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做官与做人
——王跃文官场小说主题析
■贺绍俊
王跃文被看成是官场小说领军人物,这样的头衔也许很有市场效应,但我估计王跃文本人并不见得格外喜欢这样的头衔。因为说起官场小说,首先让人们想到的是在图书市场泛滥的畅销读物,这些读物都冠以官场小说的名称,虽然有的作品颇有吸人眼球的故事,但其文学性乏善可陈。如果说王跃文是这样一些作品的领军人物,那实在是一桩张冠李戴的笑话。当然,官场小说在图书市场上有一定的号召力,这其实反映了官场与当代社会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中国本来就有官本位的文化传统,这一传统在现代化的趋势下不仅没有淡化,反而更加得以强调,官场权力渗透在经济、文化、社区等社会运行机制的各个方面,因此反映当代社会问题的小说几乎都无法绕开官场,民众对社会的期待和不满最终也会聚焦于官场。这是官场小说畅销的根本原因。但从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角度看,官场小说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缺乏明晰的外延,你可以随意地将一部小说纳入或不纳入到官场小说的行列里。事实上,反映官场生活,讲述官场故事,并非始自王跃文的《国画》,比方说,周梅森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所写的一些小说就是典型地反映官场生活的小说,我曾将周梅森的这些小说称之为新政治小说。这些小说的主题基本上与政治的主题有关系,紧贴中国当代政治的变化,表达了作家对当代政治的态度和识见。这种直接表达政治主题的小说自然主要是以官场作为展开故事的舞台的,主要人物也基本上是党政官员。如果纯粹从题材选择来看,周梅森的这些小说完全可以纳入到官场小说的范围之中。那么,比较一下王跃文与周梅森在反映官场生活上的异同,倒是有助于我们对他们的小说有更准确的把握。两位作家都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精神,真实地反映了当代官场的生活现状,勇于揭露官场中的种种问题,诸如腐败、官僚、官场潜规则等现象在两位作家的小说中都有深刻的表现。但两位作家的差异也是很明显的。在周梅森的一系列反映官场政治的小说中,作者是以政治官员的视角去观察问题的,是从政治的立场设置和处理矛盾冲突的,但作者尽管是以政治官员的视角去观察问题,所传达出来的政治意识又与现实中的政治官员的思想是有差距的,小说中的政治意识仍是周梅森本人的政治意识,他不过是借用了政治官员的视角而已,因此这些小说表现了强烈的政治乌托邦意识,也即是说,他在小说中表达了一种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这种政治理想还突出表现在作者着力于塑造理想型的政治领导干部形象这一点上。他对自己为什么热衷于塑造理想官员形象有一个解释,他说:“我的作品还能给各级官员树立一个标杆,告诉他们真正的好官是这样的。毛泽东当年曾经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现在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干部。”如果说,周梅森关注的是官场中决定社会进程的政治问题的话,那么王跃文所侧重于关注的是官场中的人的境遇,用王跃文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其实更多的是写有关官场人生的孤愤与彷徨、痛苦和救赎。”在官场上如何做人,做官与做人的冲突,就成为了王跃文小说中主要表达的主题。批评家段崇轩较早就注意到王跃文的这一特点,他在2001年所写的一篇评论王跃文创作的文章,其标题就是“官场与人性”,他说:“王跃文无意于从理性的角度去把握和表现官场,他更痴迷的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官员的生存状态和心理流变。”因此,尽管王跃文的小说也涉及到了官场现实中存在的种种政治问题,但他并不在意如何去解决这些政治问题,他也没有在小说中提出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关注的是在这样一个问题丛生的官场里做人是如何的艰难。
一个人进入官场,其前途就是做官,他要想着如何才能把官做好做大,但是做官与做人并不完全一样,做官有做官的原则,做人有做人的原则。有的人完全遵循做官的原则,彻底摒弃做人的原则,这样的人也许在官场上能够飞黄腾达,但他同时也许就完全丧失了人的模样。有的人坚守着做人的原则,他不断地要与做官的原则发生冲突,他因此会失去很多官场上的利益,甚至会被官场踢出局,但他宁愿接受这样的悲剧,他为自己保全了人的全身而庆幸。更多的人则是在做官与做人之间彷徨、掂量,甚至他们会被这二者的矛盾冲突而搞得身心疲惫。像以上官场不同类型的人物,在王跃文的小说中基本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准确地说,第二类人物的表现并不是很充分,这显然与王跃文的写实性的叙述有关。王跃文的写作基本上是依照现实主义的方法来构建自己的小说世界的,是对现实的本真反映,而在现实中,官场体制发展得如此完备,一个人要完全遵循做人的原则,在官场原则面前丝毫也没有半点妥协,他是不可能在官场上干下去的。《国画》重点塑造了朱怀镜这个官员,他本来是一个清白之人,不谙官场秘诀,但在官场呆久了,自然就会陷入到做官与做人的冲突之中。他在做官与做人的冲突面前是有苦恼和犹豫的,但官场的力量太强大,稍一放松,就会丢弃做人的原则,终于“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就沉沦了”。有人认为王跃文的小说调子是灰色的,这种感觉也不无道理。但有意思的是,写完《国画》后的王跃文却在接下来的一部小说《梅次故事》中对自己的写作姿态作了一次大的调整,让《国画》中丧失做人原则的朱怀镜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坚守做人原则的好官。这个调整也许说明了王跃文对自己的文学追求有了更清晰的把握。他不想自己对现实生活的复述被戏剧性搅乱,尤其不想因为这种戏剧性而使得自己的小说往模式化的反腐小说、官场小说靠拢。他后来的小说更具有一种生活的常态,更确切地说,也就是官场的常态与在常态中的人性挣扎才更具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因此,尽管《梅次故事》中的朱怀镜多少有些理想化的色彩,但这个人物与周梅森所塑造的所谓“理想型的领导干部形象”相比,更具有现实性。当然,换一个角度看,《梅次故事》中的朱怀镜尽管被写成了一个好官形象,但他身上缺乏英雄气象。朱怀镜打破做官原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处理十万元的贿赂款,他不像有些小说中的英雄形象那样,将贿赂款交给纪检部门,而是让招待所的年轻女服务员刘芸代他将钱捐给了残疾人基金会,此后,他多次以这种方式处理了受贿款。事实上,像这种“先受贿再捐款”的做法,即使在现实中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它恰好说明做官原则要压过做人原则,在做官与做人这对矛盾之中,官场之人难以守持。难怪朱怀镜会在刘芸这位普通的女孩子面前感叹道:“我想尽量做个好官。做好官,难啊!”可以说,《梅次故事》对于王跃文来说具有转折性的意义。在这之前他写《国画》是带着满腔的怨恨来写的,因为他看多了官场的黑幕和晦暗,要以文学之笔来揭露官场中的恶浊。而从《梅次故事》开始,他能够以一种冷静的眼光去观察官场,以一种平常心态去体察官场中人的言行,于是他对官场就会看得更加真切细致,围绕着做官与做人这对矛盾,他看到了官场之人的不同表现,在小说中描绘出一幅官场众生相。《梅次故事》之后的王跃文也就具有了更深邃的现实性。
人们都注意到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对人性的揭示是深刻透彻的,揭示人性之深刻,这应该是小说所追寻的目标之一,也是衡量一部小说艺术水平高下的重要标准。不少批评文章充分肯定了王跃文在这方面所作出的努力。但我想特别强调一下王跃文的独特之处,他从人性的深度去观察官场中人的所作所为,同时也就揭示了官场的反人性倾向。这种反人性倾向注定了官场对人的异化。但官场的人并不是甘愿接受这种异化的,他要守住人之为人的本性,就会作出反异化的反应。王跃文的小说可以说就是对官场上的异化与反异化的纠结的最为形象生动的表现,他以一种客观平实的叙述和日常生活化的细节,将官员在异化与反异化的冲突中的微妙心理和精神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苍黄》最为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点。王跃文非常幽默地设计了两个刘星明,一个刘星明是乌柚县委书记,故事中的土皇上;另一个刘星明是县里黄土坳乡的党委书记,开人大会时被领导他的刘星明指派为差配。这两个刘星明都是被官场异化的典型,但两个异化的方向并不一样。县委书记刘星明是典型的第一把手异化症。他在县里可以一个人说了算,缺乏有效的监督和约束机制,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幻象中,很容易地放弃了做人的原则。王跃文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以日常生活化的细节十分传神地写出了人物的内心心理,又在客观叙述中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自己的嘲弄。《苍黄》的一开头就很精彩地勾画出刘星明的第一把手异化症。他在众人面前装着很洒脱地吟出一首郑板桥的诗,众人拍马屁夸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他也不说这是古人的诗,反而自鸣得意,走到哪里就吟这首诗,而每一次都会有人夸书记写的好诗。别人背后给他取了一个“刘半间”的外号奚落他,但从来不会有人当面给他指出不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刘星明的第一把手异化症越来越恶化,凡是对他有一点不从的官员,他都会变着法子给以惩治。而他与身边的人员却没有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情感交流。最终,刘星明是被他手下最为密切的四个干部联名告状而倒台的。刘星明的异化还揭示出做官与做人这对关系是一种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做官原则需要做人原则来加以平衡,一个人如果完全不顾及做人原则,做官原则缺少了必要的约束和牵制,他也就同样不把做官原则放在眼里。刘星明后来的很多做法也是违背做官原则的,即使在官场也不能容他,这是异化到了极端的人物。当然,刘星明是一个腐败的贪官,但王跃文并没有刻意把他作为一个贪官来写,王跃文写这个人物丝毫没有一般官场小说中的模式化的东西,这正是因为他观察官场和官员的角度和重点不一样的缘故。所以把王跃文的小说简单地称之为官场小说是不准确的,这很容易将其混同于畅销小说而忽略了他对官场的独特视角。至于另一个刘星明,显然是属于承受不住做官与做人之间冲突的巨大压力而异化的。他最初被安排为当差配,他是不情愿的,感到做人的尊严受到了打击。但做官的原则又使他接受了这一角色,同时也指望通过差配能获得提升。升迁的欲望与受辱的心理感受交织在一起,终于在人大会选举的场合中爆发了,他作为差配自然被选下来了,但他的受辱的心理感受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得到放大,终于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癫了。他是一种精神分裂式的癫,也就是说,他的精神分裂成做官与做人两种状态,当他在日常生活中时,他言行举止十分正常,而一旦进入到官场环境中,他就变得不正常了,他自以为已经当选为副县长,他以一个副县长的身份要与人谈谈工作。而后,他被强制性地送进了精神病院,后来虽然病愈出院,其实他并没有解决精神分裂的问题,只不过是他远离了官场,精神分裂的症状不再显露而已。所以当他思考起为什么还有另外两位官员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时,无疑又触发了与官场相连的神经,他又陷入到了精神分裂状态了。这个人物本身就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寓意。这个刘星明在日常生活中很正常,只是在以官员身份出现时就被人们看成是癫了。但细细阅读就会发现,他的“癫”不过是没有按照做官场处事,他是按做人原则来处理官场上的事。特别是他从精神病院出来后更加凸显出了这一点。如果说在前面他拎着包站在机关大院俨然一个副县长的模样的确是一个癫子的模样的话,那么后来他对于舒泽光和刘大亮两位官员为什么关在疯人院里的质疑,显然就不像是癫子说的话了。王跃文借助李济运的心理活动所说的一番话别有深意:“他如今又癫了,就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干部,要讲真话。”
李济运是《苍黄》的中心人物,小说是以他的视线展开叙述的,同时作者也把自己的一些立场和情感赋予了李济运。甚至我想,李济运也许就是王跃文对现实生活中官员的一种期待。这是一种去理想化的文学期待。李济运显然是很现实的,是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复制的,也许我们阅读《苍黄》会觉得小说缺乏更加亮堂的理想之光来烛照官场,但应该看到,作者对于他所期待的人物李济运还是颇费心思的,作者让这个人物具有一种难得的反思精神,他能够在浑浊的官场里保持清醒的头脑,他虽然如履薄冰,但他敢于承担责任,也勇于自责。事实上,在现实中能够这样做也是不容易的,这也涉及到王跃文在小说中所表达的主题,王跃文是要揭露出官场对人的异化。李济运难得的是他对此有着警惕,他在做官与做人冲突的漩涡中保持着一种自控力,在异化与反异化的跌跌撞撞的路途上保持着平衡。在《苍黄》这部小说中,李济运与朱芝这一对人物的设计很重要,在乌柚的官场上,李济运与朱芝这一对年轻人还真有像是一对“金童玉女”(宣布刘星明双规的会上,李济运与朱芝没有安排工作人员,亲自给大家倒茶,有人就开玩笑说他俩是党委中的金童玉女。),因为在充满着尔虞我诈、欺上瞒下、虚与委蛇的乌柚官场上,唯有他们俩能够坦诚相待,真诚相见,相互支持,相互理解,他们的真情仿佛是晦暗的官场上点亮的一盏灯。我想,王跃文设计了这一对真诚相待的年轻干部,并不是想为小说增加一些可读性的情节,因此,他对这一对人物的情感处理上始终把握着一个度:不让他们往情欲方面发展。事实上,李济运与朱芝这一对人物,起到了深化主题的作用。他们的经历在告诉人们:在做官与做人的冲突中,避免自己异化的良方,就是人的真情。有一个细节对此表现得非常透彻。他们俩从骆副书记那里得知,新上任的市委宣传部长是他们的死对头成鄂渝时,身为县委宣传部长的朱芝感到了极端的害怕,她再也不敢在官场上往前走了。小说接着写到,他们在宾馆住下,朱芝感到六神无主,她让李济运抱紧她,“李济运抱紧了朱芝,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这样的女人,应该让男人好好疼着,出来混什么官场啊!”女人意味着人性中最温润的东西,她怎么能够经受得住官场的强硬。但是,朱芝在官场上虽然也不断地经历着风霜雨雪,却始终保持着女人的温润。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李济运的真诚相助。
总之,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准确说来,却不是官场小说,他从官场进去,从人心出来。官场中的种种问题无不在他的小说中得到反映,但他并无意于去解决这些问题,官场小说一般来说都是针对社会问题而设置主题的,是社会问题小说。王跃文始终在做官与做人的冲突中深化小说的主题,这是一个政治人性的主题。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