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悦芳[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 石家庄 050061;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在叙事中呈现心灵
——以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为中心
⊙田悦芳[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 石家庄 050061;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以叙事视点的选择、情感结构的设置和叙事情境的调控等方式实现了“故事”层的精构与“话语”层的巧置,从而深度开掘了人物的心灵世界并对生命个体所具有的隐秘情怀进行了探寻,具有在叙事中呈现心灵的独特个性。
巴金 小说 话语场景 叙事 心灵
小说作为一门叙事艺术,其叙事文本往往都是以特有的方式来完成对内容的传达。叙事学家查特曼曾将叙事文本分为故事(story)和话语(discourse)两个层面,通俗地讲,“故事”就是叙事中描述的什么,包括人物、动作和发生的事件等内容方面;“话语”就是怎样描述,即对这些内容的传达方式。不同作家可以采用不同的话语方式来传达类似的故事,但特定的话语场景会体现出作家把握文本方式的差异和关于对象世界深度体验的不同。对巴金来说,文学创作既是一种寄植政治热情和个人情思的载体,更是一项承载探索美好生命形式的崇高事业,他曾说:“我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我希望看见幸福的微笑挂在每个人的嘴边。”①因此,巴金小说的话语方式颇具匠心,尤其是其话语场景的运用不仅实现了传情达意的基本功能,更重要的是在叙事中呈现了心灵深度,从而以“故事”层的精构与“话语”层的巧置而成为现代作家中最难模仿的小说文体。本文即从叙事视点的选择、情感结构的设置和叙事情境的调控等三个方面对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进行研究,以期实现对巴金小说叙事文体独特性的深度认识。
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中,叙事视点往往具有内视性特点,即以叙事者或特定人物的有限视点进行戏剧式呈现。“叙事视点不是作为一种传送情节给读者的附属物后加上去的,相反,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②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以有限视点作为叙事视点,“只进入一个人物的内心,并经常使用这个人物的视觉角度”③,这有利于消除空泛化议论,摒弃概括性叙述,从而实现“形象叙述”,而不是“作者叙述”的叙事特质,达到兼具视觉与心理上的指向性,从而丰富叙事内蕴的多重性。
例如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大量运用了书信、日记、梦境、对话、独语(无论说出的还是未说出的)等,这使全景与特写交错,视野的拉远和拉近并置,实现了话语场景的自然变换和无时空性接合,强化了小说对心理冲突、性格深度、故事悬念等的展示。如《家》中觉慧被关在家里时的长篇日记,对祖父、大嫂、二哥、鸣凤、大哥等人都进行了一番省度,为情节的展开做好了铺垫;觉民逃婚后与觉新的通信,揭示了俩兄弟在精神世界和性格倾向上的分野;鸣凤死后觉慧的噩梦透露出了他内心深处隐秘的矛盾。又如《寒夜》中汪文宣的噩梦连连与曾树生的长信,都在探索人物心理、塑造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方面至关重要。再如《家》中鸣凤灯下的心灵独语和《寒夜》中汪文宣在妻子远走兰州后再到咖啡馆时的独语,都是对人物内心的深度开掘。对话是巴金小说运用最多的话语场景,可分为三种:一是交互型对话,即你来我往的话语交流,以之展开故事,推动情节,巴金小说运用得最多;二是错位型对话,即以具有异质性质的思想或观念的对立来揭示人物的内在矛盾与犹疑,巴金小说中那些“委顿的生命”④如觉新、汪文宣、周如水等的塑造成功与之密切相关;三是倾诉型对话,即虽有对话形式,但实际是一个人的倾诉,前一个人的话语仅是引出后一个人倾诉的契机而已,与个人独白相近,如剑云、万昭华等有很多此类对话,这对展示人物内心的寂寞和精神的孤独相当适合。
“情感结构”是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中的一个专门术语。威廉斯之后,“情感结构”这个概念常被用于文学的文本研究之中,其意义已不止于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所阐明的含义,而常被用来考察特定社群的意识结构或心理结构,本文特指巴金小说话语场景中人物意念与心理的结构。
无论艺术还是生活都拥有自身的秩序,小说叙事也有着自己的秩序。在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里,其叙事常常成为一种对某个特定的事物或空间安排成序的表述,并且是以一种由不同人物所理解的“秩序”为依据来“讲故事”的。例如在《激流三部曲》中,“家”是一个特定的话语场景。而《家》《春》《秋》三部小说中的所有人物,无论是身处“家”中还是远在上海,他们所架构起来的共同的话语场景都是这个相同的存在——“家”,倘若整体来看这三部小说,仿佛就是由不同的人物(分别是觉慧、淑英、觉新)讲述着情节类似的故事。“如果一个故事包含不止一个聚焦者的话,那么,从一个聚焦者到另一个的转移就成为叙事结构的一个方面。”⑤从这个意义上说,《激流三部曲》就是以反复性叙事的方式调控着不同人物(包括叙事者)爱、恨或者爱恨交加的复杂意念与心理矛盾,从而实现了以特定话语场景完成了对小说情感结构的设置。另外,在《激流三部曲》里,“花园”也是一个特定的话语场景,年轻一代的几乎所有事件,都与花园有着联系,如有悲伤的诉说,有气愤的发泄,有痛苦的重逢,还有无奈的死亡,等等。只有在“花园”这个特定的话语场景里,年轻一代的情感世界才是完全敞开的,才可以交流思想、沟通心灵,从而完成了对小说情感结构的设置。又如《寒夜》中对“夜”这种话语场景的反复书写,将汪家三口人之间隔膜、压抑、痛苦、无奈的心理重重渲染,既与小说阴沉压抑的基调一致,又呈现出了三人的剧烈冲突的情感世界。总之,巴金小说中以话语场景的反复来设置情感结构,从而揭示人物细腻的心理和推进故事进展,为小说有声有色地表现情感和以营造整体情感氛围来抓住读者灵魂至关重要。
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在叙事情境上非常讲究动态与静态的结合,无论是从描写静态转入想象动态还是从描写动态转入想象静态,都在最大限度上延展了叙事空间,增强了心理建构的力度。这主要包括物象的生命化、情感的时空化和心态的动作化等转化方式和运用主观性追述的方式来实现对叙事情景的调控。
例如小说《家》中叙述觉民与觉慧在一个风雪之夜回家的场景“: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着重号为引者所加,下同。)这里作家把自然场景赋予了生命,将静态的景物描写转化为人物的一种心理动作和情感外化,从而凸显人物所处环境的肃杀与孤寂。又如《寒夜》中写汪文宣家的门口“:他回到家。大门里像是一个黑洞……”“他们走到大门口,他看见那个大黑洞,就皱起眉头,踌躇着不进去。”“黑洞”是汪文宣对家门口(静态)产生的一种视觉感受和心理反应(动态),这种转化过程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再如《寒夜》对曾树生最终决定远赴兰州时的心态展示,则是通过她的一系列可视动作完成的,如“朝床上一看”、“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离开了床马上又回去看他”、“痴痴地立了半晌”、“用力咬着下嘴唇”、“踌躇片刻”、写留言信等等。由上可见,作家在这些特定的话语场景中,通过物象的生命化、情感的时空化和心态的动作化等转化方式对动态与静态的叙事情景进行调控,使叙事空间和人物的心灵空间获得大大延展,因此更能强化读者的阅读感受。另外,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还常常运用主观性追述的方式对叙事情景进行动、静态的调控,从而以叙事节奏的减缓来强化一种心理的建构,正如米克·巴尔所说:“在一个场景范围以内,主观性追述加强也可以带来一个短暂的减缓。”⑥例如《家》第十三章描写四世同堂欢庆聚餐的动态场景时,就加了一大段高老太爷心理的主观性追述,从而使叙述情境动静交错,在叙事速度的延宕中延展了人物心理空间,叙事深度也大大加强。
综上所述,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以具有内视性的有限叙事视点来进行的“形象叙述”,使兼具视觉与心理的指向性的同时丰富了小说的心灵内蕴;以话语场景的反复来设置情感结构,在整体情感氛围的营造中凸显了人物的心理与情感;以物象的生命化、情感的时空化、心态的动作化、运用主观性追述等方式调控叙事情境,在动与静的交错转化中,延展着对心理空间的建构。因此可以说,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具有在叙事中呈现心灵的独特个性,这也是巴金小说文体在“话语”层面上独具个性、自成一家的重要原因。
① 巴金.我的幼年[A].贾植芳等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巴金专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125.
②③⑤ [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30,131,145-146.
④ 张民权.试论巴金小说的“生命”体系[J].文学评论,1985(1):80.
⑥ 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85.
2010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研究”成果,课题编号:201004032
作 者:田悦芳,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