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居

2011-08-15 00:43陈雪菠
剑南文学 2011年12期
关键词:文王小云

◆ 陈雪菠

文王坪第一夜

我拎起旅行箱下楼,心里暗藏即将挣脱枷锁的狂喜。再过几分钟,我就看不到他们,看不见这片混乱了。

半个月前,丈夫农村的幺叔幺婶忽然带着女儿来到家里,要我们给女儿娟子找个事情做。娟子刚高考完,自知成绩差,上不了大学,想来找我们,又面浅,不好意思来,幺叔幺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老俩口便护卫一样送来。几年不见,娟子出落成漂亮大姑娘了,老俩口正是考虑到娟子的漂亮,有心让我们先给娟子找个事情做,以便日后顺理成章找个城里小伙子结婚,把家安在城里。

幺婶坐在我们刚买的亚麻色沙发上,恭敬地对我们说,你看,嫩笋笋一样的女儿家,伸手不拿四两,就这么回农村的话,一辈子也别想出来了,我们村的李兵、玉萍,啊哟哟,好多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莫说年轻人,像我们这把老骨头,只要能在城里找到事做,也都想跳出来,……胜平混得好,樱子也有本事,你们就多费费心,在哪个单位给找个事情做吧。

她所谓的单位指的是政府机关。她的话吓了我们一跳,如今工作这样难找,在那种单位找事,除非大学本科毕业生,还得能力强。娟子这样的女孩子,恐怕只能去服装店、西饼屋或宾馆求职。

不管在哪里找事,得先让他们一家住下。见我们三房一厅,又只有两人住,幺叔主动提出他在我书房打地铺睡,让幺婶和女儿睡客房的床,他堆着笑说,反正不能影响你们俩,等娟子找到事情,安顿好她我们就立马回去。

他哪里知道,我最近赶稿子,常常在书房工作到夜里一两点,为了让他睡觉,如今十点就得挪地方。

漫长的十天过去,娟子的事情高不成低不就,幺叔幺婶安慰我们说,不着急,慢慢找,胜平混得不错,一定能帮妹子找个如意的活路。

他们不急,我却急得冒火。我正赶写长篇小说《回望天堂》,一家出版社对这部小说的故事大纲很感兴趣,有意出版,按规定,我得赶在秋天来临之前完成初稿。小说耗费了我大量精气神,写作期间,人基本处于失眠和焦虑状态。这骨节眼上,他们又来打岔,我更没头绪了。平时,胜平在单位吃午饭,我做一顿饭菜放冰箱,可以混好几顿过去,现在他们一来,我每天还得主妇一样上菜市场买菜,安排突然多出来的几个人的伙食。唉。

正不知如何是好,胡姨打来了电话。胡姨说梦溪可真了得,一拨又一拨的人去度假,说修起了柏油大马路,还有别墅。在胡姨嘴里,穷乡僻壤成了天堂,她想让我给“天堂”介绍点客源去。听她一鼓吹,我倒动了心。我必须逃避了,换言之,我要把自己当作客源,介绍到“天堂”去。

其实幺叔幺婶没来之前,我失眠焦虑,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就非常想念乡村的宁静与舒缓。曾经有过的乡村生活经历,让我特别想去乡下找到些安宁,何况家里突然闯入外来者,何况胡姨所住的村子叫文王坪。

文王坪据说跟明朝建文皇帝朱允文隐跸有关,朱允文被朱棣篡权,从南京皇宫的下水道逃出来,神秘失踪,他的生死成了千古之秘。前段时间有媒体爆料,在梦溪文王坪发现建文帝的踪迹,报道罗列了种种佐证,这些轶闻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想一探究竟。

我对胡姨说我要去她的农家乐住一个月,胡姨顿了一下,笑着说:要来你马上来,到了旺季,我可不敢保证能给你留下房间——今天苏老师就打来电话,让我给她们预留五间房,哈哈,总共才十多间呢。你得早点来啊——来了我给你烤嫩玉米吃哦。

嫩玉米的清香、长篇小说、“入侵者”,或许还有别的,促使我下定决心,拖起旅行箱,拎上手提电脑,奔梦溪而去。

上苍可怜见,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别说幺叔幺婶,就是家里来的是一伙敌人,一伙强盗,也不能将我赶走。逃避永远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也许可以避开一时的麻烦,却或许会陷入另一场灾难。不过,能到梦溪了却一段宿缘,也算不幸中一点幸运了,像临赴刑场的犯人突然被赐予丰盛的酒宴,多少有了些安慰。

在梦溪镇下车,坐一辆摩的往文王坪赶,远远就看见河对岸的红砖粉墙了,在乡村野地,它们像摩登妇人,吸引人的眼球。胡姨的小楼在这群摩登女人中最抢眼,贴了马塞克盖了琉璃瓦,还加了罗马柱,简直像从欧洲留洋回来的。

但当胡姨将我领进房间,乡下女人般的寒碜与局促便在室内陈设上显现。房里两张床,一张按宾馆标准做的,另一张老式家庭用床上忸怩地躺着花被褥,乍一看以为是谁的闺房。房间里只有一个床头柜,没有放电脑的桌子,胡姨立即让她女婿,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搬来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为了安慰我,胡姨补充说,苗苗(她的孙女)平时就在上面做作业呢。

我问洗漱条件,胡姨乐颠颠领我到走廊,伸手拎开水笼头,一股清水哗哗流出,她操起手说,方便得很,我们这里能没好水么,尽管用,冲厕所都是矿泉水!

这话我信,我后来听他们还爱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上街都骑熊猫呢!

晚饭时,胡姨热切地对我说,樱子啊,你来得正好,村里成立了歌舞队,大家兴致高得很,就是都不会跳,你正好可以教教他们。

我嘴里吱唔,心里却想,我是来找安静地方写小说的,不是当舞蹈老师的。

吃过晚饭上楼,熟悉一番环境,在厕所的沐浴喷头下洗了澡,正要打开电脑,就听楼下吵嚷嚷一片。还以为舞蹈队活动开始了,忽然却听到哭声和咒骂,好奇心驱使我赶紧下楼。

楼下围了一大堆人,中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扭扯在一起,男人凶狠地说,快点,跟老子回去!……走!

女人哭泣道,就不回去,我今晚偏就要看,没见过……才笑人,从来不准我出来耍,这么多年把我犯人一样管着……

男人说,就是不准你看,有啥看头,男男女女……都他妈些不正经的,你不跟老子回去,老子今晚要杀了你!

我吓了一跳,心想什么世道了,还有男人这样管女人?正要上前帮女人说话,忽然发现周围的人戳在光的背影里,黑炭一样,没有一个人帮她说话。怎么回事?莫非女人神经不正常?算了,初来乍到,还是看看再说。

男人骂骂咧咧回去,女人嘤嘤哭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四周,灰灰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嘟哝道,这么多年硬是受够了,莫哪个有我命孬……

她磨磨蹭蹭踩着男人的脚印往回走。我问胡姨怎么回事,胡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莫法,几十年了,就这个样子……我们不敢帮邱珍说一句话,男人帮她说话他说男人跟邱珍有瓜葛,女人帮她说话他又说女人搬弄是非,害他们家庭不和,谁还敢劝他们?唉,今晚邱珍又难过哟。

我张嘴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时何处,既惊讶又纳闷,好像看了一出几十年前的老电影。那个邱珍,她开始的确下了决心,一副坚决抵抗的模样,然而后来,她一个人坐在圈子中央,像一只突然被主人抛弃,惶惶无主的猴子。我后悔没有站出来,站在她一边,给她一些声援。他们都可以有自己的顾虑,我一个外乡人,我怕什么呢?

邱珍一点点隐没在远处的暗影里。

因为这一场吵闹,坝坝舞会没能办起来,大家默不着声,东一个西一个散了。

今晚没有如我所愿看见星星。乡村的夜晚好安静啊,安静得如同沉入了水底。

梦溪要建古镇了

早上六点过醒来,一股木质的芬芳有如异香,仔细嗅嗅却是柴禾味。早餐胡姨炸了南瓜花和花椒叶,白面里的南瓜花薄如蝉翼,犹如蝴蝶标本。

胡姨炸的南瓜花与我外婆做的如出一辙,香脆酥嫩。胡姨的脸色如同灶前烟薰火燎过的墙壁,但这烟薰火燎中时常绽开一朵灿烂的花,黑牡丹一般神采奕奕。一个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娇小女人,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潮流中,热血沸腾地提前结束初中学业,义无反顾跳入社会的大熔炉中,幻想将自己铸成一块好钢。

这是那个时代青年们的理想,和我们这一代青年找不着北,没有理想与神性支撑的虚空相比,他们的日子充实快乐。

知青胡姨个子最小,年龄也最小,被照顾到镇上的红星一队。小巧的她异性缘超好,桂花一样招引蜜蜂,她却和文王坪的左青山谈起恋爱。左青山是什么人呢,左青山是地主子女,她跟他结婚,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她也被“发配”到文王坪了。后来知青们一拨一拨返城,她因为男人是地主子女,没资格回城,就在山沟沟里当了一辈子农民。不过这次来我看她气色不错,昨天一到就喜滋滋地告诉我,她也有工资拿了,国家落实知青政策,像她这种情况,现在一月能领680元。

难怪,她煮饭都在哼歌。

吃饭时胡姨问我将怎么玩。从她打电话到昨天为止,我都笑称自己是来玩的,如今,为了得到他们的支持配合,我在饭桌上说了自己的计划。胡姨的老公左叔和她儿子秋林听见我为写书而来,一起抬起埋在饭碗里的头,看了我一眼。

胡姨虽是我妈妈的老朋友,但我仅仅见过她而不认识她男人左青山。昨天到的时候,左叔冷冰冰的,我猜他稀稀疏疏长着几根卷毛的脑瓜子里一定会想:哼,来这里度假的都是上了年龄的人,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不工作,跑这儿耍一个月,真不上进!此时他抬头笑着说,耶,樱子还是小说家哦!

他话音刚落,秋林跟着说,嘿,家里住个作家,我感觉一下就……,他环顾四周一眼说,那个啥……满屋子生辉呢!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问起写作的事,秋林激动地说,嘿,我们这旮旯啥人都来过,上齐省长、外国人,下齐县里各大局的头头脑脑,连那些记者也成天扛个机子里里外外拍,可作家,嘿,还是第一次来呢。

左叔说,我晓得,你们写书的兴那个啥……采风,是吧?你是来我们这里采风吧,正好今天逢场,要不今天就跟你胡姨去采风,在集市上转一圈,写一篇,报道一下我们梦溪的繁荣景象吧。

这里的人将赶集叫做逢场,一个县每个乡镇逢场的日子不一样,有的逢2、5、8,有的逢3、6、9,有的逢4、7、10,逢场的日子是乡民们买卖交易看热闹的日子。

想起要拜访的周老师住在梦溪镇上,我决定今天先赶一回场。

我想步行去镇上,想以步行的方式让自己真正慢下来,溶入乡村一贯的慢节奏中。如果步行,顺路还能欣赏田野里的景致,七月的田野山坡像一片绿色的汪洋,空气里全是稻禾生长拔节的气息。

不料胡姨说,要走半天呀,轮到我们走拢,都散场了,买不到好菜了。

过了铁索桥,胡姨自行主张招了一辆摩的,将我推上后坐,她也跟着坐上来。小小的摩托车上坐了三个人,胡姨的前裆紧贴我的后臀,和一个女人挨得严丝合缝这还是第一回,我虽不讨厌胡姨,但无法克服生理本能的厌恶,像吞了一只苍蝇。而我与摩的手身体的接触大致相仿,这个并不强健的男人此时心里飞旋的是苍蝇还是蜜蜂?

意淫在乡野之地总是以简单而自然的方式产生。

我拘谨地轻轻捏住摩的手的衣襟,想象换作村妇,也许会肆意搂住他的腰,甚至在他身上抓捏几把,打上几个响亮的哈哈。但我不会有这份冲动,如果前面是一个儒雅的谦谦君子,我也许会产生这个愿望,可儒雅的男人又怎会骑摩托车?摩托车属于野性与狂放。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让人收敛野性与狂放,收敛所有的原始冲动。

镇上为数不多的高大气派的楼房与成片的青瓦房杂陈,店铺里的录音机像亢奋状态的醉汉,高声大气地吼着流行歌,乡民们有穿皮鞋也有打赤脚的,有背背篼也有拎塑料袋的。和任何乡村一样,现代与古老就这样相互交融又互不相干。

很多年前,我们也属于这个镇子,外婆就住在镇东老街上,后来我的舅舅姨妈们都很出息地成了城里人,外婆去世后,我们与这个镇子相连的最后一点根系彻底断掉,舅舅姨妈们败家子一样卖了阔大的老宅,这是我最近想想就无比痛恨的事。贱卖老宅的时候,我还没成人,他们根本没有征求过我们这一代人的意见,他们只知道后辈中没有人会“那么没出息”,愿意回到山旮旯里当个乡下人。如今我有了这想法,可镇上的房子因为梦溪河上游建起水电站,房价地价跟着寸土寸金起来,要想再买回老宅那样口岸好面积大的房子,我就是花上当年卖房十倍的价钱也无力赎回了。

周老师是镇中学的退休教师,家在西门外不远处,他院子前面有一道高坎,坎沿长了几棵弯曲的大槐树,透过婆娑的槐树枝丫,坎下是绿绸一样的稻田以及宁静清澈的河水。

在城里,这样的风景在画布上,在这里,它们立体鲜活,带着河藻的气息。坐在周老师的院坝里,满心熨帖惬意。我忘了此行目的,一个劲儿问周老师附近有没有田地卖。

周老师问我,你买吗?

我说,啊。

买来做啥呢?

修房子,跟你做邻居呗。

周老师不相信地笑了,一张平滑滋润的脸挤出一道道沟壑,他说,你们城里呆惯了,在乡坝头哪里住得惯哟。

他不知道,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想法,特别是昨天看到文王坪修得那么漂亮,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像遇上好风的风筝,忽儿一下飙得老高。

见我追着不放,他说,土地不准买卖啊,……你要真想在这里修房子,只有看哪儿有旧房子卖,把旧房买下来,拆了重新修。

好主意!

我急切地在他院坝里走来走去,甚至动员他将房子卖给我得了。周老师不置可否地笑,坚决地摇头。忽然他说,女子,有眼光!

听他话里有话,我忙追问,他说,嘿,你不晓得,上个月同济大学来了几位设计师,专门来规划梦溪古镇,镇上将我们这些“老果果”请去,给他们讲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历史渊缘,风水轮流转啊,梦溪衰落五十几年后,又要兴旺啦!

古镇?真的吗?我一听非常高兴,忙追问怎么个规划法,他却将话头一转说,嘿,说来话长,等你哪天得空,我慢慢给你吹。你不是要问黄莺的事么?

我忍住内心的好奇。周老师是当地有名望的老先生,这样的人都有符合自己身份的特殊脾气,即或是一点儿故弄玄虚的矜持,你也不要不知趣。

提起黄莺,周老师感慨几声说,啊,啊,那真是个多才多艺、才貌双全的女人哟,可惜一辈子遭不完的孽,……一个重庆的大小姐,流落到山旮旯里,……啧啧。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第二次结婚的情形呢,她前头的右派男人死后,她跟老李好上,他们结婚那天,没人敢去吃喜糖啊,我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了,看见他俩坐在屋中间发呆,凄惨啊,……老李是个男人,敢在那种光景下与她结婚,是个男人啊!

周老师有点语无伦次。那时候几乎所有见过黄莺的男人都幻想与她发生点故事,周老师年轻时一表人材,风流倜傥,是那些男人中最有资格与她发生故事的佼佼者,但他的语气却满是失落。他停下话,睁着一双略为混浊的双眼,空洞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摇摇头说,年辰久远了,记不得了,……我不大回忆过去的事,回忆除了让人伤感,没有任何意义,于事无补。

他又说,你要真想知道她的故事,可以去找老王,他那时候在公社当书记,外面来的女同志他都了解,还有肖玉蝶的故事,他也一清二楚。

一扇还未打开的门又匆匆关上。人心埋藏的东西比历史埋藏的东西更难发掘。我不再追问,心里却期待着时机。

傍晚,胡姨带我绕文王坪转了一大圈。文王坪这名字太没想象力,它却是建文帝在此隐跸过的最好民间注脚。眼前的景物似乎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但你不得不承认,它是异常秀丽的,皇帝即使落难,也不会降低审美。

村子里搞新村建设,新修了一条“U”字形水泥路,从河边到山边再到河边,村民的房屋大都沿这条光洁的道路而建,我们散步时,路边院子里不断有人和胡姨打招呼。

请吃饭呀!

哎哟,你家客人都来了啊,还早着呢,今年咋不热呀,热起来客人就来得更多了。

你家呢,你家也有客人订了?

好啊,好啊!

路边的玉米苗和稻秧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茂密葱郁。菜地里的茄子、黄瓜们慵懒地过着小日子,番茄半遮半掩在叶片后露出青白的小脸,它们没被涂抹催红素,它们在等待阳光,在时间和阳光的抚摸下一点点成熟,长成脸儿红红的新嫁娘。我想,如果我在农村有个小院子的话,就可以享用这些没被农药、化肥侵蚀的纯真自然了。

在“U”形路拐弯的地方,大堰两旁,核桃树苹果树梨树挂满果实,煞是诱人。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写了三个字:梨花园。

忽然,透过茂密的树枝,我看见几幢被铁栏围起来的房子,它们那样与众不同。我仔细看了看,是三栋相邻却又单独成院的二层小洋楼,在雕花铁围栏上,赫然安了红外线监控防盗装置。

我迷惑不解,问胡姨,那也是农家乐?

胡姨摇摇头断然否定:哪里是哟。见我还想问话,胡姨拽起我的手臂拐上另一条岔路,对我说,我带你去那边,去镇上规划的茶园看看。

胡姨好像在掩饰什么。

回到“明月居”前,秋林已将电视机搬到门前院子里,低头摆弄着音响。他女儿苗苗和小伙伴们坐在花台边,清脆地唱着童谣:

你拍一,我拍一,

一个小孩穿花衣;

你拍二,我拍二,

二个小孩捉麻雀……

她们像没有定性的小狗,忽而跳下花台,撩起裙子,伸出藕节一样浑圆的小腿,踩进门前水渠里,忽而又跳上岸,“叭嗒叭嗒”在院里跑,水泥地上印出一串串湿湿的小脚印。

院坝里只有两三个村民,我想,昨晚发生了一场闹剧,活动“搅黄了”,今天晚上也许没人来了。今天从邱珍家门前过时,房门关得紧紧的,她昨晚回去是什么情形呢?

没想到秋林的歌碟放响后,村民们像听见号令,陆续来了,大家三三俩俩站成一个圈子。他们全然忘了昨晚的无趣,一脸的热切与跃跃欲试。胡姨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宝凤,上啊。那女人两手抱在胸前回答,急啥呀?胡姨说,咦,都不好意思嗦,我来带头!

她拿过话筒,唱了一首《月亮走,我也走》,上气不接下气,大家使劲鼓掌,左叔按捺不住,抢过话筒让儿子给他放《九九艳阳天》,他中气十足地唱开了:……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东风哟吹得风车儿转哟……

我在胡姨耳边开玩笑说,当年他就是坐在梦溪河边等到你的吧?

胡姨抛给我一个媚眼说,是啊。她笑嘻嘻地说,别看他现在这样儿,当年是宣传队的骨干呢,吹笛子拉二胡,没他不会的。

胡姨伶伶俐俐,脸盘儿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嘴巴小小,脸颊上隐约还有两个酒窝,如果退回去二三十年,肯定是个活泼妩媚的小家碧玉。

晚风轻拂。文王坪紧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青塘岭大熊猫保护区,气候凉爽,城里人穿裙子都嚷热,我们在这儿还穿长裤长衫。

小狗雪儿和花脸还有大黄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这个脚边嗅嗅,那个脚边闻闻。片刻的冷场后,秋林忽然拿起话筒说,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我们家很荣幸地住了位作家,她就是我们的邓老师,……呃,现在,我们欢迎她来教我们跳舞,大家欢迎!

真让人措手不及。我来这里能算好消息么?况且我并不擅长跳舞啊。我连连摇手说不会,秋林拿着话筒说,邓老师,别谦虚了,我晓得作家都多才多艺,哪能不会跳舞呢,你来文王坪等于送文化下乡,你教大家几招,总比我们自己发明的舞蹈好啊。

这哪跟哪呀,多才多艺?在许多人眼里,作家等同于艺术家。但我不好拂了他们的诚恳相邀,急中生智,想起旅游时跟大家跳过兔子舞,我说,好吧,我教大家跳兔子舞,这个舞蹈参与性很强,都可以进来跳,很简单的。

一番拉拉扯扯、忸忸怩怩,几个女人站到圈子里,音乐响起,我在前面走,却踩不出圆熟的舞步,总不对劲儿,幸好一位衣着时髦的小姑娘出来解了围,她是对面“清溪源”老板在外读书的小女儿,她会跳兔子舞。

一曲跳完,找到些感觉,大家还想接着跳,“清溪源”杜老板却拿起话筒,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安静一下呵,我通知个事儿,今天接上级通知,我们的围墙在本月十五号前要全部拆掉,凡是有围墙的,请大家极积配合,如有意见,就反映到村长曾梅那里去。

一些人低声议论起来,一些人却毫不在意,拿过话筒大声唱歌。我问胡姨,拆围墙?拆掉那些文化墙吗?

胡姨点头,我说,挺好的呀,怎么要拆?

昨天进村子时,看见田间几处粉白的围墙上,有手绘的景谷道八景图,有建文帝来梦溪隐跸的传说故事,还有保护区里憨态可掬的熊猫。这些手绘画,这些当地的历史风物,让人耳目一新,好好的拆了干什么呀?

晓得他妈的哟,胡姨抱怨道,昨年为砌墙,下基脚、背砖,忙了几个月,今年又让拆,你说整人不?我们出工出力,还出了300元粉刷钱,说拆就拆,哪个来出这个钱喃?我们的劳力工钱不是又打水漂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把人当猴儿耍……

胡姨正发牢骚,忽听左叔在一旁说,哪来那么多淡球话,人家还不是为了把客人吸引来,把我们的农家旅游搞起来?只要有利于农家乐发展,我们就响应就拥护,劳点神费点小钱算啥?眼光要长远些。

胡姨闭了嘴。

我被几个姑娘女子拉进圈子,要我教她们跳交谊舞。一个眉毛又黑又弯的女子最活跃,反应也比其他人快,看我跳两遍就会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唐小梅。小梅问我,邓老师,你是不是要写我们文王坪的事呀?我说现在还没这个打算,如果这次体验到生活,我就写。她期待地说,真的呀,那就把我写进去嘛。旁边几个女人笑起来,用胳膊搡搡她说,你有什么好写的?又不是先进劳模。小梅毫不在意,和她们一起哈哈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昨晚那个想出来玩玩的女人邱珍,也许她有可写的?

我的乡村别墅

临走时胜平对我说,真要去梦溪住一个月?我看你又在玩浪漫哟,敢说住不了三天,你就想回来,农村多寂寞,生活又不方便,你总爱将什么想得那么美好,去试试就知道了。

看来他的话还是有点片面,住宿虽无法跟家里比,但在农村,这也算好的了,再说呆在城里,那忙碌紧张的氛围,那无形的压力,真让人够受。来这里两天,我完全忘了城里的人和事,城市像车窗外的风景,全部退缩,缩到一个安静的小小角落,成为没有动静声色的名词了。

睡眠出奇的好,一觉睡到早上七点,听见楼下胡姨大声劈柴说话,我赶紧起来。我怕给他们留下城里人懒的印象。

早饭时胡姨说,樱子,你是写书的,对面杜家就是村上办的书屋呢,你想看啥书去那里找吧,多得很。

哦,太好了,看书的人多不多?我问。

“泥腿子”哪儿喜欢书,胡姨笑笑说,他们现在跳舞的劲头高得很,你看见的,晚上好热闹哟!

说到跳舞唱歌,胡姨露出热切的笑靥,如遇第二春一样兴致勃勃。

我搅动碗里的红薯,心想,如果他们对书籍能有这么热切,会是怎样的情形?

上午坐在房里,酝酿了半晌,找到些感觉,正滴滴达达敲击键盘,忽然房门被打开,我吓了一跳,回头时,一个圆圆的脑袋立即缩回去,发出粗鲁的声音,哟,有人住呢,我以为没人……

胡姨的声音从门缝里断断续续传来:……那间有人住,这几间没人,你们住这几间嘛……是个写书的……省长还跟我握过手呢,哈哈……电视、机麻啥都有,只有我们条件齐全,全村就我们买了机麻,晚上还有歌舞晚会,闹热得很……

她的声音像一串鞭炮飘下楼,一伙人也跟下去。我有些后悔告诉她写作的事,但不说也不行,乡下人见不得谁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你即使想那样做,她也会寻根问底弄明白,迟早都会知道的。这也是城里和乡下的区别,城里人不仅无视你的举动,甚至无视你的存在,即使你杀了人,也要看杀人的方式和杀的什么人,否则照样不一定被关注。

一忽儿,一伙人又上来,房间外大客厅的电视被打开,声音开得足足的,麻将的哗哗声和吆五喝六的喧哗炒豆子一样爆开了花。上午的写作不能再继续,我关了电脑和房门走出去,恼怒地扫了一眼客厅里的人,一个坐麻将桌对面的女人和一个躺沙发上的男人看我一眼,如同看一个隐形人。

他们是城里人。

胡姨端着一篮滴着水珠的鲜油桃上楼,看见我,说,嘿,他们要吃水果,我刚从树上摘下来,来,拿一个吃。

我忙摇头说手脏得很,不吃。

前院停了几辆小车,现代标志和奇瑞之类。胡姨的女儿小云蹲在水渠边洗菜,清澈见底的水潺潺而下。这条水渠是文王坪一大亮点,从上游引来的梦溪水在村头分流成三路,一路缓缓绕着村子流过,另两路顺公路而下,从胡姨的“明月居”和对门杜老板的“清溪源”前流过,像美女头上两根闪亮的发辫。门前能有这么清澈的水,除了丽江,可能就是这儿了。

只是水渠边没树,少了些杨柳依依的味道。

小云洗衣服淘菜洗碗全在水渠里,她将一把小白菜在水里涮几涮,洗去泥巴,理出黄叶。我问小云,这拨人要住多久呀?

小云答,今天都是些短客,只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去保护区耍。

我问哪里来的,小云告诉我是P市残联的,专门来保护区开会。她撇撇嘴说,哪里是开会嘛,来避暑休闲的。

我问来开会的多吗,小云说多哟,你多住几天就晓得了,今天这个单位明天那个单位,走马灯一样,我们“农家乐”巴望他们天天都来开会呢。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笑笑。

小云风风火火洗完菜,跑去厨房打下手。胡姨请了村里两位厨娘帮厨,胖胖的赵婶有条不紊地切肉,一边还在锅里炸南瓜花和椒叶。唐小梅被请来打下手,她麻利地洗鸡剖鱼,井井有条。我站在旁边有点挡道,便到对门杜老板的“建文书屋”找书看。

门大开却没人,一路喊进去,杜老板俩口子在后边果院里忙碌,让我拿了看就是了。

书真不少,满满两大书架,除了农技类,还有世界名著浓缩本以及各类杂乱的书籍,我甚至看到几位朋友著的书也在架上。杜老板走出来,从柜子下拉出几个纸箱说,这儿还有,你想看哪样都有。我翻了翻,菜谱烹饪,旅游摄影,文学期刊,时尚流行杂志,应有尽有,却几乎没从信封里拆出来。我问杜老板看书的人多不多,他既鄙夷又自得地说,他们?哼,看不懂,遇到实际问题还得问我,年初旅游文化局喊搞书屋,说了没多久,就把书架和书弄来了,听说是县上各单位捐的,有的是别人赠送的,反正都是他们化缘化来的,嘿嘿,支持新农村建设嘛。

翻来抄去,没有我想看的书,便走出来,顺洁净的公路而下,往河边走。

“U”形路沿线是文王坪的“开发区”,零星地修了几幢小洋楼,路边大多是稻田和玉米地。夏日田原碧绿如洗,一眼望出去,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丝毫看不出不久后让世界颠覆的异样。果园围墙很新,手绘的图画没有多少风雨的痕迹,我想不出为何要将这道风景拆掉,心里便为农民们叫屈。

院墙内伸出一梢核桃枝,足有手臂粗壮,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横斜于道路上空,洒下一片清凉。各种果树中,不张扬不娇俏的核桃树憨态可掬,它的果实最有营养,最具经济价值,能为农民带来更多收益。二十多年前,我在城里读书时,常回外婆家,对农村有所了解,曾不知天高地厚,给这里的县委书记上书一封,希望他能引导农民大力发展以核桃为主的经济林木,然而这一看似幼稚的建议泥牛入海。斗转星移,县委书记在轮换几番之后,农民们终于大规模栽起核桃树,远处山坡上撑着华盖的,近处田坎边洒着浓绿的,都是挂满毛果儿的核桃树。

一梢不经意出墙的核桃树就是一抹亮丽的乡村风景。

在乡村,这样的风景比比皆是。我在一处开着白花、紫花的木槿花篱前停住脚步,疏疏落落的槿篱像一排袅袅娜娜的女子站在田间,我忽然想,如果周老师不能在镇旁帮我买到好地盘,我便想办法在此处修一院房子,以木槿树为篱,栽几棵核桃树,种几畦菜,晨昏暮落,看花上忙碌的蜂,自在的蝶,绿篱下从容觅食咯咯追逐的鸡群,该是何等的田园诗意。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我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城市生活使人浮躁而胆怯,每天裹夹在匆匆的人流车流中,生怕掉队,生怕跟不上时代的大潮,人犹如传送带上的产品,何去何从完全被动,归宿与命运早已被无形的东西掌控。

我一直想摆脱那样的情形,却不知从哪儿开始,如今有了目标,而且还近在咫尺。我用脚步丈量起脚下的土地,几尺几丈适合修房子,哪儿适合栽一棵核桃树,哪儿该栽两株苹果树,再留下点种菜的地,如果可能的话,还要预留停车的位置,那么,眼前这块地便小了些。

稻田里有位除草的农妇,为了弄清田地的大小,算出需要多少地才能实现我的田园梦,我去向她咨询。几番询问,算下来,我的田园小居大约需要五分地,五分地足够了,可以修一幢一百平米大小的房子,还有两百多平米的院子,养花种菜停车都有位置。从农妇处得知,这些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属于不同人家,我热切地向她打听刚才看中的那块地是哪家的,会不会卖。她惊讶地看看我说,咦,怕不会卖哦,人家卖了吃啥呀?农民就靠庄稼吃饭呢!

我并不气馁,又打听其它的地会不会卖,她说,多半不会哟,不过前段时间梦溪场镇搞开发,国家征用的地五万元一亩呢,不知私人能不能买,你买来做啥呀。

我忙说,顺便问着玩呢。

离开农妇,我仍不甘心,心想总能想到办法,这个且不管它,先看好地再说。我仿佛进入自由市场,这块地边站站那块地边向向,先看风景是否中意,再看大小是否合适,像有钱人一样踌躇满志地在田间地头四处蹓达。

忽然想起梭罗,我此时的情形大概跟他当年在瓦尔登湖差不多吧,“在想象中接二连三地买下了那儿的所有田园,因为所有的田园都得要买下来,而且我都已经摸清它们的价格了。我步行到各个农民的田地上,尝尝他的野苹果,和他谈谈稼穑,再又请他随便开个什么价钱,就照他开的价钱把它买下来,心里却想再以任何价钱把它押给他;甚至付给他一个更高的价钱,——把什么都买下来,只不过没有立契约,——而是把他的闲谈当作他的契约,我这个人原来就很爱闲谈,——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耕耘了他的心田。”

我不像他要将所有的地买下来,但当我看中一块风景好的地,便主人一样对它规划。早在N年前,高中的时候,我就这样规划过未来的家:在一块绿如平畴的稻田中央,修一座中式木质结构的四合院,以竹篱为院墙,院子中央是石径小路,两边种满梅、兰、竹、菊,还有金银花葡萄藤蔓。那时没有核桃树和木槿花篱,现在我将这两样添进去,又加进大芦花鸡大黑狗和画眉鸟,我的田园小居更加有声有色了。

梭罗当年是空想,我得想方设法让它变成现实,我觉得要实现这些并不难。让我拿不定主意的是,究竟在周老师住的附近还是在文王坪选择地基?两边的风景都好,周老师那边离场镇近,文王坪这边离清澈的河水近,这让我很难定夺。

到吃午饭时,我终于想好了,哪边的地更容易弄到手,就在哪边修房子。

因为有客人,我提出在灶间吃饭,正上菜的胡姨忙说,那就委屈你喽,真跟我们像一家人呢,想吃啥自己动手啊。胖胖的厨娘赵婶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人家邓老师也是客人呢,这样太怠慢了哟。我忙说就这样好。赵婶不停让我挑炸木槿花,挑香菇炖鸡,挑青椒炒玉米,胡姨在一旁说,哎哟,今天真忙,木槿花都爱吃,就是弄少了。

一轮忙乱过去,厨房里仅剩下葱和蒜泥的香气。小云靠在门枋上看着我说,樱子姐,你前天晚上还在生气,有人帮你出气了呢?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小云噼哩叭啦说起来:老鼠(邱珍的男人因为眼睛小,又成天躲在屋里不与人交往,大家都叫他老鼠)的儿子昨天晓得他爸打他妈了,赶回来,儿子问为啥要打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吗,老鼠强词夺理,惹毛了儿子,儿子说,你再歪(凶)我要收拾你,哪晓得老鼠先不依了,操起斧头要砍儿子,他哪是儿子的对手,儿子将他按在地上夺斧子,他就大声嚷嚷,说儿子要杀老子了。文王坪的人都见不得他,他喊破嗓子也没哪个搭理。他儿子哪里会打他呀,人家是镇上司法所的人,你说他多丢脸啊,丢尽儿子的脸了,儿子把妈接到镇上去了。嘿嘿,更安逸的还在后头呢,老鼠今天去打米,米坊老板娘一见是他,扭身进屋,不给他打,米坊老板说还是给他打吧,老板娘说,那号人,要打你给打,我不爱理他!老板出来对老鼠说,耶,你还活着的呀?我当你死了呢!

胖赵婶咂咂嘴说,啧啧啧,人活到那份儿上还有啥意思,真不知味,不如跳进牛蹄子坑里淹死算了。

胡姨剥了几颗烤得焦糊糊的玉米扔进嘴里,说道,那号人,自找的,邱珍忍了他三四十年,如今两个儿子都有出息,一个在镇司法所,一个在成都,孙娃子七八岁了,他还那副德性,小心眼儿,防邱珍跟防贼一样,老都老了还会做啥呀,再说他自己都不本分,以前跟张寡妇扯不清……他没一个朋友没一点人情,可怜邱珍命苦哟。

我说,邱珍这回就该跟他硬到底,他不认错不改变,邱珍就别回来,给他点厉害瞧瞧。

胡姨叹一口气,唉,邱珍上街去住也不是办法,屋里修了一院新房子,又是鸡又是猪,她哪放心得下,昨天她一走,今天那狗日的竟然跑出去打麻将,不管猪不管鸡,邱珍要是晓得,还不急着跑回来?那狗日的这辈子没得改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喃喃道,还是应该有人去说说他,不光为他,女人可怜啊。

胡姨咽下玉米说,等我忙过了找他说说看。

晚上,秋林去了镇上媳妇家,他媳妇在梦溪街上做生意,农家乐没客人的时候,他就上街守媳妇。他一走,歌舞队少了牵头人,乡村的夜便安静下来。但来了这拨开会的客人,楼上并不安静,电视声、麻将声和嬉笑声不绝于耳。我早早洗了澡,穿上睡衣躺在床上,看到对面床上一堆书下露出来的《活着》,伸手拿过来翻看。

胡姨的心事

半夜时分下雨的时候,那些鏖战的人才结束战斗,我在那之后进入睡眠。早上拉开窗帘,雨停了,天空阴沉,被雨洗过的山林庄稼却格外青翠。

P市残联的人去了保护区,四周安静下来,我顺利进入写作,今天收效不错,从早上到下午写了六千字。

晚饭有煮嫩玉米,有黄瓜面皮,这些五谷杂粮撑得我肚皮鼓鼓。走到房前院坝里,见左叔一只脚踩在花台上,正和对面水渠边洗农药桶的杜老板说话。左叔头上微卷的头发稀稀疏疏,像三毛的脑袋。他抱着膀子,俯下身说,……我认为应该站在高处,胸怀宽广来看待这个问题,随着发展,人们不一定要来偷果子,况且客人多了,那点果子的损失算啥,我们这头有大头赚,那头果子只是招徕客人的一点小意思罢了。

杜老板低头说,我不那么看,胸怀宽广只是部份人,很多人得算小账。像我们那种特色水果,五颜六色的,就有人偷……

他俩开常委会一样郑重。左叔俯视低头洗东西的杜老板,不以为然地说,那么想就没法了,等于丢了西瓜保芝麻。县大老爷亲自来过问这件事,我看不拆也得拆。

杜老板仍旧头也不抬地说,我给县大老爷还是那句话,拆我同意,不是不配合工作,可拆果园那活儿,砖啊土啊要拉几车,车又通不到果园,得找人背出来,靠我一个人一年都拆不完——我体力也不行,所以谁来拆,拆了后又怎么管理?都是问题,我认为拆了还得弄上铁丝围栏才行。

铁丝围栏能挡住个啥,成心偷水果的人,你就是弄个围墙照样拦不住!左叔不屑地说。

左叔虽然有果园,但今年来他家吃饭住宿的散客多,今天一拨明天一拨,他尝到农家旅游的甜头,主张拆掉围墙,亮出果园,吸引更多游人。杜老板因为培育了许多特色水果,他的散客不多,水果收益更大,他便不愿意拆围墙。

我不知道县委书记何时来过,也不明白村民们又怎么想通了,同意拆掉围墙。问一旁的秋林,秋林说,不拆咋行啊,省上一位领导下的命令,说农家旅游,就是看庄稼和果树嘛,把果园围得严严实实,春天不能赏花,夏天不能观果,人家城里人来看些白墙有啥意思?

我想,是这个理呀。转念又想,文王坪的果园和庄稼并没有特色,城里人大老远来,仅仅看看庄稼果园,在哪里看不到呢?而围墙上那些手绘画多独特啊,梦溪的,文王坪的传说故事,别的地方有吗?

文王坪的小老百姓们把这事当成一件大事担忧着,他们并不在乎拆掉围墙是否少了独特的文化氛围,他们更担心拆掉围墙会不会拿到足额的补偿。

我见他们关注的和我不一样,心绪就有些懒懒的。想找胡姨去散步,四处不见她。一个人转出来,刚走到老鼠家门前,忽然听见胡姨一腔浓重的文王坪口音说:……也是唯愿你们过好我才来说,是二别个人,心里不安逸你的,巴喜不得你们吵,吵得越凶越好,是不是嘛……人说客走旺家门,你修一大幢新房子,成天却关门闭户,人家谁愿意来耍嘛,……几十年的老夫妻,孙娃子都那么大了,……累了一天,晚上出去看见人家跳舞唱歌,想看看也是正常的,你们俩都去看,散心一样,啥不好嘛,你咋能把她关在屋里呢……现在这个社会,再不是过去,女人不能出门,你那个观念要改一改了,明天去镇上,给她说两句好话,把她接回来,一家人和和气气,有人给你煮饭洗衣,哪点不好嘛,再说吵架打架,你把她打了,还是你的事,划不来呀……反正说的对你就听,说的不对,我二天再不进你家门,看你们吵翻天打翻地我都不会管了……

我站在不远处,假装欣赏一片菜园子,却侧耳细听。菜园里四季豆爬上架,结出弯弯的豆荚,架下匍匐着几条黄瓜秧子,藤上长出几根长短不一的土黄瓜,有一条长得拳头粗,表皮老成了金黄色,另一条翠绿的黄瓜不知什么原因,一头已经完全腐烂,淌出一滩稀屎一样的脓液。

正为烂掉的黄瓜惋惜,胡姨从门里走出来,我忙对她说,到处找你呢,走,散步去!

胡姨半边脸绯红,神情却是完成一桩大事后的神采飞扬,我挽住她的手臂悄声问,怎么样?她说,咳,话说了一箩篼,他只晓得咧着一张嘴嘿嘿嘿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管他的哟,反正我心意尽到了。

迎面过来几个城里打扮的中老年人,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蹲在路边,撩起水渠的水洗手,娇声对同伴说:哎呀,好漂亮哟,好清哟,比三水厂的自来水还清,洗衣服才安逸哟!

听见别人夸赞,胡姨高兴得很,大方地接上话说,是啊,你们城里的自来水不过如此嘛,我们不光洗衣服,淘菜、洗碗、冲拖布,全在沟里洗呢。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皱皱眉头说,哦哟,那样子要不得哦,把水搞污染了就可惜了哦。

胡姨忙说,哪能呢,流水呀,哗哗哗地,啥子乌七八糟的都冲得走。

冲走了,最终冲到哪里去了?文王坪的生活污水和垃圾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我心里暗暗纳闷。

攀谈中,得知这些人今天刚从成都过来,住在河对面的“蝴蝶山庄”。他们见识了文王坪上好的水和风景,都说早知道就住这边来了。胡姨见其中两人背了乐器,忙说,我们这边每天晚上要开晚会呢,可以跳舞唱歌,你们过来参加嘛。

啊,是吗,我们队友正和村口的老板联系这事呢。

外地客人将开农家乐的一律称老板,只是这些“老板”听见别人这样称呼时,都会红着脸自谦一番。

正往村口走,手机响了,很陌生一个号,接起来才知是同学林岚,她刚从广东回来,休假一个月,她要我晚上陪她玩玩。我幽默道:好啊,等会儿我就乘直升飞机回去陪你啊。

得知我的行踪后,她哇哇大叫,说最想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说她恨不得马上赶过来,又说你真会享受啊,比英国人还懂生活。我让她赶紧过来,她郁闷地说,哪有闲心啊,正为财产分割的事跟那没良心的扯皮呢。

想想她的事就让人头痛,我不愿跟她多说,合上手机,竟有一丝庆幸——为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

村口胖嫂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胡姨扯扯我的衣袖说,哼,别看胖嫂修了这么多房子,款都贷了十多万,立了幢空房子起来,哪还有钱往里填,床、被褥、电视,一应东西,随便哪样,摸到就要钱,心起得大罢了。不是说的话,文王坪修房子的,哪家没贷款?只有我们说得起硬话,没贷一分钱!

胡姨脸上除了自豪,更多是不安。很显然,胖嫂带来了威胁,胖嫂修的房子比她多,又在村口,门前有清澈的梦溪河流过,比水渠的水更具魅力,镇上不久前还在胖嫂家门前打起水泥地坪的停车场。

平整的停车场里,城里来的客人跳起广场健身舞,我也会跳,便忘了搭胡姨的话,加入到场子中间跳开了。几曲舞蹈下来,找胡姨时,到处不见她人影。

建文帝迷踪

一直想去寻找建文帝当年隐跸的踪迹,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陪我。这天上午,小云跑来敲开我的房门,气喘吁吁地说,快收拾一下,镇上周镇长要带人去华严庵,你跟他们一起去吧。

我忙换上旅游鞋,带了相机,跟他们出发。我们从文王坪的山根处拐进一条狭长的山谷,走了大约三公里地,爬上一座奇异的山,周镇长站在中央指点道,你们看,山的形状像不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周围21座山峰是不是像莲花瓣?

放眼望去,远山含黛,近峰簇拥,高低不一的山峦果真像莲花瓣。我们一行有省文物研究所的刘研究员,市摄影家协会主席王彬和县文化局张局长,看见美景,他们都忙不迭举起相机按快门。

文王坪的人将华严庵称作老庙子,老庙子坐落的山势像一把椅子,两边相隔一里多路程的陡峭山脊像椅子的扶手,庙后荫翳蔽日的龙洞岩像椅背。周镇长将我们带到庙后,指着一尊近3米高的怪异石塔说,看看这个。

石塔由大大小小9块石头摞成,5圆4方,最上面竖着一块高帽子一样的尖石,中间两道勒出的印痕,像帽的皱褶。说实在的,我看不出石塔的特别之处,刘研究员却异常惊奇,低声说,五圆四方……天圆地方……九五之尊,莫非是真的?他又仔细辩识了石与石之间的粘合剂,说,看起来是糯米浆加石灰兑拌而成,明代通兴这种材料当粘合剂。文化局张局长说,嗯,同梦溪镇的明城墙粘合剂毫无二致,看来都是糯米浆加石灰兑拌的。

张局长将我们带到一块高约1米8,宽1米的石碑前,依稀能看见石碑上有立于清康熙八年乙酉孟春月的字迹,上有《鼎建华严庵碑志序》:“……有古刹名曰华严庵历稽典籍启自元时又为明初建文皇上隐跸之所……”

王彬兴奋地猛按快门,说,有这些东西,说明建文皇帝肯定在这里住过。

刘研究员摇摇头,庄严地说道,尚不能下定论,目前学界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有几种说法,一说他逃到云南楚雄州武定县狮山,那里的寺院里有一幅楹联,上书“僧为帝,帝亦为僧,数十载衣钵相传,正觉依然皇觉旧;叔负侄,侄不负叔,八千里芒鞋徒步,狮山更比燕山高。”这些内容都指向建文帝;一说他去了贵州的高峰寺。目前从梦溪两处碑文上记载的“建文帝于宣德六年到此”,与《明史纪事本末》中“宣德六年文帝由延安到西安入蜀”的记载相吻合。由此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此行的意义就非常重大了。

张局长点点头说,意义重大是一码事,如果能给梦溪旅游带来机遇,也算我这届文化局长没有白当。

我忽然想起那些即将被拆掉的文化墙,知道是文化局的“杰作”,本不打算提说,却没有忍住,还是问道,那些文化墙是张局长的创意吧。

听我这样一问,张局长果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使各的招,都是为了将文王坪炒热,吸引游客的眼球。唉,也怪我们当初没有及时搞起文化墙,正好让省上的领导来看见一堵堵白墙,当然该拆了。想想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人不晓得想看啥玩啥,没有特别的东西就是吸引不住人,我们今天找老皇帝的踪迹是为啥,说白了,还不是为了把人的眼球吸引过来,发展经济,赚钱,最终目的还是赚钱!唉,老祖宗在地下睡得安安稳稳,却要被打扰,说来真是罪过啊。

他的话让我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事,最近老有诸如孔子文化节,李白文化节,东坡文化节在各地开展,美其名曰文化节,事实上有多少人冲“文化”而去,不说别的,在我们周围,有多少人还保留着阅读的习惯?丢弃了阅读习惯,等于丢弃了文化。城里的人,乡下的人,无一例外地匆匆,无一例外地忙着赚钱,张口闭口皆言“利”,办文化节不过是打起老祖宗的旗号,目的是赚眼球,实质是赚钱。

刘研究员听了张局长的独白,解释道,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才来山沟沟里哈。张局长嘿嘿一笑说,当然,当然,现在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路边盛开着一簇簇黄色的剪儿花,好多年前,我们在梦溪河里逮鱼,就是用剪儿花枝条穿过鱼腮,将剖洗好的鱼串成一串,拿回家拌上调料包进菜叶里,放在火上烤熟吃,那滋味,哪里是肯得基麦当劳炸鸡腿能比的?

我屁股一蹲,坐在一块洁净的石头上,山谷里所有的石头都很干净,花草树木一尘不染,让人仿佛回到亘古时期,看到的是它们刚出世的模样。我顺手掐了一节草茎放进嘴里嚼,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半眯着眼,看见刘研究员和张局长他们蚂蚱一样在山坡上跳来跳去,忽然感到好笑。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啊。包括我,我为什么要来追寻建文帝的踪迹?仅仅好奇吗,不,我的真实目的不外乎想写一写那个善良得近乎软弱,单纯得近乎可笑的懦弱君王,写一写他想在强权社会实现自己理想化政治抱负的美好却注定要失败的愿望。

这样一想清楚,我突然心虚,觉得自己和建文帝竟有些相似,却不明白何处相似。

后来,当我在某一刻像一片枫香叶飘浮起来的时候,回望整个过程,我恍惚明白过来。逃避之所以为人不耻,是因为逃避注定要和灾难,和不幸链接在一起,逃避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他们被老庙子的守庙人带到石塔后看一处掩蔽在丛林中的大土堆,又去看巨石垒砌的双层中空明代石墙,他们需要找到充分的依据来证明建文帝确实在这里隐跸过,我不需要那些东西,如果我真要写建文帝,可以凭借想象将建文帝安排到任何一个地方隐跸,因为我写的是小说而不是历史。

一旦解除负荷,身体由内而外放松,我像一片没有羁绊的云,随心所欲地享受起山林的空旷幽远。

掘到金山的人

自打到了梦溪,蓝天白云的日子也多起来。每天太阳悬空,气温却不高。今天太阳也非常好,中午过后,脖子上起了细细的汗珠,想起游泳衣没排上用场,我便约了小云和苗苗下河游泳。

河边铁索桥下本是不错的天然游泳池,水从浅到深,水底是绵软的细沙,可那儿人太多,男人和小孩子都泡在一起,尽管小云在广东一家大宾馆打过工,回到文王坪,仍然在意周围的眼光,她不想去男人们游泳的地方,我们便顺着田埂往上河走,到柳林后边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段游泳。

水底的石头上沾附着青苔,滑滑的。扑进冰凉凉的水中,苗苗和我哇哇惊叫,小云推波助澜地往我们身上撩水,我索性不顾一切地游,两个来回后,水渐渐暖和起来。

公路上忽然开过来许多小汽车,像一串搬家的蚂蚁,经河上的漫水桥,径直开进村子。我对小云说,生意来啦,这么多客人,可能会住进你们家吧?

将整个身子躲在水下像棵水芹的小云望望说,难说,搞不好又是来参观检查的。

游完泳回到家,见胡姨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里。看见小云,胡姨开口说道,不晓得哪里得罪他了,最近几次带人来参观,都不带到我们这里来,尽带到对门子去了,你说是为啥?

小云碍于我在面前,不耐烦地回答,哎呀,人家是镇上领导,想带到哪就带到哪,你管人家的。况且他就是不带人来,我们生意照样好。

胡姨附合道,就是嘛,要说条件,文王坪没哪家比得上我们,客人来了自然会挑选的。哼,一定是看到我们搞得好,看到省上的领导都接见过我们,心里不安逸……

哎呀,人家哪个不安逸你嘛,你一天东想西想,想那么多做什么?小云喝住她妈。胡姨朝我笑笑说,樱子你不晓得,省长还跟我握过手呢,只可惜当时没有照下来。

胡姨一副受伤的样子。越是善良纯朴的人,越容易为一些小事所伤。

半下午时,我站起来踱到阳台上舒展身体,院子里开进一辆宝马一辆本田和一辆相形见绌的桑塔纳,宝马本田上下来三男四女,他们穿着阿迪达斯和耐克,但他们的举止和言谈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暴发户。一个圆头圆脸和两个黑瘦精悍的人朝桑塔纳走去,桑塔纳上跳下个黑壮汉,他们一起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两只大大的水袋,黑壮汉扯开嗓子大喊:左老板,快拿盆子出来!

左叔和胡姨应声举着盆子一阵小跑出来,胡姨边跑边说,我说哪个呢,是张兵娃啊——嘿哟,你们又跑到水库上去整鱼了呵,呵呵,巴适得很哟,黄怪头、棒花鱼——这鱼也叫你们整到了,好多年都没看见了——那几年梦溪河里多得很,大跃进的时候就是这河里的鱼救了我们的命,呵呵呵……

胡姨一改沮丧的模样,殷勤而体贴。一家子围着鱼和这帮男女忙开了。男人女人上了楼,不到五分钟,便分坐到两张麻将桌上“修长城”,我则被“逐”下楼。看见小云蹲在渠边剖鱼,我凑过去。盆子里各色鱼都有,我一种也叫不出名字。小云也说不出名字,但她说得出它们来自哪里,这些鱼是从梦溪河上游的雁儿坝水库打来的,因为是野鱼,所以有办法的人想方设法都要打来吃。

小云说“有办法的人”指有钱的和当官的。我问她来客是哪里的,她拿剪刀指指文王坪山根处,对我说,这坐山背后,铜矿的。

哦,开矿的嗦,难怪……

小云接口说,是啊,有钱得很,打麻将都打1248。

十块二十啊?

小云马上纠正,哪里哟,一百两百四百八百。

人比人比死人啊,我辛辛苦苦写一篇一万字的东西,不过挣千儿八百块,人家一炮就是八百。我脱口说,哟,那么有钱啊。

是喔,人家就守着我们梦溪发横财,哪像我们,捡人家一点毛毛钱。

小云口气里有羡慕有嫉妒,我顺着话问,怎么呢?

人家先倒卖熊猫皮起家,后来雁儿坝修电站的时候包了一截工程,前年在山背后探到铜矿了,这下大发了,车换了,女人也换了。小云压低声音,手朝梨花园方向绕绕,对我说,几个老板在那里买地修了别墅,不,金屋,楼上几个女人就是他们养的金丝雀子,每隔一阵子,他们就到这里来喂一次雀子。

小云嘴角浮起暧昧又鄙夷的笑。我想起那天跟胡姨看见的带红外线监控器的房子,明白了胡姨为什么不愿多说它们。

抬头望望文王坪山根处,我不知道这山的名字,看上去它和周围的山没什么两样。见我不相信的样子,小云说,活该我们这号农民受穷,有眼不识泰山,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却不晓得山背后有宝。你哪天有空了翻过山去看看嘛,两年时间,一座山都叫他们掏空了,……哎哟!妈那个巴子,吃,吃,好吃嘴,害死老子。

一条鱼背上的刺划破小云的手,殷红的血流出来,我慌忙站起来要给她找“邦迪”,她放进嘴里嘬嘬伤口说,不用不用,好吃嘴来一回我伤一回,上辈子欠了他们的,呸。有钱真好,安安心心打麻将,等一会儿吃现成,我们命孬,只有做粗活的命,呸,呸。

她不满地朝手中的鱼连唾几口。

“清溪源”杜老板在水渠边洗泥腿,见此情景笑着说,“大嘴巴”又来你家改善伙食啦?

小云忽然皱皱眉头,尖酸地说,人家吃的是自己的,又没吃你家的!

杜老板愣了愣,他眼睛深陷,高鼻梁高颧骨,一张阔嘴咧开说道,自己的?这些鱼难道不是从水库里弄来的?

是啊,难道水库是你家的?

杜老板红着脸争辩道,修电站淹了我们的房子,淹了我们的好田好地,把我们羌人从雁儿窝赶到这里来,他们在水库里打鱼,等于是在我家打鱼!

把你赶到这儿来,哼哼,把你从山窝窝里赶到平坝地方来,安逸死你喽,瞧瞧人家领导多关心你们!

呸,我稀罕哟,再孬那里是我们住了几辈人的地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们这些小青年懂啥哟,你们只晓得眼睛朝外看,赶时髦得行!

那你为啥把你女子送到外头去读书呢?

这……那是另一码事。杜老板边说边往后院走去。

傍晚,宝马本田们大腹便便地开向“金屋”。

太阳朝马鞍山后落去,将落未落之际,反射出一天霞光,天空的云彩因此绚烂多姿。后来我回想,这些美丽的云彩太具欺骗性了,它们让你错误地以为,它们天天都会向你展露笑容,生活也会如此灿烂美好直到永远。

在我生活的城市是看不到美丽云彩的,那里的天空终年都挂着灰色布幔,浓浓地遮住了一切色彩。我兴奋地拿出相机追逐彩云,不停拍摄。这当儿,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一摇一摆顺路走上来,停在“明月居”前跟胡姨秋林说话,她感叹:嘿,好久没到这边来,你们后头院子又修起楼房了,……啧啧,搞得好哟,真能干哦!

能干啥哟,秋林自谦道,二表婶,好久没见你回文王坪了,今天啥子风把你这稀客吹回来了呢?

嘿嘿,吃了夜饭顺便出来走走,来看看我的田嘛。

望着她一摇一摆走远,秋林大发感叹:嘿,嘿,我们文王坪的地要值钱了!

我有点吃惊,问他为什么,他朝胖女人背影呶呶嘴说,她也是我们文王坪的人,那几年见街上好,去街上住,好几年都没回来过,她的地都租给别人种,现在看到我们农家乐搞得好,外地来的游客多,就跑来看她的田,她的田就在我们果园上边,那一大片都是。你说,这不意味着我们文王坪的地要值钱了吗?

我听了隐隐有点着急,这里的土地升值对目前的我来说可不是好事,想买的地八字还没一撇,地价倒先上去了。

装着散步,一个人去到前天看好的一处地边,这块地约四分大小,在一个高坎上,之所以相中它,是坎沿有一大一小两颗核桃树,和前后两条绿丝带一样清澈的水渠。我想象中的二层小楼,书房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核桃树,远一点的地方是菜地和果园,更远一些的地方是落霞处的马鞍山。这块地的主人我也打听到了,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半拉子老头,他有意将地卖出。

正在设想中陶醉时,文友石岩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湖北参加笔会,我告诉他我正在梦溪过田园生活,不想他也跟林岚一样在手机里失声大叫,好哇,当陶公了哈,要是风景真好的话,也帮我相一块,我做梦都想过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呢。

想不到人人心底都有一个桃源梦,或许每个人在心底都无法抗拒乡村的诱惑,都有亲近土地的欲望。我说好啊,我正愁这儿没有能谈到一起的人,你来就好,最好再动员几个人一起来。他跟我开玩笑说,要那么多人干啥,就我们俩,一个帅哥一个美女,在那里地老天荒不好吗?我冲他说,你来试试?这儿可是民风淳厚的地方,要那样的话,我们早就被口水淹死了,还地老天荒,哼哼。

说这话时,忽然想起那些安了红外线防盗装置的房子。

我成了告密者

电闪雷鸣,半夜下起大雨,透过纱窗,雨飘到对面空床上,那上面放了许多书籍资料和我的衣物,我伸手想打开床灯,发现停电了。我立即恐慌起来。闪电不时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乡村雨夜让想象力丰富的我联想到鬼狐神怪,半天不敢动一动,后来担心电脑,壮着胆子起来,“砰”地将玻璃窗猛关上,跳上床躲进被窝,门和窗发出嘎嘎的声响,我疑惧地侧耳细听,半夜都不能入睡。狂风暴雨中,乡村像几百年前沉入水底的船只,失却了来自世界的任何音讯,令人窒息。

早晨醒来,风和雨暂时停了,一股极臭的气味飘进鼻孔,是塑料制品燃烧后的气味,我向来对这味道敏感,它让人头晕脑胀。打开门,推开窗,四处寻找臭味源头,看见小云的丈夫刘勇蹲在楼下露天灶台前拨拉,一股轻烟从他面前冒出来,歪歪斜斜四处飘荡。

我问他烧什么,他笑笑说处理垃圾。他把废塑料袋、香烟壳子、用过的纸巾纸杯通通放进铁撮箕里焚烧,灰色的烟雾像从封闭了千年的魔瓶里跳出来的魔鬼,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问,村里没有倒垃圾的地方吗?他撇撇嘴说人家都倒进水渠里,让水冲走,小云不准往水里倒,说是烧了好些,保护环境嘛。

我想对他说,其实焚烧这些东西散发的臭味对环境影响更大,却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处理垃圾的方式告诉他。我问村上怎么不修建倒垃圾的地方?他鼻孔里哼一声说,哪个来修?哪里找钱修?都顾自己的农家乐,忙自己的果园庄稼去了,没哪个顾得上这些芝麻小事。

早饭后还没来电,听说昨晚打雷,将线路烧毁了。我无法写作,只好在村里闲逛。走到“快乐居”,见路边围了好些人,正在挖一条水沟,沟边放了几根长长的口径十厘米大小的塑料水管。那些人见了我,七嘴八舌跟我打招呼:邓老师,今上午没写书啊?邓老师,走一转啊?

在村里,我像大家的客人,他们能记住我一个,我却记不住村里那么多人。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一位大约是“快乐居”女主人模样的女人兴高采烈地说,安下水道呢,把我们客人洗澡的水枧出来。

我心里一惊,看情形要将洗澡水枧到清澈的水渠里来,我装着不经意地说,啊,洗澡水该接到化粪池里去呢。她仍旧笑嘻嘻地说,哎哟,那多费事哟,再说,我们化粪池修小了,装不了多少呢。

我说,这样的话,水就要被污染了。

女人有些不高兴,说,那一点点水咋得嘛,这是流水,一股就冲过去了。

也许她说的对。一家的污水并不能给水渠带来多大污染,但沿水渠而下,那么多农家乐,如果都仿效她,又会怎样呢?我嘴上不好多说,心里却无比着急——为那一渠清澈的水,为文王坪的风景。

怎样才能阻止他们干这一件蠢事呢?

一路走到“梨花园”,忽见镇里上次带我们去寻找建文帝踪迹的周镇长正好在那里指导工作,我犹豫片刻,决定对周镇长说说这事儿。周镇长是刚刚提起来的年轻镇长,对环保有较深认识,他一听我的话,马上说,这可不行,这哪里要得,……嗯,我没分管环保这一块,这样吧,我回去跟分管的镇长先说说,你放心,你反映的事我们会重视的。

有了周镇长的承诺,心情愉快多了。上午的乡村很少闲人,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我走了一圈,不到半小时,又回到“明月居”楼上,吃了两个油桃,盯着没电的电脑发了一会儿呆,再次拿起《活着》。我不知道最近怎么老想翻这本已经读过的书。前言中一段话很有意思,“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一层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

这段话本是谈作家写作,我却忽然觉得好像是一段预言,我的直觉非常敏感,很多事情本没有出现,但我总能预先感知到。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午仍然没电,我决定去镇上看看周老师。周老师一见到我,忙对我说,咳,正想找你呢。你那事情有点眉目了,有人想卖一块地,五分大,环境还不错,只要三万,这事可以打擦边球——不过,你跟管国土的有没有关系?

我不置可否,他接着说,要是有关系就好办一些,或者,你可以跟卖地的达成协议,让他先批成宅基地,再卖给你;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把你的户口迁过来,这一种最名正言顺。

我思忖了一下,三种方式困难都不大,只要我愿意,可以选择其中任意一种。我忙跟他去看地,一看之下,无比失望,那块地毫无风景可言。

一路跟周老师闲谈,听他谈古镇的重建,得知县上两次出资近百万,请了全国著名的设计师为古镇规划,要恢复古镇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楼,要将清澈的梦溪水引入古镇,使之像丽江古城一样滋润灵性。

周老师眼里的期待和疑惑将他的脸挤得有点歪斜了,他担心这事儿到头来只是一阵空谈。

我们又谈起重庆来的黄莺,美丽的黄莺。黄莺能歌善舞,文革后当上教师的她收集了散落于梦溪民间的大量民歌,她想整理它们却没机会,改革开放后,国人喜欢起流行歌曲。后来她偏瘫了,一辈子再也不能唱不能跳,更不能回重庆去了。周老师还跟我说起另一个美丽女子肖玉蝶,五十年代的时候,她随英雄丈夫复员后回到丈夫的家乡梦溪,文革中丈夫被批而死,她在这山旮旯里再次嫁人,被批斗,后来死于此地。周老师感叹道,一个人的归宿是有定数的,她们肯定上辈子与梦溪结了缘,这辈子才来这里还愿,魂归梦溪。

我想起建文帝,如果他真是在这里老死的,他也曾结缘于此吗?据史料记载,自他逃出皇宫后,就再也没能回到皇宫。四处流浪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一次次在夜深人静时,踩着梦的路径回到过去,回到金碧辉煌的王宫,去追寻去缅怀?而我,一个生活在别人城市里的游子,还能回到这方曾经有缘的土地来吗?我又曾与何方山水何方土地结缘?换言之,我的归宿在哪里?

傍晚往回走,半道碰见邱珍,她背了一背篼东西往文王坪赶。我问,怎么,你要回去啊?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回去又咋办呢,总住儿子家也不是个事儿啊,……听说老杂种猪都不喂,头两场才花三百多块钱买的仔猪,猪肉这么贵,咋能让他弄死啊。

邱珍很爱说话,一路上,给我讲了许多她丈夫不似人形的臭德性,还撩起袖子给我看那天被打的伤痕。我试着对她说起离婚,她摇摇头说,年轻看在娃儿小的份上没离婚,现在儿大女成人,咋能再丢儿子的脸面,……再说,他昨天来找儿子,让我回去呢,凑合过吧。

我了解农村人的顾忌,一旦认定某项行为规则,别人是不能轻易更改的。好在我来这么久,看见农村人的观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老鼠和邱珍的故事毕竟不多见了,而且毫无新意。我不知该对邱珍说点什么,只希望他们后半生能相安无事。

刚走到“明月居”前,就见“快乐苑”的老板娘站在那里跟人说话,她说,……前脚还没把管子安好,后脚镇上就来人了,说我那东西破坏环境,你们说,有那么严重么?哪里有那么大的污染呀,……害人啵,好好的管子不能安了,你们说,洗澡水又往哪里放呀?

我忽然像一个卑鄙的告密者,心虚得不敢看她,匆匆上楼。

瞧这一家子

接连两天雨让一切都变了样,昨天来了电,却又停了水,大雨使位于村子上面的大堰垮了,不但没有自来水,门前水渠也断流了,每天吃水用水要靠秋林和刘勇去井里挑。

生活的不便仅仅使人有些烦躁,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我既惊讶又无奈。

早上还没起床,忽然听见吵闹声,秋林媳妇志萍的声音像一个爆炸的火药桶,透着逼人的暴烈,直扑耳膜:挺尸啊,害娃啊,这阵子还不起床……

正疑惑谁是害娃的,一个懒洋洋的猫一样的男声说,有你球事,管球老子睡好久!

声音不像秋林的,是妹夫刘勇。

俩人争吵几句,声音小了。我洗脸理床,收拾完毕,正要下楼吃早饭,火药桶再次炸响:妈的比,老娘看不惯就要管,你莫睡老娘的屋,莫在老娘屋里吃饭老娘就不管,滚啊,滚到你屋里去睡啊……

“呯”一声,什么东西摔碎了。我俯在窗口,看见志萍和刘勇扭打在一处,从厨房打到后院。左叔抱着膀子站在院边,恨恨地盯着他俩,完全没有平时自作主张的派头。胡姨急切地左拉右劝,小小的个子根本无法架开两头年轻强悍的疯牛。小云也夹在中间,几个人推推搡搡,我想起小云身怀有孕,怎么经得起,忙下楼冲过去。

志萍搡了小云几下,刘勇眼睛瞪得二筒一样吼道,你是不是要打,老子先把你打个扁扁!志萍有些惧怕,正好看到我,她撒手泼妇一样喊起来:天啦,一家人合伙欺侮我一个外姓人,都来打我啦,左秋林,粑耳朵!你就眼睁睁看人家欺侮你婆娘啊?

胖厨娘赵婶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边的人劝开。

吵闹渐渐告一段落,赵婶招呼我吃早饭,我看见胡姨一家人东一个西一个哭丧着脸,媳妇还在骂骂咧咧,哪有心情吃早饭?

对面过来劝架的老板娘拉我去她家吃饭。几个人都对我说,那媳妇实在了得,太厉害了,她不回来还好,她一回来,一家人就像见了丧门星。有的又说,人是能干人,就是脾气太坏,加上妹妹修房子占了父母的地,志萍觉得父母偏向妹妹,自己吃了亏,心里本就不安逸,再遇上秋林抱怨几句,更是点燃火炮子,免不得要大闹一番。

吃完饭,我惴惴不安走过去,见打下手的唐小梅解下围裙往柴堆上一搭回家了,胡姨左叔和小云也不见踪影。今天他家要接待三十个客人,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秋林站在门边束手无策地念叨,咋得了?咋得了?客人马上就要来了,还这幅田地!他一跺脚蹲到大门外,沮丧地抓扯头发。

志萍瞅瞅男人,像清醒过来的病人,理理乱蓬蓬的头发,抹抹眼泪,走到灶间升火。听见女人的动静,秋林也动了,找来另一个女人打下手,一会儿,左叔和刘勇也来了,他们像没吵过架一样,收拾残局,跑腿打杂,一番忙乱,到中午,安顿了三桌人吃饭。等他们安顿好客人,我乞丐一样溜到厨房盛了饭,挑了一点菜赶紧端上楼。

幸好几桌客人吃完饭就进保护区了,要不然,又停水又吵架,我都不知他们该怎样招架。晚饭时,仍不见胡姨和小云下来,刘勇悄悄告诉我说她们在上面老房子里煮饭吃。

吃过饭,我鼓足勇气拉了志萍散步。上午见识了她的刁蛮泼悍,心里还真有点虚她。我们并肩走着,我侧眼望望她,她看上去五官周正,只是嘴巴和脸盘子大了一号,她说话喜欢打手势,姿势却僵硬,像拍苍蝇一样。一路上我尽量小心地措辞跟她交谈,但每每我这样说,她总有道理那样对,使人生出对牛弹琴的感觉。

村口几个女人见了志萍,跟她开起玩笑,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说,你龟子,人家怀身大肚的,你打人家做啥嘛。志萍说她也把我的娃打落了。

人说你的娃在哪里嘛,我看看。说的人笑嘻嘻地动手摸志萍的肚子。志萍说他们一家人欺侮我一个外姓人呢。

人说你那么歪(厉害),人家哪敢欺侮你呀!又说,你再那么歪,跑到我们文王坪来称王称霸,我们就把你打出去。

志萍对道,你们上街来,我也要把你们打得不敢来。但她的话语像失却牵引的风筝,飘浮无力。

人又说,你龟子和我们在一起活泼得很,为啥就跟他们搞不到一起嘛,那一家人还是好处的,都要忍让一点呀。

一阵插科打诨,浇灭了志萍上午尽情挥洒的嚣张。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乡村人的处世方式。她们这种直白朴实的劝说谴责比我委婉讲道理更奏效,志萍作为秋林的媳妇,将来会回文王坪生活,她可以不在乎我一个外地人的看法,但她不能不在意左邻右舍的态度,不能不在意一种无声的秩序与规则。

村口响起音乐声,所有人都往村口涌。我刚来时,秋林热衷摆放音响电视,门前院子里好一通热闹景象,过了几天便不见动静了,问秋林怎么回事,秋林摇摇头说,算了,不当出头鸟,不然河对岸“蝴蝶山庄”还以为我们跟他们抢客人,人家是有“臂膀”的人,犯不着结下梁子。想想又说,天天晚上又是电视又是音响,一个月下来,那家伙,电费不是笔小数目呢,既费马达又费电,懒球得劳神!

这里的人说话喜欢暴粗口,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他们的耿直爽快。

村口胖嫂家门前,城里来的人旁若无人地跳起舞,站在一旁的村里人想进去跳又没人教,只好看,看上一阵,就有村民说,走球,看这些猴跳圈,不如回家看电视,电视里跳得还好些!

村民三三俩俩走了,志萍早已不知去向,我踏着清朗的夜色,呼吸着路边秧苗和玉米散发的清香,抬头望着雨后澄澈的天空,寻找着北斗星的位置,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走。

前院黑睃睃的,我摸黑上楼,见后院小云的新房子里亮着灯,窗口映出他们一家人的身影,一会儿这个站起来,一会儿那个又站起来,手舞足蹈,像发表演说。我默想,千万千万别再打起来啊。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楼下忽然传来一阵中气不足的歌声,像胡姨的声音,细细一听,真是她在唱歌,我掀开窗帘,后院果然没灯没人了。这一家子!看来这一波算过去了。

从哪来回哪去

志萍忙着上街卖货去了,她一走,胡姨和小云又像回到水里的鱼,重新有了生机。

安静下来之后,我才感到没水的不便,想吃桃子得下楼去厨房,拿起油腻腻的水瓢舀水洗,厕所没水冲,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蚊子和苍蝇伺机而动,四处找机会。我问秋林何时能来水,秋林说,唉哟,那可说不准,一直晴下去就快,要再下雨,既没法修堰,就算修起干不了也等于零,我们也盼早点来水啊,比你还心急呢。

中午,来了几辆车,一些客人来问左叔农家乐的价格,左叔报了价,那些人都说太高了,左叔说,高啥子哟,今年猪肉都涨到十多元一斤了,啥都涨价,一个月忙下来简直没赚头,没赚头我们搞这个干啥,不如耍,是不是嘛?再说我们这里风景……

他忽然住了嘴。他大概想起门前水渠里少了一道最为自豪的风景,便闭了口。

客人问可以洗澡不?左叔胡姨忙说可以可以。其实自打堰渠坏后,我都几天没洗澡了。客人看见厕所里有洗澡的水笼头,信了。不过他们并不打算长住,而是鬼子进村一样,到左叔和杜老板的果园里,摘了满满几袋油桃、日本西李和香水梨,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天气阴沉,满天都是乌云,云在很高的天上涌动,不知该飘向何方。看见来来往往的过客,我像被谁抛弃在荒郊野外一般,心情沮丧得要命。

傍晚,又来一拨人看房子问价,问完这家问那家。看来进山避暑的人越来越多了,胡姨对这样的情形仍不满,她说去年这个时候早已住满客人,今年天气也作怪,七月中旬还不见热起来!

我和她绕着村子散步,碰见要卖地那个游手好闲的老头,他今天见到我,没有了前几天的殷勤,反倒做出个傲慢样子。胡姨没看出来,哈哈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呃,你那地到底咋卖呀,早点说定嘛。他矜持地说,不卖了,我问了我女子,她说要回来修,等她修好了,我跟他们住。

我心里一痛,像失去了最珍爱的东西。虽然那地与我本没有丝毫关系,却是我相中的几块地风景最好的一块。

看来我无法圆上藏在心底的那个梦想了。

一路闷闷的,水渠的水更给烦闷的心添了一层堵。断堰后,渠底一股细细的水流下来,在村口被一块石板挡住,积成一汪,顺水而下的还有菜梗饭渣,像醉汉吐的秽物,令人作呕。我厌恶地皱着眉,胡姨摇摇头叹口气,将石板拉开,淤积的残渣“哗啦”一下窜进草丛里。

路旁闪起车灯,是宝马和本田,尾随其后的仍是那辆仆人一样的桑塔纳。车子心急火燎地开向梨花园,一副饿极了的样子。今天不是周末吧?不过,有钱人可以随时安排自己度周末。

回到“明月居”,我们坐在前院乘凉。起风了,一人多高的玉米苗前俯后仰,我不由抱住双臂。风里隐隐夹杂着一股废金属的气味,好像从宝马本田身上飘来的,又好像是从山后的铜矿飘来的。

胡姨大声说,鬼风,又要把我树上的果子吹落好多哟。左叔忽然说有人想买他的果园,给八万块。胡姨不屑地说,那还不如卖给樱子。

我却在这一刻没有了买地的愿望。

小云不高兴地冲左叔说:修新房子才占了我们最好的谷子田,你又想打果园的主意,笨人才卖地,那么大一块地几万块就卖了,将来吃啥?

左叔说卖地的钱可以加大农家乐投入,只要农家乐搞好了,将来何愁没吃的?

小云瞪他几眼说,农家乐,农家乐,我看是农家落哟,落哦!

小云的话不幸成为一句谶语。

回到楼上,仍没水洗漱,我再次迫切生出逃跑的念头,看来我是一个羸弱的人,一遇事便想逃避。拿起电话打给胜平,我还没说想回去,胜平却先噼哩叭啦说开了,说幺叔幺婶状况不断,先是他俩将自己反锁在屋里,怎么也打不开防盗锁;后来上街时,幺婶又被车撞了,多亏车刹得及时,她摔了个跟头,仅仅擦破膝盖头。虽然有惊无险,幺叔幺婶却受惊不浅。过了两天,两人去市场买菜,幺叔装在裤包里的三百元钱不翼而飞。胜平给娟子找了几桩事情,开始幺叔幺婶嫌弃,没让娟子去,最后不得不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哪知上班第一天,碰上一桌喝醉酒的客人,其中一个见娟子长得漂亮,非要拉她喝一杯交杯酒。在娟子心里,交杯酒是只能跟未来的丈夫喝的,惊慌而又倔强的娟子端起酒朝客人泼去,闹到经理那里,客人不说喝交杯酒的事,却污赖娟子服务态度恶劣。幸好经理跟胜平是朋友,虽然没炒娟子鱿鱼,却当着客人狠狠批评了娟子一通。娟子回家哭诉,幺叔幺婶气愤不已,要带娟子回乡下。

听到这儿,我冲口说,要回就让他们回吧,别强留……

刚说到这儿,窗前闪过一道蓝光,吓得我一激灵,我对胜平说,哎呀,扯火闪了,又快下雨了,好烦哟,……停水几天了,不管怎样,明天我都要回来……

胜平在电话中呻吟,那你就快点回来嘛,我都饿了这么久了,老婆……我想你……

合上电话,回家的喜悦升上心头,我喜滋滋地收拾东西。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闷闷的,似雷声又似飞机的轰鸣,接着,房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发起抖,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又像遇上气流,颠簸不已,门和窗,还有结实的墙晃动不已,房屋就像一个不经事的纸盒子,马上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撕裂。我惊恐地尖叫几声,四周毫无回应,只有可怕的撕裂声还在继续。我明白过来,是地震了!我跳起来往外跑,门已经扭得变了形,我拉开一条缝隙,一弓腰窜出去,头顶“卡嚓”一声响,吓得我抱住头啊啊惊叫,“哐当”,一块巨大的预制板掉下来,在脚边摔成两截,一股灰尘轰然而起,我被其中一截一撞,弹出一米远,血顺着小腿流下来。屋侧一堵墙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倒向另一面。房子马上要坍塌了,必须马上跑出去!忍住剧痛,我像一只皮球,连滚带爬刚跌到楼下门边,电灯熄了。

四周一团漆黑,我努力睁大眼睛,心想,这就是地狱吗,地狱就是这副模样吗?我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摸索着拉开门,冲了出去,房子在身后訇然垮成一团。

水泥路上晃动着许多人影,黑暗中我看不清他们是谁,听到的全是含混惊恐的语句。

……妈呀,流血了啊!

苗苗,苗苗出来没有?

天啊……毁了,毁完了。

……新房子啊,……贷了十万块没还哪……

啊,啊,妈在哪里?我的脚哟……

小云!

一片混乱中,我终于听出刘勇的声音,我不敢想象小云怎么样了,不敢去问他,只觉得自己双腿毫无力气,正一点点软下去。我萎坐在地,屁股下是凉凉的水泥路。

就在此时,一阵惊恐的声音尖利地响起:

天啦——,天啦——,全埋底下了……

啊——,山垮啦——

借着两团火把的光亮,我看见身边的人跌跌撞撞朝文王坪山根处跑去,我也爬起来跟着跑,但很快大家都停了下来,潮水一样往后退。眼前不再有熟悉的道路和房屋,“梨花园”不复存在,“U”形公路也不复存在,一大堆土和山石横亘在前面,上面的树歪斜匍匐,土石下隐约可见露出一角的屋檐瓦片。

人们在呆愣之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意识中断了数十秒,接着冒出的念头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降此大难,这太恐怖了!

呼号的人们冲向巨大的土堆,张开双手刨挖。我抬起沉重的双腿,也想去帮着挖开那一堆堆残渣瓦砾,我的腿却不听使唤。

刚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听见远处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呼嚎:啊——啊——快跑啊——雁儿坝垮啦——

正聚在土堆前的人“轰”一下四散逃开,拼命往高处跑去:啊——水库垮啦——水来啦水来啦——

我被一只手拖了一把,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快跑!等着淹死你吗!

我跟着人流努力狂奔,脚下却钻心地疼痛,我不得不停下来,一块碎瓷砖片戗在脚底,我伸手咬牙拔出来,鲜血长流,痛彻心肺。殷红的血让我虚脱,我像一辆熄火的车,再也打不燃了。我看见火光中的人影都像长了翅膀,他们在飞,飞向山坡,飞向所有尽可能高的地方。回头望去,一片暗蓝色的东西喘着粗气奔涌而来,凉凉的水顷刻间包围了我,我像一片枫香叶,不由分说被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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