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山水诗的生态美韵

2011-08-15 00:42曹瑞娟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江西抚州344000
名作欣赏 2011年5期
关键词:山水诗生机青山

⊙曹瑞娟[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 江西 抚州 344000]

宋代山水诗的生态美韵

⊙曹瑞娟[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 江西 抚州 344000]

宋代文人士大夫继承并大大发扬了前代文人向往自然、倾心林泉的精神文化传统,走进自然,与山水交友,创作了大量山水吟赏之诗。这些山水诗体现了诗人对自然生态的亲近和关注,呈现出种种生态美韵,可归纳为生机之美、纯净之美、如画之美、和谐之美四个方面。自然山水原初的生态之美经由诗人审美眼光的拣择和过滤后写入诗歌,强化了美景的纯粹性和诗意色彩,从而使山水的生态美韵以更加富有意味的形式呈现出来。

生态美 山水诗 宋代

有宋一代文化兴盛,宋代文人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审美情趣。他们继承并大大发扬了前代文人向往自然、倾心林泉的精神文化传统,走进自然,与山水交友,创作了大量山水吟赏之诗。宋代山水诗体现了诗人对自然生态的亲近和关注,呈现出种种生态美韵,大致可归纳为生机之美、纯净之美、如画之美、和谐之美四个方面来进行考察。

一、生机之美

中国古代哲学十分重视“生”:“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易传·系辞上》),“生生自庸”(《尚书·盘庚》),“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穷”。宋代理学家亦认为:“道则自然生万物。今夫春生夏长了一番,皆是道之生,后来生长,不可道却将既生之气,后来却要生长。道则自然生生不息。”①将“生”作为万物的本源和宇宙运动变化的动力。生生不穷,乃天地间亘古之机理,蕴含着无限奥秘。生机是地球上一切生命最本质的特征,诗人们每每惊异于万物的蓬勃生机并以“生意”赞叹之。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人若要发现自然是美的,就只须能够看出自然是生养万物的大怀抱,看出自然中也有类似人生中的生机,那就够了。”②实际上,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固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而自然界其他生物的求生本能和顽强生命力也往往令人类惊叹、钦佩,甚至自叹弗如。

生机是生态最本质的内涵和最重要的特征,如果没有了生机,生命也就不复存在。山水本身属于无机界,但它们又是成千上万、种类繁多的生物的栖居繁衍之所。正是这些生物的存在才使得世界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和动人的光彩。山水诗所描绘的对象绝不限于山和水的整体形象,还包括众多随处可见的动植物,这些动植物的出现,使山水诗具有了生意和灵性。诗歌中对绿树和花草的描写,往往能给读者以绿意和生机之感。如晁端禀《琅邪山》:“琅邪山色连云绿,烟树参差裹岩谷。幽香烂漫四时花,翠影交加万竿竹。”山体为绿色植被所覆盖,四时均有花朵绽放,一片生意盎然。许及之《池塘小景》:“昨夜春水生,垂杨蘸波碧。湖中相忘友,两两有 。”春季河畔的垂杨与水中嬉戏的水鸟,为世界增添了无限生机。胡溥《清溪》:“杨柳汀州绿四围,沙中禽鸟杂相依。烟留群鹭和鸥卧,霞带孤鸿与鹜飞。”诗中出现了杨柳、禽鸟、鸥、鹭、鸿、鹜等动植物,勾画出一条小溪周围富有生气的生态系统。宋诗还常以“生意”来歌咏自然万物的生机勃发之态。苏轼诗文中就曾多次出现“生意”一词,可见作者对于生命之根本特征即葱茏生机的觉识:“兰菊有生意,微阳回寸根。”(《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其一)所谓“生意”,指的就是生命蓬勃不息的意味和韵致,是生命有机体的基本表征。

诗人们还常常采用拟人手法,化静为动,拟物为人,使诗歌情趣顿生。杨万里的诗歌富有谐趣,常以拟人手法撷景物入诗,使自然物呈现出生机灵动的特点。如《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诗人将泉水和绿树当作有情有义之物,并且敏感地觉察到荷花的生长和蜻蜓的出现所带来的生意。生机之美,是地球上生命活力之美,也是宋代山水诗所蕴含的最动人的生态特征。

二、纯净之美

我们注意到,宋代山水诗有不少以“清江”、“清溪”为题的诗歌,描写水的澄澈。当时的水少被工业或生活所污染,呈现着清净澄明的姿态,令人览之有怡神悦性之功效。唐代李白曾言:“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清溪行》)溪水之清澈如同明镜,令人惊异。宋代大量诗歌也描写到了水的湛蓝、澄澈,以及生物嬉戏于水中的自得之乐。如张耒《东溪》:“东溪何潺潺,秋水清见底。纵横小石圆,一一静无滓。空山人不到, 响环佩。我来每终日,漱濯弄清 。”此诗描写东溪,一再用“清见底”、“无滓”、“清 ”来形容,可见溪水之清。有的诗人则以“璧”来形容水之光洁:“一片水环璧,分明镜可窥。游鱼吹白沫,浴鹭扑清漪。有月有星夜,无云无雨时。倚栏相对处,如看浑天仪”(顾逢《圆池》);“野水光如璧,澄心不觉劳。与天无表里,共月见分毫。绿好磨长剑,清宜泛小 。淡交今已矣,惆怅越波涛”(钱昭度《野水》)。

溪水澄澈如镜,便有了对“照镜”即人或景物倒映于水中的描写。“沧浪清可爱,白鸟鉴中飞”(范仲淹《出守桐庐道中十绝》其九),天空中的白鸟映入水中,如同在镜中飞翔;“青山自负无尘色,尽日殷勤照碧溪”(杨万里《玉山道中》),原本是青山与绿水为邻,青山不自觉地映到水里,诗人却想象成是青山也来照镜;“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苏轼《泛颍》),写诗人正得意照镜,忽然鱼儿搅动水面,诗人的影像遂被打破,十分诙谐。更有甚者,将岸上之物置入水中,将水中之物移到天上:“未识贵池好,尝闻弄水名。白鸟鉴中立,画船天上行。”(陈舜俞《弄水亭》)水面上空的景物映入清澈的水中,就使得白鸟如同在水中站立,画船如同在天空中行走,水天一色之境令人神往。而泉为活水,通常比河湖之水更为澄澈:“泉动涌联珠,泉静湛片玉。渊源出以时,动静清可掬。凭栏冰雪寒,敛 毛发肃。内以洗我心,外以刮我目。”(包恢《观泉》)以珠玉喻泉水,可见作者的爱怜之情,而水清至极,便给人以清冷的感受,“洗心刮目”则体现了清泉对人的精神陶冶作用。又如陆游《山行》:“山光秀可餐,溪水清可啜。白云映空碧,突起若积雪。我行溪山间,灵府为澄澈。”山光秀美,溪水清澈,令人的心境也空明起来。吴孔 《玉山听泉》:“鸣泉出涧洁而莹,尽日锵锵解佩声。绝俗不须频洗耳,试听余响自心清。”山泉莹洁,水声泠泠,人的心事烦忧也被涤除一空。

可见,自然山水的生态状况的确会对人的精神产生相应的影响。水清,则人亦欣然;若面对一片被人类生产和生活污染过的水域,那么人的情绪也势必会受到破坏。

三、如画之美

宋代山水诗中的自然生态描写还呈现出“如画”之美的特征。洪迈《容斋随笔》曰:“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③山水景致虽出于自然,却如同造物主之灵心妙运,如画家一般的巧妙构思布局,乃天然的图画;而诗歌对自然物象的采撷、运用对仗手法对举而出的各种风物及其姿态,能使读者透过文字在脑海中勾画出生态事物的微妙情态,亦如同画家之构图布景,产生一种如画之美。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有一段著名的评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④所举王维诗作“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色彩明丽,的确具有如画之美。其实,不仅王维的诗歌如此,自然景物的色彩、布局的构图之美在许多古代诗歌中都是存在的。古代众多为诗词名句配图的“诗意图”的出现,正体现了我国古代诗歌“诗中有画”的艺术特征。

中国古代山水诗既有山水形体的工致刻画,又有神理韵致的呈现,其意象的营构、布局及其传神写意,都给人以如画的美感。人们常把“诗情”与“画意”联系起来,就是注意到了诗歌与绘画两种艺术的相通之处。绘画讲究布局匀称,色彩鲜明,诗人注意到眼前景象的色彩美及其作为一个完整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谐性,故有“如画”之喻。我们所说的宋代山水诗的如画之美,不同于西方的“如画”美学观念。“如画美学要求一片景色所具有的特点是基于源自绘画而不是自然的准则之上的,因而许多公园和花园需要有品味的‘改进’以适应规定的要求。”⑤在中国人的观念当中,自然山水是真实的,而绘画中的山水经过了画家的组织、加工,是艺术化的,因而更加凝练、集中,当我们说“风景如画”时,正是注意到了自然风景的纯净性和完美性特征。宋代具有“如画之美”的山水诗,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诗歌中明确出现“如画”、“画屏”等字眼,说明观赏者自身已经意识到了所见山水景物的如画特性。如林逋《西湖》:“混元神巧本无形,匠出西湖作画屏。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栾栌粉堵摇鱼影,兰杜烟丛阁鹭翎。往往鸣榔与横笛,细风斜雨不堪听。”杭州西湖之美可谓天下绝伦,隐逸诗人林逋将其视为造化的杰作。顾逢《甫游冷泉亭》:“万绿重重如泼翠,一泓泉水侵苍苔。分明天地开图画,山自飞来猿自来。”写西湖之畔的冷泉亭之景,直言景色如天工的图画。刘季孙《过西湖》:“临汾人事迫,初喜到西湖。遇雪非尘世,和山是画图。”写晋州西湖景色之美,竟令人不敢置信是尘世中所见,青山如同经过剪裁过滤的图画一样。刘敞《微雨登城二首》(其一):“雨映寒空半有无,重楼闲上倚城隅。浅深山色高低树,一片江南水墨图。”直言江南生态美景恰如一幅水墨图画。还有的诗人以善于发现美的眼光把人与自然美景融合为一的图景生动地呈现出来:“波间指点见青红,雪脊棱倚半空。幻出生绡三万幅,游人浑在画图中”(孙觌《横山堂二首》其一);“岸树冥茫外,人家点画中。断烟分紫翠,残照抹青红”(白玉蟾《远景》)。将人置入图画,增添了画面的动感,也映衬出人所游览或居住之地的生态环境的诗情画意。

另一类是诗歌中并未直接出现“如画”字样,但其所描绘的山水图景给读者以如画之感。这是诗人选取自然界具有典型性的景物,并以诗歌的艺术形式和修辞手法将其生动呈现的结果。“因图画和题画诗发达的影响所及,一般的宋诗似乎也熏染着画的情调,在诗里面表现出来。这种充满了画意,即所谓‘诗中有画’的诗,以宋人的描写为最精工。”⑥如米芾《过当涂》:“鸥鹭依寒水,蒹葭静晚风。烟光秋雨细,树色碧山重。”米芾作为一位画家兼诗人,其诗歌所勾勒的场景亦如同一幅水墨山水图。

四、和谐之美

有学者将“和谐”视为生态批评的核心范畴,认为“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身的和谐,这是生态文艺(文化)中最为根本性的内涵,是生态批评反复探寻和积极倡导的。”⑦宋代山水诗中的和谐之美,一方面表现为诗中所呈现的各种动植物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和谐相处之美,另一方面表现为人与自然物的关系协调之美。

先来看第一个方面,即诗中同时出现多种多样的生物,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和谐的。如陈宗礼《山行》:“川原绿已张,春去今何在。深树涵幽姿,微云弄晴态。禽声互酬应,林霏间明晦。渐远人迹稀,清音自虚籁。”林间禽声互答,自在飞鸣,不图人知。“双鸠并睡枯桑上,一鹭闲行白水边。”(释行海《闲居》)双鸠并宿于枯桑之上,一只白鹭闲步水边,互不侵扰。“鸦鸦乘犊去,鸭鸭伴鸥眠。”(葛天民《小隐自题》)鸦与犊同去,鸭伴鸥共眠,这是一幅多么安详静穆的生态图景!再如陈宓《山行》:“禽声戛玉 如堕,蝶翅新妆粉欲飞。山静物闲无一事,却嫌钓叟下鱼矶。”“山静物闲”是自然景物的本质特征,而人的活动却打破了自然界的宁静安详。

另一方面,宋代山水诗展示了人与自然物之间关系的融洽。在诗歌中,青山、花草、禽鸟等自然物都是同人一样有性情,可与人交流之物。当然,这种“交流”很大程度上是诗人想象中的,但正体现了诗人对人之外的生命以及无机环境的谦敬之心。“好山如故人,欣然见眉宇。又如梳晓鬟,红绿相媚妩。”(胡志道《忘归洞》)把山比喻成故人,欣然与之“交往”。“无人独赋溪山谣,山能远和溪能听。”(林希逸《溪上谣》)认为山水能够听懂诗人的歌谣并与之唱和。张耒与青山的“交情”更是深厚:“青山如君子,悦我非姿媚。相逢一开颜,便有论交意。今晨 然去,掺若执我袂。谓山无见留,此事宁久置。”(《出山》)相处日久,诗人欲出山之时,青山竟也执袖相留,不忍见诗人离去。除了将青山视为故知,诗人还喜欢把山花山鸟当作自己的朋友。“青山双夹小溪流,绿 人家古渡头。虽是溪山不相识,劝人啼鸟却相留”(陈文蔚《辛丑春游金华出东郊》),“山瀑两道泻,木叶四时春。日暝不知去,鱼鸟会留人”(洪朋《庐山》),明明是诗人自己流连忘返,却说成是鱼鸟相留,可见其在心理上与自然的亲和。

自然山水原初的生态之美经由诗人审美眼光的拣择和过滤后写入诗歌,强化了美景的纯粹性和诗意色彩,使山水的生态美韵以更加富有意味的形式呈现。当我们以生态学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些诗歌时,一定程度上就是恢复和还原其中的生态意蕴。感知古代山水诗中的生态之美,是我们从古代传统文化中获得生态审美熏陶的重要途径。

① (宋)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卷 15。

② [俄]车尔尼雪夫斯基著,缪灵珠译:《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19页。

③ (宋)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4页。

④ (宋)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09页。

⑤ 鲁枢元主编:《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下册),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856页。

⑥ 胡云翼:《宋诗研究》,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15页。

⑦ 刘文良:《生态批评的范畴与方法研究》,扬州大学2007年度博士学位论文,第28页。

本文为东华理工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宋代山水诗中的生态意识与生态美》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曹瑞娟,文学博士,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诗文。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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