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多多
在矛盾中守望的灵魂
——写在读《铁木前传》之后
● 舒多多
《铁木前传》是孙犁五十年代的代表作。当与之同时代的许多所谓的“红色经典”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逐渐失去“经典”的意义和地位时,这部当初遭受非议和冷落的小说却越来越彰显出它的魅力,它蕴含着作家孙犁思想上的种种矛盾和纠葛,从而与同时代的其他许多思想单一性的作品相比,显示出更丰富的意蕴,而这些矛盾正是本文所要关注的重点。
孙犁曾这样谈到自己创作《铁木前传》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确实是这样,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铁匠和木匠,因为二匠使我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①显然,在作者的期望中,社会主义的建立和人民大众在政治层面的解放应该带来的是人与人之间更加融洽的关系,但现实却不是如此,人们之间反倒不如抗战岁月里团结和谐。正是这种现实的逼近和理想的落空,使得孙犁企图寻求一种心理的补救和安慰,从而引发了他的创作热情。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反映在《铁木前传》中,正是童年世界的美好和谐与成人世界的隔膜分歧。
《铁木前传》一开篇就写道:“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②以此开始了对童年乡村生活的追忆,那是一个和谐美好的世界:铁匠傅老刚和木匠黎老无论是在做工还是在生活上都互相帮助,在患难中培养了无间的友情;六儿和九儿天真烂漫,两小无猜的童年以及慢慢成长的感情,都是那么和谐、纯真。但是当六儿和九儿长大以后,在现实的世界中,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黎老东和傅老刚平等互助的友谊出现了裂痕,并最终导致了友情破裂,六儿和九儿儿时的纯真友情并没有按照人们惯常的想法发展为爱情,反而因为各自思想观念上的分歧而日渐隔膜,奔向“各自的前程”。
在这部小说里,对童年世界的留恋常常使得孙犁在叙事的过程中插入不合情节发展逻辑的议论和抒情,一再地强调童年世界的美好:“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天大厦里,在这低矮的碾房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孩子们在风雨里、炮火里,饥饿和寒冷的煎熬里,战斗和胜利的兴奋里,完成了他们的童年,可珍贵的童年的历程。”童年世界是作者的理想世界,而成人世界是作者现实处境的写照。在孙犁的理想里,似乎只有童年的纯真、无功利、无忧无虑才是一种能对抗现实窘境的有力武器。但理想毕竟是理想,现实是无法规避的,对童年的遥望虽然能弥补现实情感的缺失,却更激起两者之间的矛盾,九儿在回忆童年时门前的景色时曾这样感叹:“这些回忆是使人难堪的,容易疲倦的。”这感叹不仅是九儿的,更是孙犁的。
五十年代的中国强调的是人的社会性,强调的是个人对集体、国家的服从和无私奉献,这成为整个社会大众普遍的认识,形成一种社会道德评判标准。处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作为经历过战争年代、长期在党的领导下创作的孙犁不可能不在某种程度上接受这种标准,但是作为一个始终关注人性,书写人性美、人情美的作家,他也看到了在新的环境下主流意识形态对个体生命的忽视。这样,孙犁一方面保持着对社会道德的肯定,一方面又对人性持一种同情和理解的态度。
在《铁木前传》中,孙犁主要是在两组人物的矛盾中展开论述的。一组是黎老东和傅老刚,另一组是六儿、小满儿、杨卯儿和四儿、九儿以及其他青年钻井队队员们。黎老东/傅老刚反映的是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紧张对立。孙犁描写了黎老东因为经济和地位的变化所发生的变化,比如他对傅老刚工作的过分监督、对傅老刚的态度由伙伴向主人转变等等,都表明孙犁对黎老东所具有的对个人财富的强烈追求欲望的否定,但是他又没有把黎老东单纯定性为固守小农经济的自私自利的典型。当众人谈论六儿加入青年团的事情时,黎老东对傅老刚的劝问做出这样的回答:“时代是不断前进的,可是,我们过日子,还得照老理儿才行。”这一节到这里嘎然而止。这一细节使我们可以一窥孙犁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表现出黎老东对集体的疏离和冷淡,有一定的否定,另一方面,这又隐藏着他对个人利益的肯定,一位农村老人想过得好点,想给孩子们留点产业是合理性的要求。正因如此,孙犁才无法继续写出傅老刚及他人的反应,才选择在这里让这一节结束,留出空间来让自己也让读者思考。也正是因为这种矛盾,孙犁描写了与傅老刚闹翻后黎老东的复杂心态:“他难过的是,究竟为了什么,傅老刚这样决绝?……他回忆着在这一段日子里,自己的言谈举动,他的痛苦就被惭愧的心情搅扰,变得更加沉重了。”黎老东的复杂心态实际上折射出孙犁对人性的复杂认识,他的道德评判已开始呈现出一种无力的状态。
在塑造另一组人物时,这种状态更加明显,审美评判开始彰显。很明显,在这两者之间,前者属于道德型,他们勤劳、朴实、善良、一心为公,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评判标准;后者则属于审美型,与前者相比,他们虽然缺少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感,有些轻浮放纵,但表现得更自由洒脱,更知情识趣。前者让人钦佩,后者却能让人亲近。作者孙犁在对他们的描写中似乎也有些忍不住沉溺在其中,体现出一种审美上的迷恋,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小满儿身上。小满儿刚出场时似乎是一个放荡、不正经女人的形象,但是随着叙述的推进,小说原有的评判系统发生了变化,先前叙述话语的道德意味逐渐消隐,孙犁似乎也忍不住对小满儿的偏爱,一改他含蓄蕴籍的笔法,用大段的文字直接来描述她:“任何认生或是任性的孩子,到了小满儿的怀里,也会高兴起来,孩子的脸也会叫她的充满青春热情的面孔,陪衬得更为出色。”“她的聪明,象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纸,一指点就透。”“浇起园来,可以和最壮实的小伙子竞赛,一个早晨把井水浇干。”“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邪恶。” 作者似乎已经忘记了叙事的初衷,小满儿已经不是道德评判的对象,而是作者审美理想的寄托。有一个细节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十五节的结尾处这样写道:“干部长久失眠。醒来的时候,天还很早,小满儿跑了进来。她好像正在洗脸,只穿一件红毛线衣,挽着领子和袖口,脸上脖子上都带着水珠,她俯着身子在干部头起翻腾着,她的胸部时时摩贴在干部的脸上,一阵阵发散着温暖的香气。然后抓起她那胰子盒儿跑出去了。”那个时代,这种情形在通常的叙述中应当是女人引诱干部而干部即将被拉下水的前奏或者是用以证明干部坚定的革命信念的明证,但在孙犁这儿,却是美,一种单纯的女儿的美,如春日清晨的一颗露珠。
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社会道德和个人审美的纠结使得孙犁在价值抉择中面临着两重心态,即在集体归属与个性出走之间徘徊。这种心态在作品中主要是由九儿和六儿、小满儿的人生选择折射出来的。
九儿善良,无私,对集体、国家有“金石一般的忠贞的心意”,她在这部作品里象征着孙犁心中的革命指向和集体意识。面对集体与个人,九儿也曾经彷徨过、忧愁过。当六儿离她越来越远时,她也满心惆怅。虽然她生活在集体中,有了新的、更多的伙伴,但她还是对六儿心存向往,存着一些留恋,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她越来越投入到了工作中,在集体力量的召唤下,她从对六儿的感情中,从满心的惆怅中逐渐开始走出来,她认识到自己所要的爱情和年少时不一样,“爱情,可以在庄严的工作里形成,也可以在童年式的嘻笑里形成。那分别就象有的花可以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有的花却可以开在山顶的岩石上,它深深地坚韧地扎根在土壤里,忍耐得过干旱,并经受得起风雨。”显然,她与六儿那懵懂的爱情是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的花,而她所要的是盛开在山顶的岩石上的那一朵。而当六儿走了以后,九儿更是认清了他们之间的区别,认清了他们不同的价值抉择,一旦确定,心情重新平静和欢快起来。九儿这一段心路历程实质上是一个不断克服自我最终回归集体的过程,她留在村里继续为打井工作忙碌,成为孙犁坚守革命信仰的象征符号。
而六儿、小满儿却离开了村子,走向未知的路途,这又成为孙犁对个性、对自然人性的一种肯定的标志。六儿不愿加入青年团,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小满儿不是没有靠近集体的行为,比如她也曾积极参加婚姻法的宣传,但是“村里人”却依然歧视她,轻蔑她,使她对集体、对改造她的人怀有抗拒心理。他们的出走,是孙犁在那个年代对个性的一次“放生”,在他们身上寄寓着孙犁的一种希望,尽管那样一个年代令我们对这样一种出走抱着诸多忧虑,但我们仍然禁不住和作家孙犁一起充满希望,希望他们探寻出一条新路,为自己取得更合情合理的生存世界。
那个年代惯常的两条路线的斗争的结局并没有出现在孙犁的这部小说中,他既坚守了集体的和革命的立场,又给了个人价值体现的方向和空间,两种人生道路的选择并立在这部小说中,体现着作家孙犁对一种更健康的人性、一个更合理的社会的守望。可是在那样一个年代,这种守望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于是1956年孙犁得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这部《铁木前传》没有了后传,在随后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什么写作。也许,这种不动笔的状态正是孙犁在那个特殊年代的一种别样的守望。
【作者单位:河源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