戈医生和帕斯捷尔纳克基本的现实生存经验,而他们的爱情也在历史的宏大话语中被碾压消失。即使身陷困境,帕斯捷尔纳克仍然让《日瓦戈医生》呈现出超越一切的爱,二者也共有着对于历史和时代命运的承担精神。正是这个原因,整部《日瓦戈医生》充满了诗性,用对爱的信仰,走出了困境。

困境 历史的悖论 承担者 诗性

《日瓦戈医生》,作者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在1955年写成,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小说描写了一个俄国知识分子日瓦戈医生在十月革命前后动荡年代的命运。如果仅仅认为这是一部关于命运的小说,那么我们就忽视了这部长篇小说所企图阐释的重大得多的命题。马克·斯洛宁评论“这部作品有无数的旁白和插曲,使人听起来往往像是启示性寓言”①。美国评论家威尔逊更盛赞“《日瓦戈医生》体现的是革命—历史—生命哲学—文化恋母情结,它是人类文学史和道德史上的重要事件,是与20世纪最伟大的革命相辉映的诗化小说”②。然而在历史与革命之外,穿梭在文本之中和文本之外,会感到另一种动人的力量。爱与死是文学两大永恒的主题,它们如影随形,始终困扰着每一个会思考的人。帕斯捷尔纳克显然也在这样的思考当中陷入了人生的困境。

在《日瓦戈医生》里,爱与死是怎样纠葛在一起的?这个问题让人十分感兴趣。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家阿尔贝·加缪评论说:“《日瓦戈医生》这一伟大的著作是一本充满了爱的书,并不是反苏的。它并不对任何一方不利,它是具有普遍意义的。”③作者对历史的思考、对人生的求索,都是从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当中折射出来的。文学史上,很少有这样的例子,创作者直接参与到文本内人物的塑造。卡尔维诺在他对《日瓦戈医生》的分析中,直截了当地认为,这本书具有自传色彩。④日瓦戈同拉拉的爱情便是诗意化的帕斯捷尔纳克同伊文斯卡娅的爱情。文本之中,日瓦戈医生和拉拉在动荡年代里拥有相知的爱情,但最终两人无法联系,日瓦戈医生在莫斯科街头死去,拉拉最后被关进了劳改营,一生受尽摧残。文本之外,小说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和伊文斯卡娅的爱情故事也以相似的悲剧结尾。由于《日瓦戈医生》被认为是反对社会主义革命的反动小说,在苏联国内形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风波,最后帕斯捷尔纳克迫于被驱逐出境和伊文斯卡娅也将遭受迫害的威胁而拒领诺贝尔文学奖。和日瓦戈一样,他不愿意离开俄罗斯,同时也无法与伊文斯卡娅联系,不久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个小村里郁郁而死。之后,伊文斯卡娅再度入狱,赫鲁晓夫下台后才被释放。文本内的爱情和文本外的爱情极为混淆地交杂在一起,真实和虚假的两个镜像重叠在一起,导致一种交错的审美。日瓦戈与拉拉、帕斯捷尔纳克与伊文斯卡娅这两对恋人在相似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时代背景下陷入了一种无解的困境。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帕斯捷尔纳克在文本内创造了一个只属于日瓦戈和拉拉这两个人物的理想世界——瓦雷金诺,然而,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最终还是在作者笔下被无情地摧毁了,等待他的只是悲剧性的毁灭。这种理想与毁灭之间的历史悖论,仿佛是作者向我们提出的永恒的困惑。同样的,帕斯捷尔纳克的爱情与自由也在一场历史的较量当中被摧毁了,以自由平等为目标的社会主义国家,却遏制了他自由想法的表达,而个人最亲密的爱情也因此变得困难重重。在特殊的环境下,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失去了它私有的个性,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福柯在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中认为整体主义的伟大话语是对琐屑零散的个人话语的一种排斥和压制,历史规律是对个人的反抗、抱怨等的排斥。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帕斯捷尔纳克和伊文斯卡娅的爱情,正是在历史的宏大话语中被碾压消失。

爱是生命的本能,死是生命的极限。爱是对人生存意义的一种坚持和体认,最开始,帕斯捷尔纳克本能地选择了爱,但爱与死却不可分割地缠绕在一起。当这两者纠缠在一起时,往往显示出一种残酷的情感体验。小说虽然以描述动荡时代里史诗般的爱情为主体,但其以葬礼始又以葬礼终的这样一个封闭的体系,则演示了毁灭的象征意义。小说的开头,十岁的日瓦戈爬上坟头,放声痛哭,他挚爱的母亲刚刚撒手人寰。日瓦戈的父亲遗弃了日瓦戈母子俩,又把百万家财挥霍一空,之后卧轨自杀。在日瓦戈周围,死亡接二连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同胞相继死去,最后还有他自己。在日瓦戈的整个现实生存中,所面临的只有一种生存状况——死亡。这种封闭式的结构则是他所理解的历史和现实的基本框架。

作为一个医生,对日瓦戈来说,死亡在他的手中,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医学和革命有着天然的相似性,医学治疗单个身体,以金石之法解除病痛的折磨;而革命则针对人群社会,利用暴力革命对旧的社会制度施以天翻地覆的改造,就形同医生用手术刀剔除人体中的毒瘤。医生作为医学这一事业的主体,被自然而然地赋予了革命者的意义。事实上,日瓦戈憎恶革命前的俄国旧制度,衷心欢迎十月革命的到来:“多么出色的手术啊!拿过来就巧妙地一下子把发臭的多年的溃疡切掉了!既简单又开门见山,对习惯于让人们顶礼膜拜的几百年来的非正义作出了判决。”他相信“俄罗斯注定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当医生们纷纷辞职时,他毅然留在医院里,以实际行动支持苏维埃政权。革命破坏了所有的一切,日瓦戈无法行医和写作,情人拉拉也离开了他,死亡在日瓦戈周围接二连三地发生。当血淋淋的现实呈现在他面前,日瓦戈又对革命产生了隔膜,他说:“我是非常赞成革命的,可是我现在觉得,用暴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应该以善为善。”革命让“发臭的多年的溃疡”切掉了,但同时,历史前进的车轮也碾过一批又一批个人的生命。流血是为了新生,这在个体的身体的意义上来说,是合乎常理的。通过流血的革命,让一个旧社会重新成为美好的社会,这是一个历史的实践问题,个体在整个社会的手术中,却常常失去生命,这个历史的悖论太残酷了。

死亡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本人而言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命题。1937年“大清洗”之际布哈林被处决,继而几个军人要他签署一封判处几个元帅死刑的公开信,他严词拒绝,然而随后发表的公开信中却仍旧有他的名字。为此他强烈抗议:“没有人给予我决定他人生死问题的权力!替我签名,就等于把我处死。”在因《日瓦戈医生》而遭受政治迫害时,帕斯捷尔纳克企图自杀,在伊文斯卡娅的劝导下才放弃。当他面临被开除国籍、驱逐出国的危险时,他写信给帝国领袖说:“对我来说,离开自己的祖国不啻是死亡。因此,我请求你不要对我采取这种断然的措施。”拒绝领奖两年之后,帕斯捷尔纳克抑郁而亡。“死亡”成为日瓦戈医生,也是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基本的现实生存经验。

爱情与理想、暴力与死亡、战争与人性,这些议题随着日瓦戈和帕斯捷尔纳克的生存状况在文本内外互相交错。面对爱与死的表白,日瓦戈与帕斯捷尔纳克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相似。反复论证帕斯捷尔纳克到底反对还是不反对十月革命,这是一个伪命题。日瓦戈直到生命垂危,他仍然怀着无限的生活希望:“一切正在好转,我渴望生活,而生活就意味着永远向前,去争取并达到更高的、尽善尽美的境界。”在日瓦戈身上闪现出在种种苦难和厄运残害下的人性的光辉。日瓦戈以亲历苦难而进入历史,要承担恶而不被恶所吞噬,就必须找到某种承担的力量,帕斯捷尔纳克显然不相信任何反抗的力量,它所推崇的,是一种爱的圣徒的践行方式、生存方式。正如《日瓦戈医生》那著名的对白所昭示的:“去那里做什么?”“只是生活。”⑤在《日瓦戈医生》重点叙述的一段历史——十月革命之后的艰苦岁月里,“它只是意味着传染病、饥饿、监狱、流放——肉体和精神上的毁灭。俄国似乎处于极大的痛苦中,一大批诗人和小说家都觉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块正在走向毁灭的土地举行葬礼。”⑥在这样一个持续不断的严峻的现实中,诗人古米廖夫被枪杀了,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了,曼德尔斯塔姆死于流放途中,茨维塔耶娃自杀了。而帕斯捷尔纳克鼓起了承担命运的勇气,如同他在诗中所歌唱的:“要活,只是要活,只是要活到底。”正是凭着这种决心,帕斯捷尔纳克“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作为见证人”并写出了他“生活过来的那个时代。”⑦正是由于他活着、见证着、承担着,他才最终在《日瓦戈医生》中通过男女主角的个人命运写出了俄罗斯的现代史诗,并且让世人感到震惊。帕斯捷尔纳克制造了一个爱情的乌托邦,在这个乌托邦中,日瓦戈与拉拉秘密地爱着生活着,哪怕时日短暂。帕斯捷尔纳克书写着一种罕见的爱情力量在象征着俄罗斯严酷现实的暴风雪与狼嚎声中,承担着疯狂的命运。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所呈现的,正是超越了一切和高于一切的爱。在日瓦戈或者说帕斯捷尔纳克身上呈现着活着与承担的伟大性,他们共有着“个人之于历史、时代命运的一种承担精神”⑧。诗人王家新认为帕斯捷尔纳克“更是一位‘承担者’(这包括了他对自己比死者活得更久的内疚和压力),而他在一个黑暗年代着手写作《日瓦戈医生》时所持的信念与所经历的良知上的搏斗,也恐怕是我们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⑨。“生活虽然已变得过于沉重、过于复杂”⑩,但帕斯捷尔纳克仍满含幸福地说:“虽然艺术家终将死去,但他体尝到的生活的快乐是永恒不朽的。如果这种快乐是以一种既有的个性又具有普遍性的形式获得的,那么实际上别人也可以通过他的作品而使其复活。”⑪

也许正是帕斯捷尔纳克这种即使身陷困境,也对爱充满信仰的艺术家本性,使得《日瓦戈医生》这部作品产生了一种惊人的魅力。整部《日瓦戈医生》在繁复的社会历史画面之外,更有对自然生机的诗意描绘:不仅限于日瓦戈医生所写的诗句,作品中几乎随处都有对俄罗斯大地景物的精心描摹。帕斯捷尔纳克游离于困苦无助的现实之外对世界万象的打量,使人感知到他不屈信念的源泉所在。《日瓦戈医生》,这部因为涉及到十月革命而使我们不得不谨小慎微待之的小说,却因为它首先是一首诗,一首爱情诗,从而使它所包含的一切关于社会、宗教、历史的思考真正地具有了震撼力。西班牙作家略萨称这部小说是“抒情诗般的创作”;利哈乔夫把它看作是“对现实的抒情态度”,都是精辟之见。的确,《日瓦戈医生》最大的独特性就在于它以诗的韵味审视了俄国革命的历史。它把俄罗斯在20世纪被红色恐怖颠覆与异化的前后过程,演化成了一部抒情的、一个医生兼诗人的爱与死的困境。日瓦戈以对大自然的爱、对宗教的爱、对诗歌的爱、对女性美的迷恋,让前苏联那片死亡的“红海”从中间分开了。他,以及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甚至当时的整个俄罗斯民族,都是依靠着自己天生的对艺术与生活的纯粹倾向,从而走出了绝境。⑫

①⑥⑦ 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41页,第1页,第238页。

② 赵一凡:《埃德蒙·威尔逊的俄国之恋——评〈日瓦戈医生〉及其美国批评家》,《读书》1987年第4期,第55页。

③ 迟子建:《重读名著:日瓦戈医生》http://tieba.baidu.com/f?kz=15079788

④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29页.

⑤ 潘知常:《爱的审判——帕斯捷尔纳克与他的〈日瓦戈医生〉》,《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页。

⑧ 周瓒:《当代文化英雄的出演与降落》(下),《新诗评论》(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页。

⑨ 王家新:《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49页。

⑩⑪ 奥尔珈·卡莱尔:《帕斯捷尔纳克访问记》,《国际诗坛》(第一辑),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第46-47页。

⑫ 杨典:《巨著的鬼魂——〈日瓦戈医生〉之电影式微与小说追远》http://www.jintian.net/bb/viewthread.php?tid=11334.

作 者:邹剑萍,集美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编 辑:张玲玲 E-mail:sxmz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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