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长吟
横看成岭侧成峰
——简论王跃文的官场文化小说
■龙长吟
王跃文,湖南溆浦人,1984年毕业于湖南怀化学院中文专业,因其才华横溢,潜力很大,刚创作了三个短篇,尚无知名度的时候,我就写了他的第一篇评论。二十年后再系统检阅他的大作,虽说是“润物细无声”,但还是给我精神的震撼:他的官场文化小说,写得太有韵味了。他一直在县、市、省的机关工作,机关生活及其潜规则,烂熟于心。得生活之便,王跃文一直写官场小说,以《国画》闻名,后有《梅次故事》《大清相国》《苍黄》随之。看官场,有多种视角。从政治的角度看,官场是国家的管理机构和权力的集散地;从官员的角度看,官场是为民造福、大化人生、最大限度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平台;从老百姓的眼光看官场,古之官员,三妻四妾,今之官员,大权在握,贵气无边,真正是祖坟葬到了龙头上。当官就是好,令人艳羡不已。王跃文借世俗的眼光看官场,官、权、钱、色,组成了官员生活的四重奏,政治、命运、文化、人性,构成了王跃文官场小说的四个聚焦点。其作品虽从世俗眼光中反射官场生活,却又不失文化品位,生活气息浓郁,笔法圆润,书写精致而有内涵。
政治是一切官场小说最明显的焦点。王跃文的小说也不例外。官场中人主要是玩政治,搞政治的人无不聚集官场,即便是西方的在野党上层人士,不管理国家,也在监督国家的管理,人还是在官场。政治是一种权力结构和权力实施,身处权力集散地的官员,当然是权力结构和权力实施的具体执行者。官场和政治,互为焦点,互为核心,不能须臾分离。从某种意义上说,官场小说可称之为政治小说,政治小说亦可称为官场小说,官场小说家在其作品中首先流露出来的是他的政治理念。在王跃文的小说中,政治虽然有先进与落后、清明与腐败之分,但官场不全是染缸,不都是泥沼,政治本身并不决定官员的品质和人格。他的官场小说中,有陈廷敬这样的古代好官,也有许多清正廉明的现在正活跃在各级领导岗位上的党、政优秀分子。他的官场小说并没有对政治的冷漠、偏见和歧视。
王跃文的小说总是着眼于官场文化。所谓官场文化,是指那些专在官场适用的既可意会有时也可言传的官场经验、教训、做派、理念和潜规则。因为它们多用于保官、升官和压制他人,不那么高尚、正宗,被王跃文称为“官场亚文化”。他说这种亚文化是“不曾被专家研究过的,但却是千百年来真正左右中国官场的实用理念,一种无法堂而皇之却让很多官人奉如圭皋的无聊文化。”(王跃文:《〈梅次故事〉及其他》,《领导科学》2002年第1期)王跃文最拿手的是详尽、细致、逼真地描写官场作派,表现官场生态。他善于从机关小人物,尤其是秘书的视角揭露陈腐的又不能不如此的官场作派。车停下来,秘书去给首长开车门,只能从车的尾巴后绕过去,不能从车头前面走到首长车座边开门;有他人在的场合,官员都要摆出架子,只有两人在的场合,首长便对这个下属特别“亲善”,这是好官员;台上握手,台下踢脚,这是普遍的规则,忤逆了首长的意志,轻则调离,重则送往精神病院……这一类细节,比比皆是,活活画出了当下的官场生态相。官场人事是最敏感、最具体、花样功能最多而又最隐秘的官场文化,是不能随意触动的高端神经,它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和一批人的利益。王跃文的小说善于以官场人事关系为纽结,从宦海沉浮的过程与因果中揭示官员欲望与人格、恶行与良知的冲突。
官场小说家不仅要看透官场,而且要看透人生。王跃文的官场小说谐趣而厚重,原因就在于此。《大清相国》随书付赠的《王跃文30年感悟》15则,显示了作家的睿智、正直和成熟。这里不妨摘录一下标题,以便窥豹:不可任情使性;不可恃才逞能;不可埋怨上司无珠;不可埋怨下属无能;不可志得意满;不可怨天尤人;不可钻营投靠;不可流于饶舌之弊;不可跟同事太密;不可盛气凌人;不可勾心斗角;不可轻慢傲岸;不可荒疏本业;不可轻易写书;不可不思退路。乍一看来这些都是常识,殊不知越是真理的东西越朴素,越具有常识的面容。也许有人会说,这十五则感悟,都是言“不”,没有建设性。十五“不”,也就是十五“戒”,宗教人士的修为箴言不都是说的“戒”吗?“戒”就是限制和丢弃人性的弱点,保持和发扬人性的优点,从而修缮人性。这种人的自身建设,乃是最重要的建设。出家人是否被寺院接受出家,就是看种种戒律“能持否?”王跃文笔下的官员书吏,凡上升时期,都是自觉不自觉地奉行了这些人生的戒律,凡是出问题的时候都是较长时期内放弃了人生的戒律,人性的弱点滋长、泛滥的时候。有了十五“不”这等人身自我建设的底气,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就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所以,王跃文并不承认自己的小说是“官场小说”,他觉得他写的是官场人生,而官场人生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命运,成了他着力书写的艺术原点。主要人物的命运遭际、宦海沉浮、人生起落是他每一部小说的主要线索,命运背后的操盘手,是他每本书最大的看点。《国画》和《梅次故事》中,朱怀镜“起—落—起”的马鞍型人生经历,《大清相国》中陈廷敬三起三落的传奇性历练,令人感慨。《苍黄》中的几个官员,一手遮天的县委书记刘星明最后跳楼身亡,“陪选”犹如“陪斩”的舒泽光不得善终,联名上告的四位正直的县领导反而落马,印证了“人生如牌局”,抓到几手臭牌,天就亮了,一切都结束了,更让人们唏嘘和深思。
与崇尚官员的自身建设相联系,王跃文多从人性的视角写官场。他的许多小说都是从人性的角度切入官场生活的。人性是他的小说着重揭示的对象。《国画》中的朱怀镜,既有心地纯良的一面,也有贪恋美色、追求权势的一面,很有立体感。没有人性的政治是短命的政治,不讲人情的官员不是真正的好官,王跃文小说中的好官,不只是经济上清廉,也不只是办成几件实事,能建功立业,还颇为富有内在的善良和人情味。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不只是停留在官场本身,而是冷眼看官场,揭露官场作派,探求官场文化,揭示身份、位置、职责、人事、利益、诱惑,客观态势和情感良心与职位、权势的关系,表达平民百姓的“好官”愿望。王跃文并不回避官场中人性的堕落,这正是他的现实主义官场小说的力量所在。官场的厉害攸关和许多不可违拗的潜规则,迫使官场中当事者人格失落,人性沦陷。但他的小说也不都是人性的流失,人性的堕落并非一沉到底。对官员、对人类,王跃文并没有失去理想和希望。他寄希望于民间,也寄希望于官场。《国画》中的卜老先生,是正义、智慧和民间文化的化身。作家用两句挽辞盖棺论定:“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卜老先生重文化,明是非,多智慧,不势利,是知识分子的楷模,也是作家的希望所在。他还寄希望于古代官风的承传。在《大清相国·前言》中,他这样论定被康熙皇帝评价为“几近完人”的宰辅陈廷敬:“清官多酷,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能官多专,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德官多懦,陈廷敬是德官,却不乏铁腕。”王跃文从世俗的视角写世俗的官场生活,却表现了反世俗的精神境界,从而保证了世俗官场小说并不世俗的高文化品位。
王跃文的官场文化小说在艺术手法上是现实主义的。他的现实主义,已经不只是停留在“典型环境”的描写与“典型性格”的塑造上。历史向前了,文学发展了,现实主义的理论和创作技巧都推进了一大步。但他并没有运用意识流,也没有书写潜意识,现代、后现代的种种技法并没有激起他的兴趣。就像欣赏“画”是中国式的画——“国画”一样,他欣赏的小说也是中国式的小说。他写小说,充分尊重国人的爱好和趣味,按照生活的本来式样和人性的逻辑,常从政治、文化、人性和命运四个角度来观察他的书写对象,从而立体化的表现人与事。《苍黄》开篇不久写主人公县委办主任李济运第一次陪县委书记刘星明视察,刘星明当场吟出了一首好诗,令李济运佩服不已,激动得拼命鼓掌。但后来发现刘星明在不同的场合下都是吟的这同一首诗,李济运就改用了“亲切地微笑着鼓掌”。这一个细节略有变化的多处重复出现,显示出相当丰富的内涵:在县委书记刘星明来说,搞政治又要附庸风雅,文化不高又要装得很有文化,一才充十用,虚伪而且虚荣。李济运看透了他的上司,并不言破,而且亲切地微笑着鼓掌,说明了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善于处理上下级关系,既照顾了领导的面子,自己也不太失人格,修养到家,“拍马术”也有点火候了;这个细节还暗含了官场的潜规则,也表现了当下社会风气已经重视文化和文化人了。这类细节,书中到处都是。“一点切入,多面显示”是王跃文最拿手的常人莫及的手艺,往往一个细节、一件小事、一个片断就能从人性、政治、命运、文化等多个侧面显示出官场沧桑、官场风流与官场无奈。他小说的每一个写作点上,几乎可以同时见出人性的奥妙、文化的内涵和政治的深度。政治视角直逼官场种种重大矛盾和政治体制的缺陷,文化视角易于发现官场潜规则,人性视角能驶入心灵深处,通向人性的弱点,这难得的艺术功力,决定了王跃文的官场文化小说格外丰腴,含蕴深厚,雅俗共赏,大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艺术魅力。而且,他的小说善于编织故事,锻造语言,笔法圆润,结构精致,描写细腻,自然拥有了广大的文学市场。
(作者单位:湖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