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舟子[商丘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系, 河南 商丘 476000]
作 者:张舟子,文学博士,商丘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上世纪80年代,文学界经历了一次艰难而痛苦的蜕变。一部分作家认真反思了当时流行的文学观念,大胆进行文学探索,从不同方面突破或丰富了现实主义的内涵。其中,汪曾祺、林斤澜等一批作家,把目光投向了中国古代文学,借助对古代文学的学习突破了头脑中的僵化观念,创作出了一批在当时被称为“新笔记小说”的作品,对80年代的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
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出版后,汪曾祺写了一篇评论,其中写道:“‘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写过不少表现‘社会主义新人’的小说,红了一阵。但是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相当多的作家,都有点像是说着别人的话,用别人也用的方法写作。斤澜只是写得鲜明一点,聪明一点,俏皮一点。我们都好像在‘为人作客’。这回,我觉得斤澜找到了老家。林斤澜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叙述方式,于是有了真正的林斤澜的小说。”①事实上,林斤澜找到自己,形成自己的风格,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他是突破了一系列僵化了的教条后,才形成了自己的小说观念。
“文革”以前,林斤澜基本上是按照当时流行的文学观念进行创作,即通过一定的情节塑造具有社会历史内涵的典型人物,从而达到反映一个时代的目的。进入新时期后,随着政治环境的宽松,现实主义由必须遵循的原则变成了可以讨论的对象。在理论和实践的冲击下,新时期文学开始走出现实主义独尊的误区,一方面向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发展,一方面向创作方法的多元化发展。在这种背景下,林斤澜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和对中外文学名著的学习,严肃反思了自己的文学观念。
林斤澜新时期的探索是从对小说的艺术性追求起步的,而这种探索又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尤其是对古代笔记小说的学习和借鉴开始的。短篇小说不短,一直是困惑当代文学的一个艺术问题。新时期以来,这个问题被重新提出,引起许多作家的关注。作为主攻短篇小说的作家,林斤澜非常关注这个问题,并围绕这个问题撰写了多篇文章。在这些文章中,林斤澜探讨了小说的结构和语言等一系列内部问题。关于小说的结构,林斤澜探讨得尤为深入,涉及到小说的开头、结尾,中间的衔接等具体的技巧问题,以及虚实、空白等上升到审美层次的问题。在探求小小说的艺术规律时,有人提出,应该寻找小小说的最佳结尾。针对最佳结尾的提法,林斤澜指出,“最佳结尾”的提法不大妥当,他认为,当时论者所说的最佳结尾,实际上指的是欧·亨利式的结尾。在此基础上,林斤澜肯定了当时有些人提出的小小说和诗结合的主张,并提出,为了追求短篇小说的短,可以考虑和散文结合,和中国传统的笔记结合。他说:“小小说结构紧凑,结尾出人意外。佳。这是一条路。小小说和诗结合,诗的意境,小说的情节。佳。也是一条路。小小说吸取笔记的营养,散而有极致。佳。又是一条路。佳者还多,永无最佳者才好,不可作茧自缚。”②在这里,林斤澜明确地提出,追求短篇小说的艺术,要从传统文学中吸取营养,从传统的笔记小说中吸取营养。林斤澜的这种认识,无疑拓宽了创作学习的范围,使得他的创作,可以更为自由地从古代文学创作中汲取营养。
二
扩大了视野,自然就解放了作家的思想,使作家对头脑中业已形成的观念进行反思。林斤澜很快就对现实主义文学必须塑造典型人物的观点有了不同看法,对文学应该写什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观点。
林斤澜青年时代最佩服的前辈作家是鲁迅和高尔基,高尔基“文学是人学”的观点对林斤澜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情节是性格发展的历史,小说创作就是要塑造典型性格,这样的观念,对于刚刚开始创作的林斤澜而言,不啻金科玉律。但是,用这样的观念衡量中外文学名著时,却出现了龃龉,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鲁迅的《社戏》《示众》等,显然都没有刻画出什么典型人物,最明显的是《聊斋志异》,几百篇的短篇小说,大部分是写故事,人物形象还不到二十个,但是,至今已经二百多年,人们还在说“聊斋”,演“聊斋”。该怎么理解这种现象呢?林斤澜认为,这就要求作家打开思路,写人,要从各个方面来写,比如,可以写人的悲欢离合,就是写人的性格,也不能只走一条路。③这样,在林斤澜的观念中,典型论就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他表示:“现在典型论不权威了,小说的个性也不一定是性格描写了。”④从而丰富了文学表现社会人生的内涵。
随着典型性格在小说中地位的淡化,必然有其他的因素来填充其留下的位置。林斤澜认为,小说既可以刻画性格,也可以描述故事,创造意境。那么,到底哪一个品种最好呢?“我认为各有高峰,各有英雄好汉,不好比高下。”⑤这样,就把描述故事、创造意境和刻画性格在小说创作中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在林斤澜的小说创作中,小说的内容范围不断拓宽,在一篇小品性的文章中,林斤澜假设了一对主客,主人回顾自己的创作经历,后悔自己没有主见,跟着别人的主张随波逐浪,最终没有创作出成功的作品,现在有了自己的主见,又被一些所谓定论束缚了手脚。客人问他什么定论,主人说:“文学是人学啦,文学的主要任务是创造人物啦,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啦。这些都是定论。”⑥主人的话里,有作家被文学教条束缚的痛苦,有作家想要在小说中表现的内容,最后,在客人的支持下终于有了自己的主见。文章含蓄地表达了作家自己挣脱典型论的艰难和痛苦。突破了典型论,给作家带来了极大的创作自由。80年代的《矮凳桥风情》,依然是在写人,但是不再把人当做什么典型来写,汪曾祺认为《矮凳桥风情》写人“已经超越了‘性格’。他不大写一般意义上的、外部的性格。他甚至连人的外貌都写得很少,几笔。他写的是人的内在东西,人的气质,人的‘品’。得其精而遗其粗”⑦。概括准确,评价也非常到位。
由文学作品就是要塑造典型人物,反映社会现实,到写出《矮凳桥风情》中这些“朴素无华的,淡紫色的诗”一样的人物,林斤澜对原有文学观念的突破无疑是巨大的。
三
解决了小说可以写什么后,作家还面临可以怎么写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林斤澜同样从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
林斤澜比较过《儒林外史》和《猎人笔记》,他发现,《儒林外史》有些只是聊聊几笔,却留给他强烈的印象;而《猎人笔记》有些地方写得非常细致,可以说不厌其烦,但日子一久,却没有多少印象了。原因何在?宗白华说:“西洋传统的油画没画底,不留空白,画面上流荡的光和气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实质,而中国画上画家用心所在,正是无笔墨处,无笔墨处却是飘渺天倪,化工的境界。这种画面的构造是根植于中国人心灵里葱茏氤氲、蓬勃生发的宇宙意识。”⑧具有一定中国画素养的林斤澜对此心领神会,他认识到,中国式的白描确有中国的特长,说这特长根植于中国人的心灵里,确实是值得仔细体会的。林斤澜显然接触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中国人的思维是有中国人的特点的,因而形成了不同于西方文学的表达方式和欣赏方式。
《矮凳桥风情》正是林斤澜自觉追求笔记体风格,形成自己风格的一个小说集。他不仅延续了过去创作的一些特点,继续创造人物,当然是多角度地描写人物,而且继承了中国笔记小说的部分传统,在小说中叙述异人、异事、异言、异行,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部分特长,在小说中创造诡异的意境,使其小说的内容更为丰厚。同时,在小说中自觉运用中国式的白描,讲究虚实,注重留白,追求文学的情趣,矜怪炫奇,使其作品具有明显的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特点。当一些习惯了情节小说的读者,询问林斤澜的小说学习了现代派的哪一派时,林斤澜直率地回答:“不是外国,是中国的,也不是现代的,是古已有之。”⑨林斤澜小说的风格,是在继承中国古代文学的基础上,尤其是继承笔记小说中志怪小说的基础上形成的。
总体看来,正是观念的蜕变带来了文学的新生,可以说,没有对现实主义的深刻反思,就没有80年代的林斤澜。当然,林斤澜的这种反思,是与80年代的文学环境以及社会环境紧密相连的,这也成就了更多的作家,从而形成了时代整体的辉煌。
①⑦ 汪曾祺:《林斤澜的矮凳桥》,《汪曾祺全集》(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8页,第105页。
② 林斤澜:《短中之短》,《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③ 林斤澜《打开思路》,《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
④ 林斤澜:《短篇短篇》,《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0页。
⑤ 林斤澜:《唱出自己的歌》,《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0页。
⑥ 林斤澜:《闲话小说》,《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67页。
⑧ 宗白华:《美学散步》,转引自《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79页。
⑨ 林斤澜:《雅俗不共赏》,《林斤澜文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