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语者》中作为第三度空间的田园

⊙李巧慧［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 者：李巧慧，博士，河南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现当代文学。

随着生态批评的兴起和繁荣，文学的田园传统也备受关注。大多数评论家以传统的二元对立来描述田园叙事，认为田园叙事的基础是自然和社会、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在《生态实践》中，格林试图打破二元对立的思路，揭示田园与自然和城市之间的微妙关系。他认为环境可分为荒野、田园和城市三个地带。不同于真正的荒野，田园居于自然与社会的中间地带，城市真正的对立面不是田园，而是荒野。“田园的理念是融合和妥协，强调相似和包容。势不两立的自然和社会往往在园林得以共存。”①作为对立的两极端，自然主义和城市主义之间的张力成就了田园的调和性质和中间位置。这确定了田园第三度空间的特性。

虽然格林确定了田园的中间性，认为田园是非自然、非城市的第三空间，但突出田园的舒适、和谐和稳定性，忽视中间地带的根本特性——混杂性。在这个中间地带，自然和社会之间的二元对立被消解，社会没有控制、遏制自然，自然也没有对人类形成威胁，带来恐惧。这种中间性改变、取消或篡改自然和社会之间二元对立的设定，把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变成了既……又……的关系。作为第三度空间，田园叙事可以消除道德、民族等概念的本质性和纯洁性，漠视人类文化的禁忌，开启新的生存空间和文化叙事。

“第三度空间”来源于芭芭的理论，虽然他的重点是后殖民理论，却也揭示了文化碰撞空间的某些本质特征。他批判简单的对立和对抗，否认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他把第三度空间的混杂看做文化差异发布的话语条件和文化差异表达的前提条件。正是由于第三度空间的存在，才确保了文化的意义和象征没有原本性的单一体和固定态。”②探索第三度空间可以避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显现文化的过渡性和混杂性。因为文化差异的存在必然导致含混、矛盾并且模棱两可的状态，这个空间可以消除所谓本真性、本质性这些意义的权威性，开启了创造、生成新意义的可能，不断创造出不稳定的文化形态，即异质的、不稳定的文化形态。

一、田园的混杂性

在《马语者》中，作为第三度空间的草原的标志性特征是混杂现象。混杂（hybridity）最基本的意义是指“生物或物种意义上的杂交，特别是人种方面的混杂”③。在当今的文化研究中，混杂也已成为核心词语，混杂的结果是两种文化接触地带所产生的跨文化形式。混杂性常被比作植物的杂交，是两个品种之间嫁接或异花受粉所生成的第三种或杂交品种。混杂的结果既不完全属于这个话语，也不完全属于那个话语，而是多种文化之间的一个“他者”。混杂性一方面重复现有文化的起源，另一方面又不断创造新的文化形式和文化实践。混杂性以新形成的文化来抵抗旧的文化，并不断创造出不稳定的文化形态，即异质的、不连续的、革命性的文化形态。混杂性有其生物和文化内涵。《马语者》中通奸行为和私生子的出生实现了民族甚至种族的杂交，而男主人公的多重教育显示了田园的文化混杂。一切文化都是混杂的、杂交的，各种文化因素相互纠结，构成重叠的领域、交织的历史，这种杂交消解了民族和文化的单一性和纯洁性，实现了彼此的交流和杂交。

在《马语者》中，安妮和汤姆的通奸构成了明显的杂交事实。草原仍然成就了二者的媾和。汤姆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已经离婚，常常艳遇不断，安妮生在英国，四处迁移。安妮是已婚女人，不仅有丈夫罗伯特，还有女儿格蕾丝。两人的通奸破坏了婚姻的纯洁性，受到别人的指责。汤姆的嫂子说：“她像只发情的母狗……上帝啊，她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已婚女人呢！”④格蕾丝知道真相后，疯狂地在黑夜骑马外出，她想用自杀来惩罚他们，她指责自己的母亲假装正经，又批判汤姆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格蕾丝厌恶、仇恨这一切，“真是恶心！大人们太恶心了！大家都知道了，每一个人！”她觉得通奸污染了草原上纯净的山水。

两人的不洁关系具有特殊的生产性。首先，私生子的出世改变了安妮不能生育的状况，她和丈夫多年来饱受习惯性流产的折磨。他们曾经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安妮流产四次，最后两人都感到不能再次面对流产。“她将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发泄在新的角色之中……他俩未能再生个孩子，对于这种痛苦和悲伤他和安妮从来没有交流过想法。可是，这种悲伤已经悄悄地渗透到他俩关系的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里。”安妮到达蒙大拿后，虽然仍戴着避孕环，却怀了汤姆的孩子。

其次，安妮和汤姆的通奸大大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和身份。之前，安妮在纽约工作，为了将一份古板保守、读者稀少的杂志变成城里最畅销刊物，她清除保守派，实施“大换血”，她既有对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美元作出果断决定的权力，同时也要忍受那些被强行辞退的员工的恶意报复。虽然安妮的事业蒸蒸日上，但她的和格蕾丝的母女关系、和丈夫的夫妻关系却日益紧张。蒙大拿之行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平静地接受了被解雇的事实，开始居住在查塔姆。安妮依然从事写作，但“她正在写的那篇文章尽管风格和内容与以前她曾写过的任何文章都相当不同”。

再次，私生子的出世给安妮的家庭建立了一种新的感情纽带。这个孩子非但没有毁掉安妮和罗伯特的婚姻，反而结束了他们婚姻的危机状况。在发现孩子的最初震惊之后，她的怀孕慢慢起了愈合创伤的作用，成为一帖澄清事实的镇静剂。格蕾丝经历了这些事，侥幸活了下来，“她已经阅尽天下心酸事，并从中汲取了一些盘古开天以来就有的令人悲伤不已和静观世界的智慧”。格蕾丝在安妮和罗伯特两人之间来回穿梭走动，就像某种来回“摆动的理疗索子，一股线一股线地织补着他们撕破的生活织物”。安妮和罗伯特几近分裂的关系也在慢慢复苏，小说末尾所暗含的对安妮一家人美好生活的期待正是经过洗礼后的现代生活。

更重要的是，蒙大拿之行改变了查塔姆的面貌，这个城郊的小地方成为仿田园的经典之作。“距纽约两个半小时的路程的查塔姆简直是蒙大拿的翻版。”这里有五月的樱桃、诗意的花雨、奔跑的小马、温情的马厩、明净的水塘。不再有人残酷地抽打小马，也不再有僵硬的母女关系。

作为男主人公的汤姆也是草原和城市文明的双重产物，接受了两种不同的教育。汤姆出生在克拉克河畔的牧场，没学会走路就已经能够骑马了。两岁那年，家里人在马厩里找到了他，他蜷缩在佩尔什种马巨大马蹄下的草堆里，那匹马好像在守护他。汤姆学会了马语。他在任何时候都能知道马在想些什么，而且他明白马也知道他在想做些什么。七岁那年，他开始驯服第一匹小马，后来，他们家搬到落基山下的农场。帮助父母安顿好新牧场后，汤姆离开家，去了怀俄明州、内华达州的农场，但经常回家探亲。后来，汤姆去芝加哥大学学习一门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相交叉的课程，并坚持学习了十八个月。但他对城市的教育并不看好“，书有某种魔力，可是，这里的老师夸夸其谈……如果你对这些嗦得太多，那种魔力就会消失，很快这种讲课就成了空谈”。

作为马语者的汤姆也显示了这种多样性和混杂性。汤姆不仅开办马术训练班，医治好无数的马匹，而且挽救了格蕾丝的小马，创造了奇迹。事实上，汤姆几近神秘的绝技是牛仔文化和现代文明的结合。一方面，汤姆与马的关系延续了祖先的传统和教诲，祖父曾告诉汤姆要和马保持默契，“跳舞和骑马绝对是一回事，关键在于相互信任和默契。你们相互扶着，男方引导而不是强拉女方，他奉献一种感觉，她体会它，随着他，你们默契配合”。另一方面，汤姆的方法来自现代马术。为了治好母马朝圣者，他拼命搜集理论知识。他医治朝圣者的方法模仿了马季刊里面的一篇文章。文章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位驯马师写的，叙述了一匹情况糟糕的母马。“这位驯马师有个特别喜欢的理论，你可以利用马对痛苦的天然反应来帮助它解除痛苦。尽管马的第一本能反应是逃跑，但是当它真正感觉到疼痛时，也许会转过身来面对这种痛苦。”汤姆正是依照这种方法，重新开始调教母马，帮助它找到自我，恢复自信。

二、田园叙事的历史性

作为种族记忆、社会历史、时代精神和未来意识的符号化再现，文学创作必定是某一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中的产物，必然受制于一定的历史、社会、民族、文化关系场。《马语者》杂交的田园分别美国八九十年代的社会现实。

《马语者》反映了上世纪90年代美国的环境保护运动背景下城市文明与草原文化的交融。自从60年代卡森出版《寂静的春天》后，环境保护运动在60—70年代开始高涨，虽然有时有倒退现象，甚至在80年代面临困境，但也不停地向前推进。1990年左右，非官方的环境保护组织已达一万多个，同年，首届世界生态经济学术交流会在华盛顿举行，来自全球三十五个国家和地区的五百多人参加了会议。环境保护基本上包括两个内容，一是对濒危环境的关注和保护，二是对现行经济模式和文明的反思。美国西部问题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曾是荒野的西部代表了未被破坏的、纯净的、乌托邦式的自然环境；另一方面，现实的西部又是需要保护的对象。西部的发展以大规模的“西进运动”为标志，伴随着土地资源和矿产资源的利用而进行的，具有爆发性和流动性的特点。西进运动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了人口的大量迁移和众多开放性产业的同时发展。一方面，这缩短了西部与东部的差距，甚至在20世纪后期西部后来居上；另一方面，过度开发极大地影响了西部的环境，水、森林、土壤、野生动物都遭到破坏。环境保护是文明和自然的再次碰撞和交融。

《马语者》以完美的自然环境、和谐的人与动物的关系反拨城市文明。在纽约，大楼林立，尔虞我诈，老板老奸巨猾、冷酷无情；助手们不择手段、唯利是图；雇员们怨声载道、无计可施。安妮的蒙大拿之行象征了人们对乌托邦的向往。当时她们一路上横穿印第安纳和伊利诺斯，然后进入爱奥瓦，一路西行来到密苏里河边，继而随着左侧宽阔混沌、弯弯曲曲的河流折拐向北。在苏城，她们进入南达科他州，随后再次上九十号高速公路向西行驶，一直抵达蒙大拿，行程近两千英里。这种漫漫行程证明了蒙大拿与纽约的天壤之别。在山里，牛马悠闲自得，牛仔温柔多情，家人其乐融融，安居乐业，一片世外桃源风光，“两岸尽管有时陡峭，牲口通行却很容易，美洲红点鲑在它的浪花漩涡中奋力逆流而上，秋鹭在它布满沙砾的河滩上悄然觅食。南边那条河被迫选择的流域草木葱翠，途中障碍迭起，树木茂盛，它弯弯曲曲，穿越藤蔓缠绕的贝比丝杨柳和红梗山茱萸树丛”。山上的河水凉得比冰还要冷，像是从远古时代冰山的心脏处流出来的。雨水尝起来冰凉、纯净，纯得没有一点杂质。身处这样的风光中，安妮觉得自己“宛如跳进一个巨大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水池之中”。

作为马语者的汤姆与马的和谐关系是对残忍的人类暴力的反抗，倡导一种和谐的动物伦理。蒙大拿的温情和其他地方的残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怀俄明州，牛仔们用鞭子抽打马，用踢马刺驱使马前进，直到马鲜血淋淋。在谢里登的一个牧场里，一个人将一匹周岁小马的脖子紧紧拴在围栏上，再捆缚住它的一条后腿，然后用一根锌管打到它服帖为止。而马语者汤姆却赋予动物感情、灵魂和理性。汤姆先恢复朝圣者的体力，调养工作从物理治疗开始。汤姆试图走进那场事故本身，了解朝圣者历史，重新开始调教母马，帮助它找到自我，创造了驯马史上的奇迹。汤姆不仅拯救了朝圣者，而且改变了安妮与格蕾丝的关系。

人与动物的关系也反映了人类之间的关系。现代都市人不仅看不到马的痛苦，对身边的人也极其冷漠。现代都市的价值观把个体本位和个人主义作为价值取向的基础和出发点，一切价值行为已经对价值的选择、评价都通过个人实现，都以是否符合特定的个人目的、需要和利益为标准。这虽肯定了人的独立，但过分倚重于个人之间的竞争，不适当地强调个人利益的扩大和满足，结果是逐渐走向极端个人主义，人际冷淡和功利化，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人格泯灭，有弱肉强食的兽化趋向。

三、田园叙事的文化性

《马语者》杂交的田园不但具有时代特征，更是特点文化环境的产物。

作为移民国的美国更是众所周知的文化大熔炉，不同民族、种族混居、混交。西部开发更是这种移民文化的典型。移民的历史就是杂交的历史。18世纪后半期，本杰明·富兰克林起草了向西部移民的小册子。1862年，林肯《宅地法》规定，凡是美国公民，只要居住五年以上，缴纳十美元的登记费，就可以在西部某些指定的区域获得面积为一百六十英亩的土地。这不仅使农民顺利地获得土地，而且创造了自由土地上独立、流动的农场主的原型。农民可以不断地攫取土地的精华，然后卖掉原有的土地，申请和购买新的土地。

美国西部的移民和开发经历了18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初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密西西比河到落基山之间的西部大草原在1840到19世纪末得到了迅速的开发和发展。汤姆就是西部移民的后代。他的曾祖父约瑟夫和爱丽丝·布克长途跋涉西迁至蒙大拿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像其他成千上万的移民一样，他们憧憬着拥有自己的土地。他们来到了遥远的克拉克河的一条支流，在那里立桩标明他们拥有一百六十英亩肥沃的土地。到了汤姆出生的时候，他们开创的牧场已经扩展到一万英亩，他们的事业兴旺发达，甚至能够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干旱、洪水和暴力抢劫，这主要归功于汤姆的祖父约翰。后来汤姆的父亲丹尼尔和母亲艾伦带着孩子举家西迁，在落基山下买下了七千英亩土地和一大片农场。

安妮更是20世纪新移民浪潮的代表。她的父亲是一名外交官。十岁以前，每当父亲被分配到一个新的岗位，他们家就从一个国家迁移到另一个国家。她和她的弟弟生在埃及，随后生活在马来亚，以后又去了牙买加。后来，父亲突发严重心脏病，死得非常突然，她母亲又回到英格兰定居，很快又嫁了人，把她和她弟弟送进了寄宿学校。她毕业后创办了一份以谩骂毁谤为主的激进派杂志，取得了英语刊物第一的辉煌业绩，后来到英格兰遥远的东北部，当了一名晚报的新闻记者，之后又飞回了纽约，在《滚石》杂志找到了工作。安妮感觉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属于她的地方，美国不是她的故乡，如果现在回英格兰，那里也不是她的家。两个国家都把她当做对方国家的人，而事实上，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她没有家。父亲死后，她就开始无家可归。她无根无族，随风飘浮。

《马语者》揭示了蒙大拿草原的第三空间特性，它不是城市，也不是荒野，就是在这里，民族、种族和文明的混杂不但延续了当地人的文化，同时也给现代城市文明带来了冲击和反思。

① Glen A Love：Practical Ecocriticism.Virginia：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03：37.

② 张其学：《杂交中的权力和阶级》，《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

③ 陆巍：《混杂性》，《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6期。

④ 尼古拉斯·埃文斯：《马语者》，黄勇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文中其他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