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李剑锋
清代诗人袁枚的咏物诗《苔》云:“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精警而传神地颂扬了苔藓这种随处可见却绝不平庸的卑微生命。苔藓进入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并不太早,当在春秋战国时期。《庄子·至乐篇》说:“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蛙蠙之衣”注家一般认为是青苔。《淮南子》说:“穷谷之污,生青苔。”尽管人们有时会把生于石头上的藻也说成青苔,出现藻和苔藓不分的情况,但潮湿环境中生长在石头上的多数是苔藓。我国第一部辞典《尔雅》,记载有“藫,石衣也”,第一部大字典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收入的“菭”,释义为“水衣”。三国时张揖《广雅》说:“石发,石衣也。”东晋郭璞进一步解释说:“水苔也,一名石发。”晋代周处《风土记》说:“石发,水苔也。青绿色,皆生于石也。”可见,“藫”和“菭”当主要指藻类水绵等潮湿环境中的植物,其中不排除有一些是苔藓。郭义恭《广志》曰:“空室无人行,则生苔藓,或青或紫,一名圆藓,一名绿钱。”《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九十一引《本草》说:“苔衣之类有五:在水曰陟釐,在石曰石濡,在瓦曰屋游,在墙曰垣衣,在地曰地衣。其蒙翠而长数寸者亦有五:在石曰乌韭,在屋曰瓦松,在墙曰土马鬃,在山曰卷柏,在水曰藫。”这里像圆藓、绿钱、乌韭、垣衣、土马鬃等指的是苔藓,其他还有蕨类(陟釐)、地衣(石濡)、瓦松、卷柏等,但古人往往把它们统归于“苔”。古人关于苔的集中记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清乾隆年间王宪所编《苔谱》六卷(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稿本,齐鲁书社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八十一册据以影印),卷一“释名”列苔类异名七十九种,卷一、卷二从总称和诸类两方面罗列相关诗赋典籍材料,卷四、卷五分述宫中、室中、地上、阶前、砌下、砌中、墙上、壁上、井口、灶上、榻上、衣桁、衣上、剑上、笔床、山、海、水、溪、岸、石、船底、林中、树上、花下、碑上、石鼓、古庙、古冢等二十九种苔生处所,卷六杂录与苔有关的苔脯、苔纸、苔花、苔钱、苔发、苔文、苔衣、苔笺、冰苔、生苔法、画家点苔等十一种物事,可谓古代关于苔类知识的集大成之作。
与其他植物比起来,苔藓进入中国文学领域的时间也不早。《诗经·采苹》描写到一位少女出嫁前“于以采藻”,这里的水生植物“藻”,是一种可食用的水草,当属于藻类。《楚辞》里香草纷纭,也不见它微小的身影。今存汉代辞赋和汉乐府民歌都不见写到苔藓。但魏晋南北朝以后,苔藓还是逐渐以它特有的品质和顽强的生命力在中国诗歌、辞赋和小说等诸种文学体裁中留下了丰富多彩的美丽身影。
娇小幽独的苔藓,在两汉之前漫漫的诗歌长河里居然找不到它的确切身影,到了魏晋南北朝,我们才在诗歌中发现它萤火虫一样闪耀的光芒。这或许不是历史的偶然。魏晋六朝被称做“人的觉醒的时代”,由于频繁的战乱、无常的死亡、旧道德大厦的坍塌、玄学思潮的冲击,人的生命意识、自我意识从来没有这样被猛烈地唤醒。那个时代的人们像风雨中的草木,也像脆弱卑微的苔藓,承受着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命运的捉弄,或者过早地夭折,或者默默地咀嚼生的苦味。当然,他们也张开了胸怀接纳一切生命的美好,感受亲情的温暖、生的快乐、阳光的和煦、大自然的生命律动,即使是卑微如苔藓一样的生命也展现出色彩斑斓的一生。因此,是这个时代,而不是承载沉重的道德面具的时代,苔藓悄悄地走进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人们从它身上感受到生的意趣。“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刘禹锡:《陋室铭》),人觉醒了,苔藓也从冬天醒来,苔藓的诗意时代——一个寒意料峭的美丽春天,到来了!
苔藓的美丽春天与咀嚼着宫怨之苦的班婕妤的“冬天”密切联系在了一起。西晋太康之英、最杰出的诗人陆机在《婕妤怨》里首先写到了苔藓,诗云:
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寄情在玉阶,托意唯团扇。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
班婕妤本是好色皇帝汉成帝的妃嫔,她面貌端丽,才华出众,聪颖博辩,刚入宫时受到皇帝宠幸;但随着赵飞燕的受宠,婕妤命运的冬天也就成了宿命。《续列女传》说:“飞燕骄妒,婕妤恐久见危,求供养皇太后于长信宫,上许焉。婕妤退处东宫,作赋自伤曰:……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魏晋六朝人熟悉班婕妤的悲剧命运,陆机首先在诗歌中给予同情,借助“春苔暗阶除”对班婕妤不幸的命运和暗淡的人生寄寓了深婉的同情。
无独有偶,梁元帝萧绎的《班婕妤》也写到了苔藓:“婕妤初选入,含媚向罗帏。何言飞燕宠,青苔生玉墀。谁知同辇爱,遂作裂纨诗。以兹自伤苦,终无长信悲。”立意与陆机相似,但在艺术和格调上要逊色得多。如首二句明显是梁朝宫体艳情诗的趣味,“玉墀”用语显耀着皇家的华贵,苔“暗”变成苔“生”,这些都有损于自尊自爱、自我伤感的婕妤精神的深婉传达。倒是梁简文帝萧纲《怨歌行》较为出色,诗云:“十五颇有余,日照杏梁初。蛾眉本多嫉,掩鼻特成虚。持此倾城貌,翻为不肖躯。秋风吹海水,寒霜依玉除。月光临户驶,荷花依浪舒。望檐悲双翼,窥沼泣前鱼。苔生履处没,草合行人疏。裂纨伤不尽,归骨恨难祛。早知长信别,不避后园舆。”尽管结尾“早知长信别,不避后园舆”两句还局限在女色侍人的旧观念里,但它的艺术描写和伤感传达却更为工巧和细腻。“苔生履处没,草合行人疏”将苔藓的茂盛与无人造访相对比,表达视角别出心裁,萧纲的《伤美人》“翠带留余结,苔阶没故綦”,张正见的《白头吟》“班女弃深宫,春苔封履迹”,与之同一机杼。
与宫怨相近的是借苔藓写女性相思、忧虑宠爱消失的闺怨诗歌,如: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张协:《杂诗》其一)
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网轩映珠缀,应门照绿苔。
(沈约:《应王中丞思远明月》)
君去在榆关,妾留住函谷。惟对昔邪房,如愧蜘蛛屋。
(吴均:《春怨》昔邪,苔藓名)
寂寂暮檐响,黯黯垂帘色。唯有瓴甋苔,如见蜘蛛织。
(萧纲:《有所思》三首之二)
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坐视青苔满,卧对锦筵空。
(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
宫怨是被打入冷宫的绝望,闺怨则有一丝拴系的恋情;与宫怨中的苔藓一样,闺怨里的苔藓也是冷清和寂寞的,只是多了一份默默的期待和思念。
南朝写及苔藓的诗歌还较多地将苔藓与吊古叹逝联系在一起。如:
玄鬓无复根,枯髅依青苔。
(鲍照:《代挽歌》)
风光肃入户,月华为谁来。结眉向珠网,沥思视青苔。
(江淹:《悼室人》十首之五)
窗寮野雾入,衣帐积苔生。
(萧纲:《祠伍员庙》)
野藤侵沸井,山雨湿苔碑。
(张正见:《行经季子庙》)
坟荒隧草没,碑碎石苔浓。
(卢思道:《春夕经行留侯墓》)
宾阶绿钱满,客位紫苔生。谁当九原上,郁郁望佳城。
(沈约:《冬节后至丞相第诣世子车中作》)
犹忆窥窗处,还如解佩时。苔生无意早,燕入有言迟。
(江总:《奉和东宫经故妃旧殿》)
苔生理曲处,网积回文机。故瑟余弦断,歌梁秋雁飞。
(庾信:《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
苔藓青青依旧,而历史不再,故人不再,生命不再。苔藓是现实的生命,也是历史的见证,更是尘封者默默的衬托和孤寂的伴侣,它青青孤寂的身影仿佛是逝者留在现世的叹息。
南朝诗歌还注意到苔藓的独特物性,把它作为山水、田园和居住环境的有机因素或者衬托。如: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
(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
旦登荆山头,崎岖道难游。早行犯霜露,苔滑不可留。
(鲍照:《代阳春登荆山行》)
夭桃晨暮发,春莺旦夕喧。青苔芜石路,宿草尘蓬门。
(谢庄:《怀园引》)
高谈玩四时,索居慕俦侣。青苔日夜黄,芳蕤成宿楚。
采用高性能纤维,如玻璃纤维、高强高模聚乙烯纤维、芳纶等,及其织物作为增强基材的高性能柔性复合材料,则在航空航天、安全防护等领域具有重要的应用价值。
(江淹:《拟张黄门协苦雨》)
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
(谢朓:《直中书省诗》)
荒隩被葴莎,崩壁带苔藓。
(谢朓:《游山》)
缘阶覆碧绮,依檐映昔耶。
(萧纲:《咏蔷薇诗》)
横阶入细笋,蔽地湿轻苔。
(萧纲:《晚景纳凉》)
南朝是山水诗兴盛的时代,山水中的花草树木逐渐成为诗人欣赏的对象,江南的山林和居处,因雨水丰沛,湿气大,随处可见青青的苔藓,它们依阶傍道、湿润轻滑,映入了诗人的眼帘,成为山水和居处的有机组成因子。与此相应,南朝涌现了大量咏物诗,第一首苔藓咏物诗就在这种潮流中袅娜诞生了,作者就是齐梁时期的文坛领袖沈约。其《咏青苔诗》云:
绿阶已漠漠,泛水复绵绵。微根如欲断,轻丝似更联。长风隐细草,深堂没绮钱。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
(《初学记》卷二十七)
这首诗精巧、传神,状写出青苔的形态和娇柔。首句以“漠漠”状苔藓,把苔藓萧淡如烟、连绵如雾的形态状写出来;次二句“欲”字、“似”字像极了苔藓无根的神态;五、六句极写其微小;最后二句透露出一丝无人欣赏的寂寞。沈约是当时新兴“永明体”诗的倡导者,他赞成诗歌应当“圆转流美如弹丸”(谢朓语),玲珑小巧而自然流畅,音韵顿挫而赏心悦目。这首《咏青苔诗》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这一主张,如对偶、平仄、选词造句、结构谋篇等方面都非常接近唐人的律诗了,只是在精神上过于婉弱,缺少凛然的风骨和独立不拔的品格。此外,庾肩吾有《新苔》诗,诗云:“随潮染岸石,逐脉聚浮查。徒令阿谷丽,停筐不汰沙。”“阿谷丽”原指孔子和他的弟子在楚国阿谷遇到的洗衣少妇,“沙”应通“纱”。此借美丽少妇因受“新苔”吸引而忘掉洗衣的行为,侧面衬托出“新苔”的优美动人,与汉乐府《陌上桑》侧写采桑女子罗敷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萧绎有一首《细草》诗云:“依阶疑绿藓,傍渚若青苔。漫生虽欲遍,人迹会应开。”虽然不是写苔藓,但借苔藓喻细草,间接地表现了苔藓的神韵。
两晋南朝诗歌中苔藓意象的种种意蕴,不论是宫怨、闺怨的孤独忧伤,吊古、怀故的黯然悲慨,还是居处环境的寂静清雅,都指示了后世诗歌苔藓意象意蕴的基本走向,而沈约的《咏青苔诗》也开启了后代苔藓咏物诗的先河。
先看非苔藓咏物诗中的苔藓意象。
写班婕妤式宫怨的,如唐初徐彦伯的《班婕妤》:“君恩忽断绝,妾思终未央。巾栉不可见,枕席空余香。窗暗网罗白,阶秋苔藓黄。应门寂已闭,流涕向昭阳。”满脸眼泪,实在没有多少新意。又如沈佺期《古歌》:“玉阶阴阴苔藓色,君王履綦难再得。”清丽悠长,立意不出俗套。写女子相思的,如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吴文英《风入松》:“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借苔言情,含蓄蕴藉,角度不乏新意。相思也不仅属于女子,李商隐《端居》云:“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孤寂的青苔恰是诗人落寞情怀和思乡愁绪的衬托。写吊古的也不少,如韦应物《石鼓歌》:“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剥苔藓涩。”韩愈《石鼓歌》:“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苔藓与久无问津的文物相联系,引发沧桑之慨。苔藓仿佛文物上的锈斑,是大自然在当下时空中为历史慢慢织就的薄薄外衣。元代辛文房撰《唐才子传》卷六载:
李郢,字楚望。大中十年,崔铏榜进士及第。初,居余杭,出有山水之兴,入有琴书之娱。疏于驰竞,历为藩镇从事,后拜侍御史。郢工诗,理密辞娴,个个珠玉,其清丽极能写景状怀,每使人竟日不能释卷。与清塞、贾岛最相善,时塞还俗,岛亦寻卒。郢重来钱塘,俱绝音响,感而赋诗曰:“却到城中事事伤,惠休还俗贾生亡。谁人收得文章箧,独我重经苔藓房。一命未沾为逐客,万缘初尽别空王。萧萧竹坞残阳在,叶覆闲阶雪拥墙。”
又《唐诗纪事》卷三十三载:
公(裴度)赴敌淮西,题名华岳庙之阙门。大顺中,户部侍郎司空图以一绝纪之曰:“岳前大队赴淮西,从此中原息战鼙。石阙莫教苔藓上,分明认取晋公题。”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云“谢公行处苍苔没”,在怀古悼旧的诗作里,苔藓依旧是物是人非、久无人迹的写照。苔藓因生长环境的阴暗、潮湿,总被用来衬托孤寂、悲伤、凄凉的意境,与人迹罕至、荒远、古老、死亡等时空和主题相关。
苔藓是大自然创造的独特生命,它的形象也展现了阳光、优雅、平和、安静、可爱的一面。南朝之后,诗中涉及苔藓独特物性的山水田园诗、隐士居处诗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出现了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最有名者莫如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和宋代理学家、诗人叶绍翁的作品。此录如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鹿柴》)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王维:《书事》)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游园不值》)
王维笃信佛教,他的山水田园诗画面感强,淡雅隽永,充满净洁生动的禅趣,人称“诗佛”。他的这两首诗就是如此。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鹿柴》里的“青苔”简直成了如来的化身,再也没有人的喜怒哀乐等情绪的动荡,再也没有卑微、高洁的分别,它已经幻化成如来一样的法身,和谐完满,自由自然,寄身于林野之中,却湛然超越于时空世俗之外,恢复了生命本身的澄明状态。《书事》写苍苔之色在幻觉中青翠欲流,写活了一种新的诗意,遂成千古绝唱。王昌龄《题僧房》、杜牧《题扬州禅智寺》写及苔藓,也有类似禅趣,前者安静而祥和:“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后者略带空寂:“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隐逸高僧的居处往往少不了苔藓,苔藓是高士超然世外的人格象征,也是独立自然的生命个体,这是对南朝苔藓观念的新的发展。尊重苔藓的观念在叶绍翁《游园不值》里表现得更为鲜明和豁然。叶绍翁是理学家,也是深谙诗趣的哲人。他的《游园不值》有一种版本头两句作:“应嫌屐齿印苍苔,十扣柴扉九不开。”真是大为逊色,丧尽风雅。“嫌”乃厌恶心的表达方式,不能表现与物(包括苔藓)无忤、彼此交融的和谐心态;而“十扣九不开”也显示出不耐烦或者焦虑,是执著于必然,不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是拘束于情事,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然就传达不出与物为春的宇宙胸怀。请注意,苔藓——一向卑微的苔藓也得到了人们应有的尊重!这是苔藓的幸运,也是人的幸运,是万物生灵的幸运。有这样一种态度,人与自然何愁不能和谐?惜苔观念由来有自,也影响深远。唐代吴仁璧的《闲居》云“为惜苔钱妨换砌”,宋代陆游的《闲意》云“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为较早惜苔诗句。叶绍翁之后,元代方回的《癸未至节以病晚起走笔戏书纪事排闷》十首之二云“丁宁三径客,缓步惜苔痕”,明代宋濂的《静室》二首之一云“惜苔懒穿屐”,刘嵩《云松轩杂韵六首寄呈轩中诸君子》之三云“为惜苔痕斜贴石”等等,属于同一思路。
再看专门的苔藓咏物诗。
据初步统计,沈约之后的苔藓咏物诗词至少有五十首。它们主要是唐代的刘太真《古壁苔诗》、包何《同舍弟佶班韦二员外对秋苔成咏》、顾况《苔藓山歌》、白居易《石上苔》、李益《赋得垣衣》、李益《与僧法振同赋应门照绿苔》、齐己《秋苔诗》、姚合《题金州西园苔阶》、李咸用《苔》、顾云《苔歌》、徐夤《咏苔》、郑谷《苔钱》、李中《春苔》,宋代的梅尧臣《苔径》、梅尧臣《水次藓花秋雨日》、宋祁《咏苔》、文彦博《咏苔》、魏野《苔钱八韵》、舒亶《卜算子·苔》、赵企《咏苔》,元代的耶律铸《咏苔》、吕颜贞《咏苔》,明代的刘基《西园秋雨咏苔》、高启《阶前苔》、朱谋堙《苔》、释道乾《咏苔》、僧正淳《咏苔》、杨继盛《狱中红苔》、于若瀛《咏苔》二首、李东阳《苔径》、徐茂吴《咏苔》三首,清代的董俞《宴清都·咏苔》、徐芬若《博问亭分得苔》、査慎行《西地锦·咏苔》、袁枚《苔》等,此外,清人戴小玉、査礼、李予望、朱玉蛟、金农、丁文铠、商可、陈文述、张崟等都有“咏苔”诗词。
这些咏苔诗就意蕴而言大多将苔藓的精神引向超然绝俗、幽芳自爱,不再像南朝的意象那样幽怨柔弱,牵于俗累。此仅录出色者八首如下(袁枚《苔》不再录):
漠漠斑斑石上苔,幽芳静绿绝纤埃。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
(白居易:《石上苔》)
漠漠复霏霏,为君垣上衣。昭阳辇下草,应笑此生非。掩蔼青春去,苍茫白露稀。犹胜萍逐水,流浪不相依。
(李益:《赋得垣衣》)
春红秋紫绕池台,个个圆如济世财。雨后无端满穷巷,买花不得买愁来。
(郑谷:《苔钱》)
林间夏雨滋,复有斜阳照。绿净不摇风,从教春草笑。
(梅尧臣:《苔径》)
池台小雨干,门巷香轮少。谁把青钱衬落红,满地无人扫。 何时斗草归,几度寻花了。留得佳人莲步痕,宫样鞋儿小。
(舒亶:《卜算子·苔》)
青如蚨血染颓垣,汉寝唐陵几断魂。莫笑贫家春寂莫,渐随积雨上青门。
(僧正淳:《咏苔》)
莫扫雨余绿,任满闲阶路。留着落来花,春泥免相污。
(高启:《阶前苔》)
岂不爱佳客,客来残我苔。西园十日雨,三径不曾开。
(李东阳:《苔》。一作《苔径》;《御选明诗》卷九六作《西园秋雨咏苔》,次句作“畏人践我苔”)
这几首诗词或以情韵胜,如李益《赋得垣衣》、舒亶《卜算子·苔》、僧正淳《咏苔》;或以理趣胜,如高启《阶前苔》、李东阳《苔》;或情韵与理趣兼具,如白居易《石上苔》、郑谷《苔钱》。但多写得含蓄蕴藉,耐人咀嚼,苔藓形象柔中含刚,风骨内蕴,超然独立。
经历了上千年的历练,苔藓这种无名无势的娇小植物,在诗人眼里终于有了生命,有了精神,有了独立的人格,可爱可怜,可敬可叹。诗人赋予它灵魂,它丰富了人的审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