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莉[贵州兴义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 兴义 562400]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王子》①自1943年问世以来就深受读者喜爱,历久不衰。许多研究者也从各个角度论述了这部作品的杰出之处,但对这部作品的叙事艺术的分析却较少,尤其是对其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的分析在国内学术界几乎未见。《小王子》是写给成年人读的童话,与此目的相应,它在叙事策略上与传统童话有着极大的不同。
传统童话大多选择的是全知叙述,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而《小王子》的叙述者是“我”,“我”既是童话的叙述者,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我”首先讲述了自己在六岁时画了一幅蟒蛇吞吃一头猛兽的画,但已经丧失想象力变得无比实际的大人们都认为这幅画是顶帽子。于是不被大人理解的“我”选择了当飞行员,直到某次飞机失事遇到了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小王子。“我”和小王子待了不到十天,小王子便以死亡的形式重返自己的星球,而“我”也从沙漠回归社会并终身想念着小王子。
“我”所叙述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但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隐含作者并不仅仅将“我”作为一个陪衬。“我”在完成叙事任务的同时,也在深化着作品的主题,可谓是匠心独具。“我”是个还抱有童真的成年人。因为抱有童真,“我”难以认同于成人世界的理性和功利,这让“我”从小便与所谓的“大人”们产生矛盾。又因为“我”是成年人,“我”一开始难以完全理解小王子的纯真和感性,于是“我”与小王子产生了矛盾。“我”与大人们的矛盾、小王子与“我”的矛盾其实质均在于孩子和成人的矛盾,是理性与感性、麻木和挚爱的矛盾。而在这关键性的矛盾中,“我”都起着映照的作用。可以说,“我”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成年人的理性、功利、迷惘,也照出了孩童的感性、纯真和爱。随着“我”与小王子日渐加深的了解和情感,“我”最终回归到孩童时的状态,认同小王子的价值观和情感,崇尚着爱的哲学。至此,童话的主题便昭然若揭。
另外,戏剧化的叙述者“我”也有利于调节童话的叙事距离。童话一开始,小王子并没有出现,而是叙述者在回顾自己的童年经历。第二部分时,小王子出现了,但“我”对他并不了解,因而表现出不理解甚至厌烦。后来的几天,“我”在和小王子的交谈中逐渐了解了他的经历,开始理解他、爱他。最后,“我”亲眼目睹了小王子以死亡的形式离去,并终身怀恋着小王子。可以看出叙述者“我”对小王子的感情是逐渐加深的,叙述距离是逐渐缩短的。而读者在阅读作品的时候,必然会走入“我”的内心中去,从而情不自禁地与“我”的思想情感产生共鸣。因此,叙述者“我”与小王子之间距离的拉近,必然同时拉近读者与小王子的距离。
传统童话故事中,叙述者往往如全能的上帝般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评论一切,这必然使作品和读者之间产生距离,从而降低作品的逼真性和戏剧性。圣·埃克苏佩里在传统叙事的基础上,有了新的突破,即采取了第一人称有限视角进行叙事。“我”作为童话中的一个人物,并非身处故事之外的全知叙述者,而是受到自身活动范围及时间、空间的限制,无法知道自己不在场或未曾经历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对情节的发展又至关重要,必须向读者进行说明,例如小王子的身份,他过去的经历等等。这些,“我”并未亲历,自然无法叙说。于是,隐含作者让小王子详细向“我”回忆了他离家的过程以及在各个星球的游历,而“我”再以直接引语转述给受述者。这里,隐含作者并没有让小王子来叙述他的经历,而是由“我”来转述。这样,叙述者仍旧是“我”,而视角则是小王子的视角。这样的叙事策略使其兼具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的双重优势。
我们知道从某一特定人物出发的叙述视角,往往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人物的性别、年龄、性格等多方面色彩,也就是说,人物视角既是观察的位置,也是揭示人物性格等特征的窗口。因此,采用小王子的视角,也就使小王子的性格特征得以更鲜明地体现出来。例如小王子在游历中见到了专权的国王、爱慕虚荣的人、酒鬼以及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商人,他都觉得“这些大人真的好古怪”。而当他遇到点灯人,虽然他知道“国王也好,爱虚荣的人也好,酒鬼也好,商人也好,他们都会瞧不起这个人。可是,就只有他没让我感到可笑。也许,这是因为他关心的是别的事情,而不是他自己”。从小王子对这些不同人的不同感受中,他的性格和价值观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他是个注重利他和崇尚爱的人。另外,隐含作者以“我”为叙述者而非小王子自述,叙述者“我”便具有了进行各种评论的较大自由。而且“我”身处小王子所叙述的故事之外,因而“我”的评论显得客观中立,容易为人所接受。
《小王子》无论采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都充分利用了这种视角模式的优势。但每种视角模式都有其长处和局限性,要摆脱这种局限性便只能采取视角越界。例如对花儿的这段描述:“她精心挑选着自己的颜色,慢吞吞地穿上衣裙,一片一片地理顺花瓣。她不愿像虞美人那样一亮相就是满脸皱纹。她要让自己美艳照人地来到世间。噢!对。她很爱俏!”对于花儿来说,小王子绝不可能知道她的内心。当然,作为转述者的“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这里实质就是由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侵入到了全知视角之中。这样的视角越界现象还较多。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对花儿的内心的透视,原因在于,花儿是童话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是她导致了小王子的离去和最后的回归,她与小王子之间的爱是作品要重点表述的内容。因此,隐含作者需要对花儿的内心进行透视,以拉近读者与她的距离。而采取小王子的人物有限视角又无法透视花儿的内心,因此隐含作者只能采取视角越界的方式了。
《小王子》除了结尾,其他部分均采用倒叙的方法来叙述“我”和小王子的故事。倒叙强化了第一人称叙事的两种叙述视角,即叙述时的回顾性视角与当时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经验性视角。这两种视角的有机融合与交错使用在调节叙事距离和制造悬念方面造成了特殊的艺术效果。
叙述自我的视角能够让叙述者获得一种超脱,从一种更高的角度来重新观察已经发生的事。童话开头,叙述者追忆了“我六岁那年”画了一幅蟒蛇吞吃大象的画,但大人们都看不懂,并且劝“我”放弃绘画生涯,于是“我”改行当了飞行员。现在的“我”重新审视这段经历,清楚地看到“我”的职业生涯的改变在于孩子和成人世界的不同,于是便着力将孩子与成人进行了对比。但是,叙述自我的视角容易拉大读者与故事事件的距离,读者在没有直接接触事件的情况下容易对“我”的叙述真实性产生质疑。因此,为了减少读者对叙述真实性的怀疑,就有必要减少读者聆听叙述者讲述的机会,缩短叙述距离,增加读者自己观察故事事件的机会,这就要求叙述自我视角让位于经验自我的视角。这样,“我”在再现自己所经历的事件时,放弃了叙述自我的视角,转而采用了经验自我的视角。童话的主体部分较多采用的都是经验自我的视角。例如我与小王子的相逢,小王子的身份,小王子以往所经历的事,小王子最后的离去等等。经验视角的采用大大缩短了读者与故事事件和人物之间的距离,使读者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能够对故事事件和人物做出自己的评价和判断。
另外,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的交替使用可以极大地增强悬念的产生。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视角可体现出“‘我’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他们之间常常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件的真相和被蒙在鼓里的对比”②。作为回顾性的叙述自我视角肯定知道的比当时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经验视角要多。例如,童话的开头讲到“我”一直不被大人们所理解,因而“孤独地生活着,没有一个真正谈得来的人,直到六年前,有一次飞机出了故障,降落到撒哈拉大沙漠”。这里回顾性的“我”很明显知道这次飞机失事的经历改变了“我”的孤独状态,但叙述者并没有马上说明自己遇到什么,而是立即将视角转入了经验自我的视角,讲述自己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唤醒,“只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小人儿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呢”,这个小人儿让“我”给他画一只绵羊,最终“我”给他画了一只装在箱子里的绵羊。装在箱子里的绵羊和“我”小时候所画的被蟒蛇吞吃的大象是一样的,都需要借助于想象力才能理解。至此,读者明白了,“我”遇到了真正谈得来的人了,正是这个人改变了“我”的孤独状态。那么这个小人儿是谁呢?从哪里来呢?这时经验自我又让位于叙述自我:“每天我都会知道一些情况,或者是关于他的星球,或者是关于他怎么离开那儿、怎么到这儿。这些情况,都是一点一点,碰巧知道的。”这里叙述者明确告诉读者,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并不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读者,而是一点一点的,用经验视角揭示出来。在整篇童话中,叙述者几乎都采用了这种经验视角和叙述视角交替的视角模式。叙述者总是先采用叙述自我的视角揭示出他知道的一切,但又不告知读者,而是接着换用经验视角加以展示。由于整篇童话基本都是回顾性质的,因而叙述者追忆往事的视角成为了常规视角,读者期待看到叙述者所观察到的一切。而叙述者又有意采取经验视角,对信息进行控制,从而造成紧张的悬念感,极大地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和作品的戏剧性。
综上所述,圣·埃克苏佩里采用了独特的叙事策略,即一种全新的第一人称的叙事方法,并通过视角转换和视角越界以及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视角的交替运用,完成了童话《小王子》的形式上的创新。事实上,正是这种伟大的尝试使童话《小王子》达到了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取得了高超的艺术效果,成为无数读者喜爱的经典之作。
① [法]圣埃克佩里.小王子[M].周克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文中未加注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