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吴娱玉
莎乐美——王尔德笔下一朵袅娜多姿、能歌善舞的奇葩,从《圣经》里受母亲唆使和差遣,面目模糊的花瓶摇身一变成为独立自主、离经叛道的女神;卡门——梅里美孕育出的一个风姿绰约,野性、媚性、狂性兼而有之的尤物,在充满道德桎梏的男权社会,她敢爱敢恨、敢做敢当,为爱情赴汤蹈火,为自由孤注一掷。她们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有着大胆夸张的情欲,有着向死而生的魄力,有着自由不羁的性情,打破了男权世界中关于女人的天使般温婉贤淑、乖巧献媚的审美标准。她们用美貌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又保持着自己独树一帜的个性魅力,为实现心中所愿与人格独立不惜以恶的方式毁灭生命。她们像一把尖刀,用摧毁的形式向一切奴役、压迫、控制、独断说“不”。
《莎乐美》塑造了一个风韵撩人、舞技精湛的公主,继父对她的美貌垂涎三尺,而她却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先知约翰。有着强烈说教嗜好的先知,因厌恶莎乐美母亲的不洁而加罪于莎乐美,恶语相向,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她。一次宴会上,暴虐贪婪的希律王百般央求莎乐美献上舞姿,并发誓许诺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当莎乐美跳完七面纱之舞后,决绝而不动声色地要约翰的头颅。国王闻之瞠目结舌,惊恐万分,随后千方百计讨好她,试图用宝石、土地、权力使她回心转意。莎乐美先后八次坚定固执地说“我要约翰的头”,而后对着血肉模糊的约翰纵情恣肆地诉说:“假如你看看我,你就会爱上我,为什么你不肯看我一眼?”然后献上了深情的一吻。“莎乐美之吻”已成为一个经典符号镌刻在艺术的长廊里,它裹挟着欲望主体的反叛精神,夹杂着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的颓废色彩。当“莎乐美之吻”与“五四”启蒙土壤相遇时,莎乐美便成为现代中国继“娜拉”之后的又一个敢爱敢恨、绝不曲意逢迎的新女性,把神、人、魔融于一身且具有时代气息的反抗斗士。
《卡门》刻画了一个奇异野性、风采动人的吉普赛女郎。她生性自由,视文明法制为粪土,对道德说教不屑一顾,耻笑那些唯唯诺诺的伪君子。她充当走私集团的耳目,忽而卖笑于海滨港口,忽而奔波于旷野山林,忽而匿身于深山峡谷;她风情万种,轻狂挑逗,使得官吏权贵对她网开一面;她凶残蛮横,野性十足,因一言不合就在别人脸上划下十字架;她变化多端,时而“披绸带金,花团锦绣”地轻歌曼舞,时而“名贵披肩,香气袭人”地摇曳生姿,时而又“衣着体面,打着洋伞”地呼来喝去。她游刃有余地做着舞女、太太、贵妇、小媳妇,有她做眼线,强盗们作案每每都能得逞。当唐约瑟以爱的名义约束她时,她说:“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可你不能让我让步”,“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卡门以死践行了自由,被评论家誉为“自由不羁的精灵”。卡门的身上饱蘸着蛮荒原始气息的生命本真,昭示着生命的庄严神圣和无拘无束,她活得光明磊落,无需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无需受累于清规戒律,亦不会为男人的薄情而郁郁寡欢。卡门就是卡门,谁也不能奴役的自由女神。
启蒙是一种与过去告别的断裂意识,一种朝向未来的进化意识,而美之于启蒙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对格雷的面孔倾情赞美:“美是天才的一种形式甚至比天才更高。”英国颓废派理论家陪特有言:“在唯美——颓废派对于美的盛赞中,表达的并不仅仅是对于美的崇拜,更是对于崇高精神高于肉体的传统价值秩序的颠覆;美是唯美——颓废派在上帝死了之后,以人为本在人本身寻找到的一种新的价值。所以唯美派作家是以最虔敬而神圣的态度顶礼膜拜色情和肉感的美。”一直以来,对女人的审美标准是有林妹妹般娇喘微微、含情脉脉的柔弱之美,兼而有宝姐姐般明理得体、贤良淑德的大家之气。这样的美是男性精雕细刻的结果,而非女性本真的自然美与人性美,犹如病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幼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无独有偶,茅盾也在《问题是原封不动地搁着》一文中指出,以封建思想为基础的“静的美”、“病的美”正在逝去,大都市市民现在追求的是“动的,健康的富于肉感刺激的女性美”。一种彰显魅惑、野性张扬的新式美打破了循规蹈矩的传统美而直逼我们的视觉。莎乐美和卡门不谋而合地重塑了大胆乖张的女性美。莎乐美“跳起了淫荡的舞蹈。她的乳峰上下颤抖,晃动的项链轻擦着硬起的乳头;钻石在她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光”;卡门“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一双挺可爱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像高杜养马场里的小牝马,她的模样博得每个人对她说几句风情话,她有一句答一句,做着媚眼,把拳头插在腰里,那种淫荡无耻,不愧为真的波西米亚姑娘”。莎乐美和卡门的美由娇羞转入奔放,举手投足间尽显性感,一颦一笑间传尽魅惑。一个是犹太公主,一个是波西米亚女郎,都有着奇异惊艳之美,带着东方神秘的面纱散播着恣肆与诱惑。
两者的启蒙意义在于重塑女性美的主人翁意识,正是这卓尔不群、自信满满的美使得欲望主体苏醒。“妇女的失去自我,首先从失去对自身欲望的感觉开始,她们的觉醒,也就要从身体的觉醒开始。”(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3页)女性一直以来在跛脚的理性的规训下低眉顺眼、羞羞答答,而“现代个人需从懦弱驯服、麻木呆滞的心理惯性和道德束缚中解脱出来,感受着生生死死,爱恨情愁的热烈鼓荡,充盈着欲望饥渴和本能冲动,使其生命处于一种敞开的状态,这是个体独立的最基本的前提”(张光芒:《中国当代启蒙文学思潮论》,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13页)。莎乐美直言不讳、惊世骇俗地表达了她的情欲:她消瘦的肉体就像雕塑、肖像、月光、箭杆和象牙;她的身体又像百合花、积雪、玫瑰、阳光和皎月;她的头发像葡萄串儿、雪松和长夜。如此铺排堆垒的意象、细致入微的描述,体现了莎乐美已把约翰置换成一个完全被动、供人欣赏、满足他人的欲望客体,作为男权社会权威象征的约翰全然被置于欲望的审视中。一度在男性视野下噤若寒蝉、只能充当别人复仇工具的莎乐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意志独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欲望女神:“约翰,我爱上了你的身子……让我摸摸你的身子吧。”“我爱上的是你的头发……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吧。”“我渴望的是你的嘴……让我亲亲你的嘴吧。” 莎乐美由欲望客体变为欲望主体,大胆地呐喊“我爱”,毫不扭捏作态的话语,体现了作为欲望主体的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
对卡门而言,情欲固然让人为之生为之死,然而情欲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以爱为名义的束缚,试问中规中矩的约翰接受了莎乐美之后呢?想必结果并不乐观,莎乐美会由一个英姿飒爽的启蒙先驱堕入安分守己、恪守妇道的泥淖。情欲是启蒙的原动力,卡门在情欲启蒙之后,主体意识的保持更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卡门说:“我要的是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唐约瑟是社会制度的捍卫者,当他听到归营的鼓声,便听从召唤,卡门嗤之以鼻:“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走吗?”他处心积虑想把卡门拉回男权社会,奉公守法、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但对卡门来说她如何能俯首帖耳地任人摆布,如何能做小鸟依人、察颜观色的金丝雀?因此她宁死不从:“跟着你走向死亡,我愿意,但是我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作为我的罗姆(即丈夫),你有权利杀死你的罗米(即妻子)。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卡门丝毫没有奴颜媚骨,面对专断和控制她不屈不挠,即使毁灭生命也在所不惜,她真正践行了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生命哲学。
莎乐美、卡门体现了狂欢恣肆的“酒神精神”,女性不再是被塑造的苍白无力的欲望客体,而高调地成了追求人性解放,为自我价值的实现不惜牺牲生命,具有斗争性、主体性、独立性、自觉性的欲望主体。
“女性总是在男性的参数之内被设定的。男性总是作为本源性、先在性的本体而被定位,而女性总是作为男性的补充物、对立面和客体被看待。”(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372页)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指出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变成的。”在传统男性话语体系中,女性这个失去话语权的被压抑着的性别,长期以来被迫保持沉默,往往呈现为一种无名无言的状态。《莎乐美》却打破了这种不平等,青铜铸就的古蓄水池与高耸宽阔的阶梯并行排列于希律王宫殿前,池中囚禁着先知约翰。这里两种对立意象应运而生:代表男性的“阶梯”与代表女性的“水池”。菲勒斯中心主义中,诸如阁楼、城堡和塔楼等具有锥形结构的建筑物,是对女性实施镇压囚禁的典型工具,是性压抑的象征之物,宣告着男尊女卑、男性霸主的统摄地位。可是在《莎乐美》中,这种传统的男性喻体被倒置,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蓄水池。原型理论认为这种凹陷的盛水之物同女性的身体结构有极强的同构性,加上水的随物赋形、柔美温婉和流动不定的特性,蓄水池暗合了整个女性本身。约翰是耶稣的归顺者与预言者,道德的代言人与捍卫者,他谴责王后乱伦与不贞的罪行,规行矩步地恪守着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道德标准,是一个象征绝对权威的符号。将这样一个维护男权的忠实奴仆囚禁在象征女性的蓄水池中,塔镇女妖式的男性话语被池禁先知的女性话语所取代,其解构之意跃然纸上。
王尔德声称《莎乐美》中最重要的角色是月亮。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中,男性犹如太阳光彩夺目,具有阳刚气、威慑力;女性宛若月亮阴柔多姿、周期变幻、暧昧晦暗、依靠借光而明亮,对太阳有绝对依赖性,月亮是太阳的补充映像。月亮之于女人、太阳之于男人,有极强的互文性。女人理所当然成了男人的“他者”和缺失的一半。加之月神的喜怒无常、骄横严厉,月亮在男性的视野里变成了让人战栗恐惧、捉摸不定的承载物,与此对应的是女性在男性话语阐释下的天使化与妖魔化。剧中人对月亮的感受纷呈不一,众言各异,巧妙地应合了莎乐美在男性视野下天使与恶魔的双重角色。全剧以“莎乐美”为经,“月亮”为纬,以“月亮异常皎洁”始,“月光泻在莎乐美身上”终。月亮代替男性词汇提纲挈领、总揽全局,成为故事的主角和行为的施动者。
月光照耀与目光注视有本体与喻体间的象征意义。露西·伊利格瑞说:“对注视者来说,注视成为否定被注视者能动作用的一种单向行为。‘全知全能的注视,洞悉一切’是和‘男性注视’相联系的,无论看者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这种注视是建立在遵守父权模式的权力关系等级制度之上的,在其本质上是男性的,功能上是客体化和占有。”莎乐美以“我会看你的”作筹码而让叙利亚军官给她带来约翰;莎乐美对约翰的本能反应也是要“好好看看他”;约翰的第一反应则是“我不许她看我”。莎乐美潜意识中“我要好好看看他”打破了女性的“被看”姿态,一度在众目睽睽下被把玩欣赏的女性在这里具有了能动性,将看与被看的角色完全倒置。
卡门与梅里美的关系同样也是耐人寻味的。哈代向大众诉说,苔丝虽然失过身、杀过人,但并非荡妇和残忍的凶犯,她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小仲马向世人证明,茶花女绝不是一般的妓女,她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是“灵魂的处女”。与此相对,安娜虽然雍容华贵,但移情别恋是托尔斯泰为之怅惋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意味深长地道出安娜的“合情而不合理”。劳伦斯在他的作品中以大量的笔墨渲染、赞美性爱,表面上他似乎将两性关系表现为相濡以沫、灵肉合一,但实际上他竭力宣扬的是男性的主体地位和创造力。相形之下,卡门在梅里美面前不卑不亢,似乎在说“我不需要你的辩护”,大唱自由之歌,蔑视顺从,反抗奴役,又似乎在说“我不需要你的审判”。卡门本身就具有跳出藩篱的魅力与魄力,生我不惧、死亦不怕。
卡门不仅不屑于梅里美的辩护与非难,也无视于现实世界的条条框框,以猛兽式的冲击力摧毁男权社会的金科玉律。鲁迅和陈独秀就曾主张发展兽性,以“猛兽式”的凶勇驱除“家畜式”的怯懦,以兽性拯救人类,提倡“敢说,敢笑,敢怒,敢骂,敢打”的作风。卡门反抗权威压榨,摧毁清规戒律的气魄更是坚定决绝。她以捣毁的方式指向虚假的文明道德、监狱法庭。等级严明的男权话语把整个社会锻造成铁板一块,规训人、异化人,卡门与此格格不入,声称要捣毁这个“卖烂橘子的国家”。她目无法纪权威,专事走私抢劫,嘲笑循规蹈矩的唐何塞为“金丝鸟”;她不接受这个占有压制女性、排斥吉普赛人的男权文明社会,声称“你们说的天国是没有我们的份的”。卡门在三次同监狱的斗争反抗中,反对奴役的个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声称“为了少坐一天牢,宁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卡门的拒绝、斗争与毁灭正是卢梭所赞誉的“高尚的野蛮人”。
如果莎乐美和卡门的生存状态体现了独立、张扬、绝不卑躬屈膝的启蒙色彩,那么两朵恶之花的香消玉殒则实现了人性解放的完成与自由意志的定格。莎乐美的独立人格强大到令希律王胆战心惊,卡门的自由意志强烈到令唐约瑟无计可施;莎乐美说“爱的神秘比死的神秘更伟大”,卡门说“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永远是自由的”。她们实现了生死爱欲的波澜壮阔,个性自我的放肆不羁。为了实现自我主体的不可左右,女性欲望的全面释放,不惜用恶的方式与窠臼作斗争,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死亡升华了斗争的悲剧意识,完成了自由意志的重塑,拥有了女性独立的话语权,两朵恶之花永久地镌刻在时代的史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