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肖国荣
《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是唐天宝三年(744)腊月末王维写给好友裴迪的一封短信,意在邀请裴迪到辋川山中游玩,共同体验其中的乐趣。全文如下: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独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王维凭借他对色彩和声音的敏锐感受,在书信中突出地描绘了两幅生动优美的景物图,可谓冬景幽静,春景明朗,二者共同营造出了空寂的境界。其实,境空缘于心空,王维因受佛禅思想的影响而能做到不执,心无所碍,目无所蔽,故空。王维正因为怀着一颗“空”心去欣赏自然和对待朋友,书信中的山水景物和情感抒发才显得那样自然真切。那么,“空”心何出呢?我以为,如若仔细体味书信中的两处景物描写和作者的情感脉络,当会感受到这个“空”字对全文的无形笼罩,也能体悟到王维的“空”趣。
苏轼《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所谓“诗中有画”,是说王维的诗,能通过无形的语言唤起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使读者在自己的头脑中形成一幅幅有形的图画。这话确乎道出了王维诗歌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王维是一个山水画家,他感觉敏锐,观察细致,善于抓住景物的主要特征加以突出表现。本文虽是书信,却也写得形象生动,所写景物充分体现了地域性和季节性特点。
王维对辋川冬夜景物的描写可谓逼真。信中写道:“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具体看,在清月笼罩的黑色背景下,直接的视觉形象有:幽深而黑的灞水、清冷的月光、月光映照的城郭、与月光辉映泛起微波的辋水、远处山林外忽明忽灭隐约可见的灯火。用“映”连接了月与郭,构成了一个形象整体,“月”也给“夜”增加了一定的明净感、清幽感、空寂感;用“沦涟(微动水波)”结合了月与水,产生了天月与地水交相辉映的富有动感的美;用“火光”照亮了黑色山坳里模糊的深林意象。水与火的动显出山的静与空,这些视觉意象整体地构成了一幅空旷、寂静的寒山夜景图。诉诸我们听觉的是:深巷中如豹的犬吠声、山村的舂米声、稀疏的寺钟声。从中可以想到,因巷深而空致使犬吠如豹;因山空而静才使舂米声、寺钟声清晰可闻。以声衬静、以静衬空,更突出了山夜的幽静与空灵,合奏出了一首空灵的寒山冬夜曲。我们还能感受到辋川冬夜呈现的色彩是冷色调的,声音是凄寒的。王维通过对色彩和声音的敏锐感受,选择了山中最富有代表性的事物, 用动静相兼、虚实统一的手法,抓住了辋川冬夜“寒”和“静”的特点,达到了整体与部分、远与近、动与静、虚与实的完美统一,写出了辋川冬夜的空寂境界。
王维写辋川的春景,紧扣“春”的特点,写得生机勃勃。信中说:“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草木蔓发”四字对春景作了总的抽象概说,也为以下实景的描写作了铺垫和统领;“春山可望”流露出王维的淡然心态,暗示出他对裴迪游兴的激发;“轻鲦出水”句中一“轻”字,便把春天来临因水变暖白鲦鱼浮上水面轻快游动的样子形象化;“白鸥矫翼”中“矫”字,不仅抓住鸥鸟翼长而尖的特点,还把鸥鸟在春光里展翅自由飞翔的样子刻画得活灵活现(鸥鸟因常呆在岸边或内陆水域的生活习性,又常被隐居者认同为知心朋友,鸥鸟当然也是王维隐居生活中的重要伴侣,鸥鸟逍遥飞翔于水面,可视为隐居者王维悠闲自在生活的真实写照);“露湿青皋”中的“露”则表明晴朗天气才会出现的自然现象,“湿”表明露的多和厚,“青”既指青草的颜色,又可想象到水边青草的茂盛状;“麦陇朝雊”中的雉鸡鸣叫,也是春天特有的景象。从“鲦”、“鸥”、“露”、“雊”来看,王维选取的是春天山中具有代表性的景物,从中也可窥测到王维空寂的心境和悠游自在的生活;从“轻”、“矫”、“湿”、“雊”来看,既突出了春天景物的特征,又使辋川春景显得形象生动。如我们把这些春景作整体的构图和发挥想象的话,便不难想象出在空明晴朗的天空下,有水中游动的白鲦鱼、空中飞翔着的几只白鸥、露水打湿的水边青草和隐藏于麦陇中的雉鸡。晴天、清水、白鸥、青草、麦陇给“空”增加了明净感,而明净感是“空”的一种属性,可以说,“空”是这幅春景的总体特征。再想,因水的清澈透亮,才能看到“轻鲦出水”,“鲦”相比于“水”的既阔且空;因天空的晴朗才能清晰观看到矫翼的白鸥,“鸥”于“晴空”更让人感觉到天空的空阔无边;早晨露珠的晶莹透亮和湿透的青草,更显山中空气的清新和山色的优雅宁静;“麦陇朝雊”则说明山中寂静才使麦陇中传来的朝雊声清晰可辨,这是王维以动写静、以静衬空的惯用写法。图中远景近景有机组合, 静景动景相互映衬,视觉听觉天然浑成,粗笔、细描互相补充,尽情展露了万类春光竞自由和大自然的蓬勃生机,表现了春的轻盈和飘逸,令人无不神往。用佛家语来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春意盎然的自然美景正是“空”境的应有之物和自然呈现。至此,我们该容易理解王维在信中强调的“然是中有深趣矣”。
书信开头叙述道:“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独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这里向收信者裴迪传递了三个信息:一是因“山殊”而想邀请好友裴迪一同游览,以共同分享自然风光和体验自然之趣;二是想到这时的裴迪正温习经书准备应试,故不敢轻易打扰;三是告知裴迪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去游览的,在感配寺休息,与寺中的和尚吃完饭后就离开了。语言简洁流畅,表达真实自然,并呈现出对好友的思念和理解的真情实感。书信开门见山交代了写信的原因,为下文提出邀请好友于明年春天一同到山中游览作了很好的铺垫。
自然就是真实,即保持事物的真实状态,不加伪饰,自然而然。审美中,审美主体也须保持真实状态,做一个心无挂碍的真人,如此才有审美的自由。正如《庄子·天道》中说的:“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境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这里的“虚”不是“虚幻”,而是在思维中排除一切内外干扰,使人的精神超脱于外物与现实的各种束缚,从而获得一种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纯粹,进入无功利的自由审美境界。所以,庄子“虚静”的审美心态,揭示了在审美关系中审美主体要能够保持心灵与精神的自由,这样也就能够澄怀观物,体悟到美的对象和美的真谛。事实上,“虚静”的心态也是一种宁神静观,一种超越现实的自由,一种感受至美至乐的审美心态。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王维正是以一颗自然素朴的“空心”来和裴迪进行交流的,由此使感情表达自然而真切。文中叙述道:“比涉玄灞……夜登华子冈……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这里隐含着四层意思,一是叙述了游览的时间和线路;二是由“此时独坐,童仆静默”突出了王维的孤独感;三是由“多思曩昔”可知王维对过去与裴迪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的回忆是情不自禁的,而且还自然地表达了王维的思之多和情之切;四是从“携手……”可想象出两人曾经一同游览并赋诗的自由浪漫的生活情景,而且还能确凿地反映出王维与裴迪这对挚友让人羡慕的情谊与和谐关系。应该说,此时的王维孤独而不空虚和寂寞,因心中有裴迪以及自由的回忆。两人的友情可谓非同一般,根据陈铁民先生的考证,裴迪今存诗二十八首,都是与王维的赠答、同咏之作;而王维同裴迪的赠答、同咏之作,则达三十余篇,其数量超过王维其他任何此类作品,由此可见两人之间交往的密切。又从王维宽慰裴迪(见《酌酒与裴迪》诗)和裴迪冒险到菩提寺探望王维(时王维被叛军拘于寺中),也可看出他们之间互相关心、患难与共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以两人的思想、志趣相合作为基础的,用王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携手本同心”(《赠裴迪》,参见陈铁民:《王维新论》,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而本文中“携手赋诗”,即是用诗化的语言形象地再现了两人纯洁的友谊。
再有,王维于黑夜里身处辋川山中,化为自然中的一员,在这自然的时空背景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而王维存有自由的审美心境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不仅让他产生了绵绵不断的思绪和自由的想象,而且还构想了未来生活的美丽画卷。王维由眼前之景想象到明年春天辋川山中的美好景象,于是径直向裴迪提出邀请:“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最能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邀请裴迪不单纯只是来欣赏美景,更为重要的是“然是中有深趣矣”。这里王维运用以己推彼的方法,推测裴迪因具有高妙的天性定能体悟其中的深趣。道家一般称“天机”为自然造化,称人就是指自然赋予的生理机能,即天性、灵性,谓天赋灵机。如《庄子·大宗师》:“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而“清妙”则为“天机”的最佳状态与品质。深受道家影响与禅学浸润的王维非常重视“天机清妙”,并以此自誉和赞誉裴迪。由此可知王维的自明与自信,以及他对裴迪的了解程度,我们也能感知到两人具有高超的洞明事理的能力和超脱的人生理想、价值追求。回到本文整体,由“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多思曩昔,携手赋诗”到“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真实呈现了王维情感绵延的历程:本想邀好友裴迪到辋川山中同游而未能如愿,就自己前往山中游览并回想起从前同裴迪携手赋诗的生活情景,意在表明对好友的思念和纯真的感情,于是,邀请裴迪于明年春天到山中来游玩,共同体验其中的乐趣。
值得我们深思的是王维明明知道裴迪因应试要温习经书,时间很宝贵,也很忙,所以信的开头才有“猥不敢相烦”,为何最终还要以“不急之务相邀”呢?我想,既然是不急之务,那就是不急着做的事,或可做可不做的事。由“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可知,山中游玩与裴迪温习经书应试相比,确实是不急之务,但是其中不仅有趣且是深趣,可见在王维看来游览是非常有趣和有价值的事情,所以对裴迪又作了“无忽”的嘱咐。不过,如仔细体味“倘能从我游乎”句,由语气和语义我们可感受到王维并没有表露出执意要裴迪前来游玩,裴迪来与不来,都不影响王维的游兴,也就是王维还会如同欣赏冬夜景物一样独自去欣赏春景的,这一切的缘由都可归到如信中所说的“然是中有深趣矣”。
其中的深趣,我们还可以引用王维《山居秋暝》中“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诗句来作注脚,“随意”二字正流露出王维不因“春芳歇”而遗憾,因为在王维看来,春、秋季节本无孰美与不美,为此才带出“王孙自可留”。对于王孙的留与不留,王维的态度也是很随便的,并无挽留王孙留居山中的主观意愿。又联系王维《山中》一诗“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来看,他对于王孙的归与不归,同样表现出随意的态度,而自己是依然要留居山中的。本文中王维冬游和春游的动机分别是“山殊可过”和“春山可望”,体味“可过”和 “可望”,能明显感觉到王维没有特别的主观情感倾向,他对游玩的态度也是很随意的,由此,我们算是能进一步体会到王维空寂虚静的心境和“空”趣了。
对文本材料的释读即将结束,但是,心还徜徉于书信所营造的艺术世界里,情感也久久难以平静,思绪也随之绵延。我在想,伴随现代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方便快捷的现代传媒工具逐渐取代了传统的书信媒介,不能不让人为高雅艺术光晕渐渐远离我们的生活而遗憾,为大众浮躁的快餐心理而担忧。最后,我想说:重读经典,与诗人对话,亦有深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