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秦淮:地域文化视角下张恨水小说中的江南呈现

2011-08-15 00:42江苏魏宏瑞
名作欣赏 2011年34期
关键词:张恨水秦淮世家

/[江苏]魏宏瑞

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写过近百部小说,他的一生大都是在北京(北平)度过,其小说文本中故事的发生地也大都在北京(北平),而直接以江南为背景铺演情节的故事相对来说比较少,最典型的是《丹凤街》与《秦淮世家》。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他以北平为背景的小说,其主人公却往往是南来人物;而以江南为背景,具体说以南京为背景的小说,主人公却是带燕赵慷慨悲歌之色的豪侠人物。或隐或显的江南背景,有作者明确的创作意图,有明显的功利追求,另一方面不无作者无意识的文化、心理惯性使然。从地域文化视角考察这些创作,在这些或隐或显的江南书写中,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矛盾重重的张恨水。

江南文化的隐形体现者:作为现代时事观察者的“南来人”

谈论张恨水小说中的江南文化呈现,有必要先对“江南文化”这一概念进行厘定。周振鹤在《释江南》一文中说:“具体来说,古代江南广义指长江以南,但不包括四川盆地;狭义指长江下游段的南岸,包括今江苏省的南部、浙江省的北部、安徽省的东南以及上海市。”(周振鹤:《释江南》,《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1页)又有论者指出:“狭义的江南指苏南、浙江一带,广义或真正意义上的江南,除了苏南和浙江外,还包括今苏中的扬州、泰州、南通以及沿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包括湖南湘东、江西赣北、赣东北、安徽皖南等地。”(何剑明:《沉浮:一江春水——李氏南唐国史论稿》,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页)张恨水祖籍安徽潜山县,属皖南。从广义上的地域文化讲,皖南是属于江南文化的。如果用简单的几个词来概括此种文化,我想离不开阴柔、细腻之类,在这种文化的滋养下,江南文学与北方文化、文学相比也就显得格外的情真词切。正如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所谈:“南音之始,起于淮汉之间;北声之始,起于河渭之间。故神州语言,虽随境而区,而考厥指归,皆析分南北二种……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淼,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江南地域文化的熏陶与对传统抒情文学的偏爱,使得张恨水虽居北方,描摹的是北方的社会时事与人情见闻,但观察的价值立场、心理文化的批判基点却是南方的,确切说就是以江南文化为心理定势的观察立场与评判标准,这一点只要看一下他的几部代表作的人物背景设置即可发现。

《春明外史》使张恨水一举成名,《金粉世家》使张恨水成功实现新旧章回小说之间的过渡与转型,《啼笑因缘》使张恨水成为全国读者熟知、热捧的小说家,这三部小说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张恨水的代表作。如果对它们稍加注意,我们就会发现三部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主人公无一例外地生活在北平,但他们的出生地却在江南,用小说中的话来说,他们是南来人物。《春明外史》并没有明确交代杨杏园的出生地,却反复陈说他的老家在南方,他住的地方是外省在京的会馆。《金粉世家》一开场,金燕西偶遇冷清秋,之后买了冷清秋家隔壁的房子,推倒墙和冷家成为邻居后,金燕西给冷家送见面礼,作者刻意交代这是南边人的规矩。在小说后面的叙述中,也提到金燕西的父亲金总理金铨是南方人。《啼笑因缘》中的樊家树是北平某大学的学生,可他并不是北平人,他同样来自南方。所以同样写北平,写北平社会,写北平人,写发生在北平城市平民中的一系列爱恨情仇,张恨水笔下的北平生活却与老舍笔下的北平生活判然有别。这不单单是一个雅文学与俗文学的问题,何况老舍早期作品中那种后来作者自我承认的有失于“油滑”的创作,在内容上实际和张恨水暴露世情的写作倾向并无多少差别。如果说老舍笔下的北平是北平人自己在叨絮家常,那么张恨水笔下的北平就是一个外来者在描述奇闻。就张恨水和北平的关系来说,他显然不能算是匆匆过客,他是这个城市的定居者,是主人;但从文化心理来说,他和他的那些主人公一样,在心底是以南来人的眼光看待这个城市的,他们是这个城市的观察者,而不是和它贴心贴肺的生活者。因此,北平在他的笔下就成为一个政治名利场、一个奇闻异事的荟萃场。虽然北平是一座名至实归的文化古都,可在张恨水的笔下我们看不到古都的文化意味,书中能让人感觉到文化的精深与精粹的恰恰是在主人公们的那一个个“后花园”——他们的书房以及书房中的诗词书画与古玩旧牍。这些诗词中往往言情、抒情一类读物占据绝大篇幅,名士风度与华彩辞章营造的是江南的柔韧劲与烟水气,江南文化的神情气韵灌注于主人公的心间,江南文化柔媚的注视也散布于全文。以此观照下的北平生活,从政界、商界到学界,甚至于假承欢颜的妓院,每天上演的大多是彻头彻尾的闹剧,这闹剧中全然没有老舍笔下闹剧中的亲切、认同及理解下的宽和,有的只是拆白烂污。张恨水写了《春明外史》,后来写过《春明新史》,外史也好,新史也好,相对的是正史、旧史。正史、旧史中的“春明”是它深厚的历史与博雅的文化以及由此带来的正剧式的庄严。自称外史、新史,显然是以正史、旧史的立场来观看的,而正史、旧史自然是和名士气节、人文内蕴的江南文化相通的。

设置一个个生活在北平的南来人作为故事的主角,和张恨水自身的境况有关,但另一面也未尝不是一种“故意”的选择,一种报章小说的必然要求。通俗小说的第一要义在于娱乐性,就是要满足一般市民读者的猎奇心理与情爱精神需求。张恨水是一个报人,更是一个非常重视读者心理的通俗作家,和现代文学史上其他几位通俗作家相比,他对读者的重视是极其充分自觉的。在关于《啼笑因缘》的成书中,张恨水详述了三位女性人物出现的缘由。沈凤喜是情爱故事的主角,作者更设置了她唱鼓书的艺人这一城市下层平民身份;何丽娜具有的洋场风情,是为熟悉此类人物的上海读者而设;至于关秀姑的出现则完全是投读者所好,当时上海的读者已开始喜欢技击剑侠一类,所以关秀姑一方面陷入多角恋爱,一方面又身怀绝技。(张恨水:《〈啼笑因缘〉的跃出》,《写作生涯回忆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通俗小说吸引大众的绝技一在于逸事秘闻,二就是情爱纠葛。张恨水在未成名之前、创作《春明外史》时,就选定了自己的创作路径: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写作生涯回忆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页)客观地讲,写作《春明外史》时,张恨水身上的“礼拜六派”影子是非常浓的,如他自述的,他当时非常讲究回目,极力追求辞藻华丽,另外就是渲染主人公对诗词的爱好与多愁善感而引发的花月伤感。《春明外史》讲杨杏园与妓女梨云和才女李冬青的爱情故事。梨云去世,杨杏园哭得晕死过去,而和李冬青无法实现的爱情又最终使他抱病而亡。看全书,实际上他和妓女梨云的来往并不多,两人之间更没有实质性的交往,而李冬青在认识杨杏园不久后就返回老家,二人也无多久的交往,但小说却极写主人公失恋的悲哀。杨杏园身上突出地体现了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对月伤怀、迎风落泪的通病,也许正是在这儿,我们发现了张恨水设置主人公南来背景的内在原因。江南一带在明清以来士子才人辈出,江南的清风细雨、秀山丽水也使得才子们的心思更细腻、更容易伤感、更多情。于是乎在北平的生存环境下,以对环境、对世事、对情感更为敏感的江南才子为主角,合情合理;在小说内容来说,自然是顺理成章。

《春明外史》之后,张恨水的写作路径越来越明确,而在写情上,他的笔触越来越丰富,文笔也越来越细腻。《金粉世家》中对金燕西初见冷清秋的感觉及他追求冷清秋过程的描写,比之杨杏园的感情故事明显生动得多。到了《啼笑因缘》中的樊家树,周旋于三个女性之间,接触不同阶层的各色人等,于情于理,杨杏园式的性情特征都再为合适不过。他们的延续,自然也就形成了张恨水小说中的“南来人”系列。

江南文化的别一体现:负贩走卒身上的江南色

我在文章的起始已提到张恨水直接描写江南地域的小说并不多,他有几篇以家乡为背景的小说,但江南文化特色并不明显,突出、直接地以江南地域为背景的小说严格来说只有两部:《丹凤街》与《秦淮世家》。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张恨水以北平为背景的小说主人公是南来人——具有明显江南特色的江南文人,但等他真正来描写南来人的故乡,他却不再以这些人物做主角,而恰恰是选了非常具有北方人仗义豪侠气息的城市下层人做主角。与此相对应,对于文人,他要么丑化,如《丹凤街》中的恽铁憔,他的风雅不过成了他攀附政客权贵的手段;要么就是极力淡化文人特色,而突出他们身上仗义豪侠的一面,如《秦淮世家》中的徐亦进,他是一个卖书为生的落魄文人,但小说主要叙写的却是他对朋友的侠肝义胆与为人的正直无私。选择这样的人物来表现江南文化,在当时有作者特殊的创作目的,作者在《丹凤街》的自序中明确提到了这一点:“舍己救人,慷慨赴义,非士大夫阶级所不能亦所不敢者乎?”(张恨水:《丹凤街·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在底层民众身上,张恨水看到了民族的凝聚力所在,一为纪念屠城南京时死去的三十万同胞,更为砥砺民族士气。《秦淮世家》的写作同样有此目的:“我在重庆从二十八(1939年)到三十年(1941年),这是我生活最艰苦的一段……所以我还不能不努力写稿……《新闻报》继续要我写稿,我就写完了《夜深沉》,又继续着写了一篇《秦淮世家》,这是以歌女为背景,而暗射着与汉奸厮拼的。”(张恨水:《抗战小说》,《写作生涯回忆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这也说明张恨水虽也写情,但总体上以写社会世事为主,社会现实性是非常强烈的。

张恨水的小说与一般意义上通俗小说的要么黑幕揭批要么编造爱情童话截然有别,这也是大多数论者提过的,张恨水的通俗创作实现了现代转型,不过我想说的是,对此我们不能强调过甚。张恨水的创作从根底上说还是旧派文学,是通俗小说。在具体的写作中,他自觉地和鸳蝴派小说划清了界限,但却自始至终在追求、强调通俗小说的娱乐功能。具体到写以江南为背景的小说,“礼拜六派”在这方面已积累甚深,要写出别一样的江南小说,张恨水势必要作出改变,所以如上所述张恨水选择负贩走卒作为小说的主角,有时代形势使然,但未必没有他求新求异吸引大众眼球的意图。这一点仔细看其小说的氛围营造与环境描写即可明白。

先看《丹凤街》的创作。《丹凤街》的起句为:“领略六朝烟水气,莫愁湖畔结茅居。”从这一对句可看出,张恨水很明了金陵古都——南京的特色:烟水气。但他马上说明:“我知道这种思想是错误的。姑不问生于现代,我们是不是以领略烟水为事,而且六朝这个过去的时代,那些人民优柔闲逸、奢侈及空虚的自大感,并不值得我们歌颂。”所以,对于丹凤街,南京城内一条凝缩了太多历史人文内涵的街道,他却不肯用丝毫笔墨来写它的沧桑变迁,大肆描写的只是它的现在,一条菜市街,鱼腥菜气充满街道。小说还特意描写了与丹凤街成丁字形相对的唱经楼,但说它现时“已改为布店的庙宇”。在南京这样一个极易触发历史、人生感慨的地方,旧的“礼拜六派”在这方面是颇费笔墨的,张恨水显然有意避开这类描写。二是具体到小说人物身上,如我们所知道的,一个城市的内蕴最典型地体现在它的小街小巷及生活于此的普通人身上,就文学表现来说,老舍体现的老北京胡同文化与老派市民就是此中代表,而张恨水却明确摒弃了这条街道及生活于其间的底层平民所能凸显的江南文化的典型特色,有的只是权贵上演的生活闹剧与底层人个体的人生悲剧及面对此人生悲剧的侠气、勇气。他突出展现江南文化中气节、傲气的一面,有意略掉其柔媚的一面,不能不说是一大败笔,所以同样写闹剧、悲剧,《丹凤街》却没有给他带来《金粉世家》与《啼笑因缘》一样的名气。《丹凤街》原名叫“负贩列传”,后出书时改为现名,也许原来的书名更能表现他的主旨,他写的是负贩,虽然是江南的负贩!而问题也正在此,正因为他没有写出江南负贩的特殊之处,所以说是不成功的。

《秦淮世家》也是如此。从标题即可看出张恨水此次选择了一个非常典型的江南文化场域——秦淮河。水月秦淮,无论是桨声灯影里的自然风景还是连河水中都泛有脂粉味的欢场风情,在这里即将铺陈的故事无论从历史还是就现实而言都有尽可言说的话题。我把文章的题目定为“‘世’说秦淮”也有此方面的考虑。无可置疑,秦淮河是江南文化的一个缩影、象征域,它与夫子庙、贡院一起构成了封建文化的主体,它提供了历代“世”说秦淮的基础。标题中的“‘世’说秦淮”还有另一层涵义,就是现世作家如何“说”秦淮,秦淮河一直以来就是通俗言情小说的故事发生地,作为通俗大家的张恨水如何言说秦淮河,正是本文的主要关注点。

《秦淮世家》叙述的是秦淮河边世代以欢场生意为生的唐氏母女一家的故事。唐大嫂年轻时就混迹欢场,现在幕后做老板,调教女儿做生意。秦淮河边的生意和从前相比也有了变化,做欢场生意必须以一门技艺为依托,或者说小说叙述的时代妓女必须以一门技艺为幌子遮掩自己的皮肉生意。张恨水选择了秦淮河典型场域中又非常典型的欢场故事。在这一点上,他抓得非常准,江南文化的烟水气离不开胭脂水粉。但张恨水着墨更多的却是“世”,而淡忘了秦淮河的风景、风俗、风情。他借一个当红歌女的不停“出条子”反映政界、商界、演艺界的污浊,又借一个出身秦淮欢场世家却不染欢场恶习,并以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尊严的女子的故事来表现秦淮人家中的别一种性格。他希望自己写出别一样的秦淮欢场世家,但结果不能不说是令人失望的。就小说情节内容而言,唐小春的交际应酬、蓄养情人以及唐母的势利和《春明外史》中北平胡同里的那些妓女、老鸨并无区别,小说并没写出江南欢场女子的特别之处。更主要的是,他所要特别刻画的主角唐二春的刚烈与反抗和她的成长环境、成长过程联系松散,所以唐二春的勇敢、刚烈更多的是作者的叙述,是作者直接叙说出来的而不是通过作者的描写让人深深理解与赞同,因此这一形象不具有使人信服的力量。和《丹凤街》一样,张恨水对秦淮河边的风景、风俗熟视无睹,他集中于写人,却同样也对唐二春的心理发展与遭遇突发事故时的心理轨迹变化无暇顾及。对于新文学中的心理描写,张恨水并不是不屑一顾,在谈《金粉世家》的创作过程时他提到过,写作《金粉世家》时开始自觉运用心理描写这一手法。已经有了心理描写的成熟经验与技巧,也深知心理描写对小说的作用和读者对心理描写的期待,张恨水在本篇需要大量描写人物的心理时,心理描写却付诸阙如,让人颇感意外。

不过,从通俗小说文体本身看,他的这一选择却又是可理解的。景物描写、心理描写从小说情节的发展而言,都是静态描写,也就是说描写它们无助于情节的展开,这和通俗小说要求的情节曲折生动以及章回小说要求的一天一个回目、一个回目有一个回目的故事高潮显然是相悖的。这一点,张恨水很明确地说过:“我的游历,是要看动的,看活的,看和国计民生有关系的。我写出来,当然也是如此。这种见解,也许因为我是新闻记者的关系,新闻记者是不写静的,死的事物的。”(张恨水:《西北行》,《写作生涯回忆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页)按照此种观点,景物描写、心理描写在他小说中的缺失也就是意料中的事,从这个角度讲,张恨水的创作除了几部代表作,其“现代”成分是需要明辨的,或者说,我们在此看到了一个矛盾的、左支右绌的张恨水。虽然他是一个鸳蝴派的坯子,但在他生活的时代,他生存的文艺界,旧的通俗小说注定要萎退,他要实现转化,或者说实现突围,然而报人身份、通俗小说创作的非常功利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挤压了他探索的热情,前期的无意成功与功成名就之后的急就章,导致他的小说纰漏、错误之处颇多,再有就是同一小说改名之后不断见报与印刷。这些因素都导致他动笔真正写作江南的世情、言情故事时,未能有所突破。

由是观之,地域于文学确实有其“片面”的深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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