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思想中沉淀之“森林意蕴”

2011-08-15 00:42上海
名作欣赏 2011年34期
关键词:原型庄子树木

/[上海]潘 静

庄子的作品在多方面对抚慰人类心灵、人类精神等终极关怀问题进行了阐释,经过梳理我们发现,在其思想中借助于原始的森林意蕴对人类精神的创伤进行弥合的功能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来看,森林是人类心灵庇护所的原型;第二,从文化无意识的角度来看,森林是生命的图腾。本文拟从这两个方面进行探究,挖掘庄子思想中沉淀的“森林意蕴”。

人类心灵庇护所

恩格斯在论及人类的童年时代时说:“这是人类的童年。人还住在自己最初居住的地方,即住在热带的或亚热带的森林中,他们至少是部分地住在树上,只有这样才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们在大猛兽中间还能生存。”(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7页)人类最开始就是生活在森林里,森林是人类原始的栖息地。《庄子·盗跖》:“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而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94-995页。下引此书,只注明页码)这是早期人类生活的缩影:远古时期,稀少的人类被各种恶禽猛兽困扰,为了生存,更为了安顿生命,人们白天栖身于密林中,夜晚栖居于树木之上,莽莽森林曾是人类生活的摇篮。

虽然在农耕时期,人们一步步远离森林,但深藏在人们内心深处及潜意识中,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仍然是森林那种亲切温馨的感受和刻骨铭心的记忆。其中积淀着人类祖先生活典型场景的集体无意识, 它以森林这种原始意象作为媒介得到呈现,是祖先精神生活的结晶。作为人类经验的贮存所,森林成为万古世象中的一个原型意象,是以“生命驱力”为前提的。它将人类心灵中仍旧活跃的祖先经验沉淀其中,是一个使精神事件充满了永恒活力的经验遗存,包含了从祖先遗传下来的生命意识模式,是在人类每个个体大脑结构中更新的人类进化的整体精神沉积,是与生俱来的心理形式,更是意识的终极体现。庄子笔下的森林原型是一个哲人给在理性世界迷失了精神故园的世人构筑的一个自我拯救的心灵庇护所,因为庄子在用森林原始意象或者森林原型所筑起的人类精神家园里,以其温暖而宽敞的空间,收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精神浪子,这正是庄子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贡献。

庄子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把物欲享受看得高于精神享受的人为物役的时代,那里人与自然分离,不再将自己看做自然圆融整体的一部分,而是站在自然的对立面。这是人类精神家园丧失的一个重要标志,理性让人类偏离了自己的精神栖息地,踏上了远离精神家园的迷途。庄子经历的这种文化落差却激活了他心中原始的集体无意识,他借助森林原型意象这把宽大的伞获得了温馨的庇护,他将个人情感融入到一个更深广的集体情感之中,感受到那种森林文化群体的存在,集体的阳光使其进入一种忘我境界,心灵充盈着回归生命本体的温馨。因此,我们说自然物象正是由于人类心灵的需要而被高度符号化、秩序化,森林原型意象也就蕴涵着有目的地激荡人类灵魂的内在生命的寓意。

庄子笔下的森林原型是从无意识深处提取出来转化为特定的形态各异的树木,这些树木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群。庄子正是借助于各种树木等外在特殊的意象符号将自己对原型特有的感悟表达出来,并通过它们承担了相应的对当世或后代人们残缺心灵的修复功能。《庄子·逍遥游》:“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第40页)《庄子·人间世》:“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庇其所荫。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第176-177页)《庄子·人间世》:“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惮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第177页)《庄子·天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第453页)庄子是把自己对生命本源的理解,将其不可为形、不可为名的特性,借助“大树”、“大木”、“楸树”、“柏树”、“桑树”、“百年之木”等一系列具象存在方式与作为“纯粹形式”的原型意象群展示出来,任由内在天性涌现,不受外部惊扰,构成具有象征意义的林间乐园,洋溢着生机盎然的哲思,表现了庄子意识深层的森林意蕴,体现了庄子对于形而上的追求,以及对蕴涵着特殊象征意义的领悟模式的展示。从而当后世人们的情思与这些森林原型碰撞时,就会触动自己意识深层的心理体验,这些森林原型意象甚至成为现代人的一种“情结”,准确地说是一种人性中深邃的“救星情结”。在人们精神遭到重创、充满迷惘、面临困顿时,最有效的修复人们内部意识缺损、外部秩序僵化的途径就是“重返”森林,探寻森林所蕴涵的自然活力以及深沉的思想。其中不仅包含着丰富客观的自然精神,还蕴涵着更加蓬勃的生命力,森林作为人们的心理能量和动力起点,能积极地引导人们去有意识地面对精神生活的焦虑,治愈破损的精神创伤。这就难怪中国士大夫总是“心系山林”,漂泊异乡的游子总想“落叶归根”,在此,“山林”和“根”的本质就是森林——人类原始栖息地和精神家园,其实,此处森林原始意象的深刻意蕴就是人类之根。

所以,我们说庄子笔下森林原型是通过森林的种种外在表现形态揭示出来并在此基础上生成的意象符号,它的凝结过程是庄子把自己对森林的心理体验转化为特定模式的感悟和进行理性抽象的过程。这一过程与人类的生命意识和生存意识特殊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人类进化过程所形成的历史积淀或“经验集结”,它概括了比理性精神更为遥远的文化传统,成为人类童年的一根巨大的精神支柱,以至于人类把森林作为自己在成长过程中频频追寻的生命和心灵的庇护场所这样一种原型铭刻在记忆的深层。所以,我们说,庄子笔下的森林原型意象群具有两个特点:第一,森林原型是心理体验性的,是作为一种心理反应、心理结构的基本模式而呈现的,这种心理体验的把握方式是庄子原型塑造的本质特性,它是人类远古生活的记忆遗迹积存,是重复了千百万次的心理体验的凝缩和结晶;第二,森林原型又是庄子对于宇宙生命本体与人类生命本体感悟之后的理性把握与展示方式,它是生命的内在性质和固有法则的演变,它与生命的起源相伴随,更是庄子对其所处于的物质生活现状、文化状况和人的生命存在形式的深层心理深刻体验和敏锐洞彻后的超越性沉思,是其对宇宙本体和生命本体的美学设定和哲学建构。

生命的图腾

森林作为一种原型是在我们文化中反复出现的具有历史、宗教韵味的一种审美文化要素,它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是属于具有一定稳定性的内涵方面,构成了带有原始宗教信仰色彩的审美母题。它以使原始人类得以安定的栖息之地为内核,不断地衍生、分化,变异出各种树木等诸多形态,再将其中特殊的意蕴渗透到形态万千的物态深层,蕴涵着其系列难以细数的审美化象征。它向我们昭示一种信息,即一个审美化的“原型”拥有一种文化内蕴丰富的表现形式系统。

形态各异的树木是森林“原型”系统中衍生出的外在物质媒介,是一种文化无意识,它的形态虽不属于森林母题中稳定的内容要素,但作为外在表现形式的方方面面它是有生命的,它有自己确定的表现式样和展示场所。在《圣经》伊甸园中,树木是以生命树的形态出现的,生命树是创造生命的树神,是受到人们的敬畏、祭祀和护卫的图腾,是古老生活习俗的一种沉淀。而在罗马,对森林的崇拜和祭祀,就是与古代保卫“金枝”以及新的“森林之王”的产生联系在一起的。(弗雷泽:《金枝》,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金枝”蕴涵着人类对树木生命特殊的审美文化象征,是人类关于森林神圣情感的集约表现,更是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后天的文化无意识的审美符号。我们说,树木是在人类发展中,人类将原始阶段的森林集体无意识作为人类生命活动的特有模式被社会的文化当做生命的必然被广泛认同、接纳,进而转化为一种文化共识,成为一种后天的文化无意识。它与先天的森林集体无意识是有区别的,是一种把文化的力量及其对人的决定作用整合而成的无意识表现形式。

在我国甲骨文、金文和先秦文献上都记载了人们崇拜树木、祭祀神树,并渴望获得其超能和神力,这些习俗在《山海经》《淮南子》等古文献资料中也有记述。关于树木招神接灵的习俗,我们可以从三星堆二号坑中的青铜神树那里得到最好的印证。另外,根据日本学者狄原秀三郎的研究,随州曾侯乙墓中石箱“图画中有四棵神树,枝端有着太阳状的花朵”,那也是供神灵降落用的。(狄原秀三郎:《神灵依附物、神灵凭依者和宇宙轴》,《民族艺术》1996年1期)英国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有灵观的核心,实在是根据人性所有的根深蒂固的情感这个事实的,实在是根据生的欲求的。”(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页)

庄子生活的楚地浸润着浓郁的巫觋文化气息,“信巫鬼,重淫祀”是当时普遍盛行的习俗,而以“树木”为媒介的巫祝活动是楚国巫祭仪式中的一种重要形式。神树是楚人在宗教信仰中用于“通天”和“灵魂升天”的重要媒介,是比生命还重要的象征符号,是楚人宇宙观的意象符码,是表征楚文化中“天”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天”在楚人心目中被认为是神的居所、灵魂的归宿,因此,“通天”既是楚地先民的一种信仰,也是其人生和现实活动展开的前提,经由“通天”而展开的一切活动和仪式就成了一切信仰和观念的发源地。因此,楚地以“树木”作为意象符号蕴涵的“通天”意蕴,其间弥漫着浓烈的感性色彩和无羁的想象力,不仅构成了楚地艺术特有的浪漫,还孕育了楚人独特的终极追求。“树木”的这种文化哲学内涵沉淀在庄子的哲思中,显示的是楚文化整个宗教体系中具有不同功能和意义的各类象征和符号系统的代表,是楚人贯通天地、包笼人神的宇宙秩序的原型显现,更是一种后天的文化无意识的审美符号,其间我们不仅可以管窥到当时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还可以解读出社会结构的运转层次。

在《人间世》中,庄子是这样描述社树的:“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第170—174页)其中,栎社树是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呈现出来的,它诞生于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土壤,其存在表明了人类与树木的天然关系和神秘情感。当庄子把人类和树木的这种关系和情感付诸文化的表现形式,栎社树就产生了非凡的文化意味,固化成了独特的、能够表征文化观念的一种原始意象符号,沉淀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蕴涵着人类神圣的原始信仰,反映了原始“通天”的宗教理念。栎社树因而成为神灵的象征,有着生命神树的寓意,是富有文化韵味的生命图腾,其中潜藏着一种树木与灵魂、树木与神灵的神秘联系。这种“联系”随着时间的积淀、推移,逐渐在后代的祭祀活动中显现出来,渐变成为一种“共通”的象征型“语义”,这种特有的“语义”既存玄奥,又蕴灵犀,富于宗教美学意义,具有象征思维的共通性。此外,庄子笔下的栎社树还表达出一种安详、圆融以及和谐的寓意。这其中包含了一个原始文化意象:用树木中蕴涵着的温馨安详的意蕴来抚慰现实存在中人类心灵遭到的破损,弥合人类由于现代文明导致的心灵创伤。我们说这种文化内涵其实正是包含着整合人们心灵分裂的一种存在方式,在整合中人们更加接近生命的本源。这种通过外在物态化的具象来愈合人类心灵深处被撕碎的精神残片,进而转化为内在的心灵富足和充实的过程,随着时代的推衍被抽象化、象征化,沉淀成为精神层面的内涵,成为人类一直守护的人性深处文化无意识层面的栖息地。于是,一切生命便在人类自身的心灵上得以安顿,其中蕴涵了特殊的中国文化的宗教情怀和终极期望,而最初人类赖以栖息生存的森林——树木从某种程度上正满足了这种传递与保存的需要,从而演化为一种具有文化延续性的审美文化原型。至此,森林不再单单是大自然中一片片莽原密林,树木也不再独独是一丛丛供人类生活栖息的植物群,而更成为原始先民们熔铸自己审美哲思的载体。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它逐渐凝结成为勾起后人联想、触摸先民心灵的一个精神化的文化原型意象,成为后代感知原始先民在那苍茫绿林中精心培植的一种情感和心理的文化根基。我们以符号化来看待庄子思想中的森林——树木这种文化留存物,便获得了对于这种文化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深刻的体认,这种得自远古的文化符号所蕴涵着的或许仍是现代人类生命体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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