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珊[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广西 桂林 541002]
作 者:高 珊,硕士,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基础写作的教学和研究。
相较起鲁迅的很多其他名篇,《白光》并不特别受人关注,周作人直指其为“一篇真讲狂人的小说”,主人公陈士成以鲁迅的一个塾师周子京为原型,小说里的县考、掘藏、发狂都是从真实事件中演化而来的。“在它里边并没有反对礼教吃人的意义,只是实实在在地写陈士成这个狂人的一件事情而已。”①假使真如周作人所言,那么纯属“纪实”的《白光》可能在内容与艺术上都乏善可陈,但是,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消除这种误解:一方面,鲁迅曾发表过一篇著名的关于小说创作体会的文章:“所见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绝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②可见,鲁迅虽从不否认小说取材于现实,但也不会进行毫无创造性的现实“克隆”。另一方面,从小说叙述学视角来看,“是方法创造了意义的可能性”,作家对于叙述方式的各种选择“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③。周子京其人其事在经过鲁迅的重新“讲述”后,才成为一篇虚构的文本——《白光》,而鲁迅在小说里体现的“讲故事”的技巧,即叙述手法的选择能创造与调整文本内涵。我在这里只选取叙述视角与叙述时空两方面来进行考察,以期分析出文本的一些建构特点及其所取得的效果,同时也可以从叙述的层面深化我们对小说内涵的理解。
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决定了这个故事以什么样的角度、方式被讲述,但提到“聚焦”,有人会觉得陌生或易混淆,这里我们要区分一下概念,便于以下的文本分析。“聚焦”是一个叙述学术语,指涉的是在叙事文本中“是谁在作为视觉、心理或者精神感受的核心”④,通俗地说,叙述者是叙述故事的人,聚焦者则属于故事层面,叙述者透过聚焦者的视野范围来进行叙述,聚焦者和聚焦对象分别属于发出“看”行为的主体和“被看”的对象。热奈特将叙述聚焦分为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外聚焦叙事三类。在《白光》中,鲁迅精心地选择着讲述的角度和控制着叙述的范围,主要是以内聚焦叙事为主,零聚焦叙事为辅,引导读者从最佳的角度进行观照,此叙述视角的选择对于作品意义的传达有何作用?下面我们结合文本一一进行分析。
在叙述者进行内聚焦叙事的情况之下,“聚焦者与参与故事的某一个人物相重合,借助于这个特定人物的眼光去‘看’出现在他或她周围的一切”⑤。从《白光》的情节来看,它并不是以外在的故事情节为主,而是以人物的内在心理作为叙述的重点。小说的主体部分是以主人公陈士成为聚焦者,从他的视角出发去观察自己大半天中的生活及其周围的人和事,事件本身的意义不大,其实都是为了表现人物的心理而存在,当我们对这些繁芜的大小事件进行提炼之后,就会发现众多以“白光”为中心的意象重复出现。让我们先对这些意象进行分析,文本内蕴便自然会浮出水面。在陈士成的眼里,“白光”是祖先留下的埋藏于地底的财宝所幻化出来的光,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这个聚焦者的“眼光”是靠不住的,这白光很有可能是陈士成在精神失常时眼里出现的幻觉,我们可从他在看榜之后的幻觉与幻听来追溯与证明这一点。先来看看“乌黑的圆圈”与一句“这回又完了”的话,这两个意象都曾经在小说中出现三次,每次的含义都有区别,分别可视为陈士成失常以后心理衍生出的“幻象”与“幻听”。科举时代的县考名榜有十二张,每张五十个名字,陈士成仔细搜寻了很多遍,直至“看的人全都散尽了”,此时他的疲惫可想而知,榜文上的字就在劳乏红肿的眼中“简化”成了许多泛泛游走的乌黑的圆圈。回到家时,七个拖着小辫子的学童摇头晃脑地也似“跳舞的黑圈子”,当他遣散那些学童的时候,跑走的背影让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三次出现的黑圆圈分别是榜文上的字、学童的小辫子、学童的背影,这幻象无疑是陈士成的心理投射。当眼前的黑圆圈消失之后,陈士成已经彻底接受了落榜的事实,可心理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终于不能抑制,耳边第一次出现了奇怪的话语“这回又完了”,乍听之下是对此次落榜的懊悔,但一个“又”字说明这种失望已是一再上演;紧接着陈士成自己重复了一次,这次的含义有所不同,是至今为止十六次落榜所积淀的失落,至此,陈士成对科举已经绝望;当陈士成在“掘藏”过程中挖出一个恐怖的下巴骨时,他惊恐地觉得这下巴骨在索索动弹,恐惧和绝望的交织使他再次出现幻听,“这回又完了”第三次出现了,在反复掘宝不成之后,发财计划瞬间变成了泡影,他的人生也就彻底失去了追求。
中心意象“白光”虽然在小说中迟迟才出现,但作者在前面对其形成过程也是不无暗示的。让我们解析一下这个导致陈士成最后丧命的“白光”之谜。从陈士成的视角看去,白光是巨富的祖先在地底埋藏的银子发出的光,可是,从前面的分析我们已知道,陈士成在巨大的压力与失落下已经失常,他所看见的“白光”也是心理投射出的光芒,充满着神秘、诡谲的色彩,是预示凶险、疯狂、死亡的凶兆。自陈士成看榜之时,他眼里就已“发出古怪的闪光”,回家后想到“倒塌了糖塔一般的前程”,眼光开始格外闪烁,这些视觉异常都是“白光”出现的征兆。当失落的他在家中回想起祖先的宝藏,房子里顿时起了“如一柄团扇”的白光,夜晚,当清冷的月光投射到陈士成身上时,他的掘藏心理即刻被激发了,也促使了他的精神失常和理智的进一步丧失,当他夺门而出去城外寻宝时,家里的灯火的光因为残油烧尽而消失了,这也是他生命之火熄灭的死亡预兆。无论是眼中的闪光、诡秘的月光还是熄灭的灯光,都是“白光”的衍生物或变体。“光”的本体就是虚幻而耀眼的非实体,它可以预示着希望,但也可能是虚妄,在小说里更起到“夺人心智”的迷惑作用,它每次的出现都预示着陈士成心理的转变和精神状态的进一步恶化。陈士成对“白光”飞蛾扑火般的迷恋使他成了孜孜以求的“幻景”之殉葬。
铸就悲剧的“白光”底下翻涌的是人物强烈的欲望,其实,陈士成夙愿无非是“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既可以得到众人的尊重,又能够顺利娶亲。平心而论,这些要求不算过分,除却对名利的渴望,作为一个五十多岁还未娶妻的男人来说,他的性欲压抑已经到了一个极致,而所有的欲望,他只能年复一年地寄望于科举,终于在经过第十六回县考的失败后,这前程就像“受潮的糖塔一般”,霎时倒塌得如同一堆碎片了。陈士成给自己安排的“前程”就是“糖塔”,它的受潮和坍塌是可想而知的。汪晖认为,这前程实际上是一种“封建社会为知识分子规定的基本人生模式”⑥。陈士成在落第后失常地掘藏是一种替代性补偿,以宣泄压抑的欲望,在他看来,这已是科举失意的他满足欲望、树立人格尊严的唯一途径。
王富仁、杨义等学者都曾经指出鲁迅作品中的心理描写是受到俄国作家安特莱夫的影响。安特莱夫“善于透视人物内心的痛苦和阴暗面”,“特别善于描写人物在精神恍惚状态中的复杂感觉、印象、幻象、错觉等等”⑦。如果我们从聚焦的角度看,鲁迅在《白光》里创造性地借鉴了安特莱夫的表现手法,避免了人物的错觉、幻象与现实混杂不清而给读者带来的阅读障碍,也顾及到国人的阅读习惯,并没有大段大段地进行心理描写,将人物的心理因素巧妙地化为一个个意象,并制造了“白光”这样内涵丰富的主导意象。
作家在小说的主体部分主要使用内聚焦叙事的作用我们已经能够明了,当叙述者以陈士成为聚焦主体来感知对象时,他好似寄居在陈士成的内心,借着人物意识与感官在视、听、感、想,所知限于陈士成的感知范围,于是读者就可以细细地体会出陈士成落榜后的失望、掘藏的偏执和疯狂,最大限度地走近甚至进入人物的隐秘内心,成为陈士成灵魂的窥探者。无论是科举还是为“白光”所诱导的掘藏,都是一种为了满足私欲的投机,也都有着致命的诱惑性,通过陈士成这个精神失常的不可靠聚焦者,我们才看见了“白光”。选用这个不可靠的聚焦者,除了能够最大限度地加深读者的体验,实际上也能表现出鲁迅对于陈士成一类旧式知识分子的态度,蕴含着作家对封建思想和伦理文化的批判。与“白光”一样,科举也具有虚幻性与欺骗性,伴随它而产生的传统价值观给人以巨大的心理压力,造成了一个个扭曲变态的人格。有人认为,陈士成首先移开书桌去掘藏,说明他是个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封建训诫的人,所以深信书桌下才会发出黄金的光芒⑧,而陈士成的失常与惨死,与孔乙己等人一样,再次印证了鲁迅对高度信奉此类价值观、缺乏独立思考能力与个人追求的知识分子,抱持着一种反讽的态度。
《白光》中,随着叙述者的视角不断改变,相应地他所聚焦对象也随之变化。叙述者并非始终以陈士成作为聚焦者来进行叙述,而是经常以一种“超然”于故事之上的叙述者姿态提醒着读者。人物此时已经精神失常,他的感觉都已经幻化变异,是不可信的,这就是零聚焦叙事。叙述者角度的突变会将沉浸在阅读幻觉中的读者也一同拉出,与人物的心理产生一定距离,使读者能够进行理性的思考。如果全部使用内聚焦叙事,会一直拘于人物内心,读者很容易被人物杂乱、破碎的心理残片和幻觉所迷惑,从而难以把握事件,这也是很多意识流小说晦涩难懂的缘由。而鲁迅在借鉴这种现代化叙述技巧的基础上又考虑到了中国读者的传统审美习惯,采用了内聚焦与零聚焦相结合的叙述方法,既避免了因人物碎裂散乱的印象片断而造成的意义晦涩不明,又不至把人物的内在深度和丰富性全部剥夺,从而使陈士成的变态心理得以深刻清晰的呈现。
在使用零聚焦叙事时,我们能从旁人的角度去看待与评价陈士成,并从中揣摩到一般人对于这些知识分子的态度。当陈士成看过榜回家后,迟迟没有做晚饭,而邻居也仿佛早已习惯,“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大家对于这些失意的“读书人”并没有什么同情与关怀,只是出于保护自己,冷淡地避开。结尾中,溺水而惨死的陈士成意识停止之后,叙述者完全失去了这个聚焦主体,于是又高踞于故事之上,将视线投向周围的环境:“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埋了。”这几句类似“新闻体”的叙述中,叙述者以一种不动声色、近乎“情感零度”般的语调讲述了地保、邻居、县委员、仵作等人的冷漠反应,将陈士成死亡的惨状与周围的人对陈士成的漠不关心并置,让人感到透骨的悲凉。结尾的叙述其实是悲剧性与反讽效果并存的,由于使用零聚焦叙事,叙述者在这里对人物、环境的叙述呈现出冷静客观的特征,避免了情感的介入,对于人物的死亡没有发表任何带情感的评论,这与陈士成的悲剧结局之间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越发衬托出文本的悲剧性。小说的反讽对象则涉及三方。人们在面对生命逝去时是冷漠的,无衣裤蔽体的尸体也被认为“本来是常有的事”,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本不该是正常的人性,但是在当时的社会,好像一切都是合理的,鲁迅对于这个病态社会及其孕育的反常人性之反讽在这里凸显出来。而叙述者在冷静地讲述周围社会对陈士成的距离和隔膜时,等于说出了这样一个事实:他被自己信奉的人生模式所抛弃,陈士成的命运和“追求”之间也构成了一种反讽。
从叙述时间上看,我们可以从故事时间与一些事件发生的频率来进行考察。在这篇篇幅不长的小说里,记叙了陈士成一天里的几件事:县考落第、掘藏、落水而死。虽然故事时间只有“一天”,可实际上却是人物一生的缩影,他的一生都陷入了这样循环往复、停滞不前的怪圈内:每次科举失败,他就自然地拿起锄头,打起了财宝的主意。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们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全都寄望于通向仕途的科举——一条要飞黄腾达的必经之路,科举在发展过程中也逐渐简化成了一种谋求功名利禄的工具,众人在这条拥挤的道路上受挫,人性逐渐异化。陈士成拜服于此人生模式之下,将个人追求全部纳入这一人生模式,自觉地成为其奴隶,他的人生悲剧也就如同经不起变故的“受潮的糖塔”,陈士成这一天的经历与悲剧,不仅是他个人一生的写照,也是当时很多知识分子的人生缩影。
在叙述空间的安排上,《白光》是以陈士成的家为叙述中心的。小说第一句话就是“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紧接着才是对陈士成看榜过程的一段追述。当陈士成带着落榜后的失望回到家后,一直不敢踏出家门,家成为了他暂时逃避外界压力和现实的壳,他曾想过出门,但是刚走近房门,精神已经高度敏感脆弱的他就看见“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离开“家”使他失去安全感,只好又缩回屋内。但家终究没能成为他的避风港,陈士成仍然被心中不断涌现的主体性幻觉所困扰,在掘藏的欲望不可抑制地喷发出来之后,饱受幻象折磨的陈士成失去了理智,他离开了家,走向了死亡。
从归“家”寻求慰藉与关怀,到离“家”后疯狂绝望而死,陈士成的悲剧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在小说中通过聚焦的调整与叙述时空的巧妙设置,将陈士成这类知识分子的挽歌奏得格外耐人寻味,无论是在公共空间,还是在私人空间,他们都无以立足,这种识见源于作家对这一类人物灵魂及其所处的畸形社会的洞察与批判,正如杨义高度概括的那样:“鲁迅笔下的悲剧是病态社会中的正常悲剧,而不是异常的悲剧。”⑨
① 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8,87.
② 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A].湖北省武汉鲁迅研究小组编.鲁迅论文艺[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1:286.
③ 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④⑤ 谭君强.叙事学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⑥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的精神结构与《呐喊》《彷徨》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⑦ 王富仁.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119.
⑧ 王润华.鲁迅小说新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
⑨ 杨义.鲁迅作品综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