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红[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叙事的苦恼
——废名《桥》的解读
⊙陈丽红[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废名拒绝“故事”的创作心态加上“梦梦”的言说方式,使《桥》的叙事独特难懂。叙事过程可谓是举步维艰,而读者利用文本信息理解叙事内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原因何在?因为废名自己确实是在进行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确信也无法推动的苦恼叙事。
废名《桥》叙事苦恼
废名在《桥》发表之初,便在“附记”中声明“:无论是长篇或短篇我一律是没有多大的故事的,所以要读故事的人尽可以掉头而不顾。我的长篇,与四年前开始时就想兼有一个短篇的方便,即是每章都要他自成一篇文章,连续看下去想增读者的印象,打开一章看看也不至于完全摸不着头脑也。”①所以废名在《桥》中的叙事呈现一种特别的散文式静态,小说多暗示、重含蓄,典型意象取代了故事情节的重要地位。废名又明言自己“文学即梦”的创作观:“著作者当他动笔的时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将成功一个什么。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然而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而是有因。结果,我们面着他,不免是梦梦。但依然是真实。”②所以,《桥》是废名以田园乡村为背景,“反刍”出来的梦,梦里少了现实的成份,多的却是禅意的神韵和小说的梦幻色彩。
废名拒绝“故事”的创作心态加上“梦梦”的言说方式,使《桥》的叙事独特难懂。从显层情节讲,它是一个“归乡叙事”,小说的中心人物小林,在小说情节中首先身负的是一个归乡者的角色。最后要达到的结局也不难推测,就是在《桥》的第一回已经暗示的“佳偶传奇”③——小林和琴子成亲。总体的叙事框架如此,但是废名的叙事过程真是举步维艰,读者利用这些信息真正理解文本中的叙事意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原因何在?因为废名自己确实是在进行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确信也无法推动的苦恼叙事。它首先表现在整体故事结构的不稳定。
《桥》的叙述者是一个知而不尽言或者知而不言的叙述者,这首先表现在《桥》的叙事在时间频率上的分布失衡,《桥》的上篇,上部十八章全是在写小林小时候在史家湾的生活情景,现实时间仅一个星期。到了下部,十年经历用一章简述,并且闪烁其词。紧接此后直到下篇俱是小林回到家乡之后的生活描写,共二十三章,依然未完。时间的失衡自然是对故事信息进行了一种刻意择取,整个结构都处于一种不符合实际因果逻辑的规则之下。读者很难对故事中的事件做出可靠的阐释。
一是失去坐标的事件。一直纠缠着叙事学家的一个问题就是——讲故事的方式蕴涵何种意义。素材是客观的,但故事却是经过叙述主体的主观过滤之后的文本呈现,叙述者总是带着一定的叙事目的来开始他的叙述,不管他采用了尽可能客观的“展示”方式还是明显主观的“讲述”方式,叙事目的的实现都有待于他如何向读者传送故事中的事件信息,使读者领会到这些事件序列的组合构成的故事意义。这就是事件信息断点现象。“如果对一组事件的了解不是完整的,那么无论遗失的信息是被暂时延宕,还是被永久压制,对已知事件的阐释都可能与得到被延宕或被压制的信息之后所作的阐释不同”,这就如同一张纸,有时看上去是一种颜色,有时却奇怪的是另一种颜色,这是因为,颜料阐释为颜色,依赖于感知颜料时的周边环境,即被看做颜色旁边的一种或多种颜色。同样,对特定的事件的阐释,也依赖于感知事件时的周边环境,即事件前后遭遇的一系列的事件。“如果某一事件已经发生信息被延宕或压制,该事件就从感知者所建构的时间序列中遗失了,如果遗失的事件至关重要,那么从已知事件所能看到的因果关系就与得到遗失事件的信息的情况下所能看到的因果关系不同。”④
在《桥》的叙事过程中出现的一个明显的事件信息的断点,就是小林归乡之前那离去的十年。小林为何离开家乡?以什么样的心境和理想离开的?在外的岁月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因何而回归家乡?回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一连串问题被搁置。叙事序列的断开,读者的阐释序列便会因此产生歧义混乱。从读者来看,他在阅读的过程中的一定时刻对事件的了解多少,不仅依赖于叙述者的知情程度,还要看叙述者讲了多少。而《桥》的叙事断点的出现便源于叙述者的带有特定目的的知情不说。如此一来,在《桥》中被作为主要部分来详细叙述的小林归乡后的时间,在读者这里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无从给予阐释和定色的难题,按照一般的因果关系逻辑,必然是有什么事件的存在引发了小林的归乡,那么根据这个事件的性质就可以测知小林在归乡之后的心境状况以及他的心理需要。因为之前的叙事信息被压制,这里的事件环节便失却了参照。正如每一个事件的存在都有它的前因和后果的坐标参数一样,通过这些参数事件的位置被稳定,它也同时可以获得稳定的测算和较为合理的评价。所以小林的归乡之行是一个失去了坐标的事件,他的意义是悬隔的未定的,存在着多向的意义游移,甚至会使阐释游离于叙述者的叙事目的之外。面对归乡后的小林叙述者所作的评价和理解也显得不可信服。
进一步看,小林在史家庄的事件序列,同样也是没有因果逻辑存在的。一个事件并不会引发下一个事件的发生,下一个事件当然不会成为之前事件的目的实现。这些事件是散落在时间和空间宇宙里的无序之点。真如废所言是“字与字,句与句……犹如梦之不可捉摸”。只是《桥》的叙述却不是“互相生长”地连接着,相反,它总是显出叙述的断裂和苦涩。因为叙述者始终没有给予叙事以真正的动力。
二是无法推动的叙事。细细来分析《桥》的叙事的推进过程,会发现,叙述者隐藏的信息不仅仅是一些情节事件,还有事件本身进程中的基本要素——角色以及事件中角色的关系构成,它造成了叙事的无力前进。我们可以借用格雷马斯在他的《结构语义学:方法研究》中所设置的六种角色的结构关系来分析《桥》的叙事结构中各方面的因素关系,比较有趣。
格雷马斯将叙事过程中的人物角色分为三组对立的人物,共六种角色:主体/客体,发送者/接受者,帮手/对手。可以用下图表示:
发送者——客体——接受者
帮手——主体——对手
这是小说叙事基本情节模式:发送者发送客体给接受者,主体追寻客体,在追寻过程中得到了帮手的帮助和对手的阻挠。其中各种角色何以互换或重叠。在这个模型的基本结构中,格雷马斯认为有一种内在的紧张要素,正是各种角色之间的紧张关系推动了小说叙事的产生、发展和解决。叙事作品可以说就是这样产生的。格雷马斯认为自己解决的是一个小说叙事动力学问题。⑤用这种模式来看《桥》的叙事功能项:
首先是主体,小林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对他的身份并不是能完全确定的。小说虽然有十八章关于他的童年的事件描述,但是这些事件告诉我们的只是一个从小性格内倾的小林,而这根本无助与他离乡又归乡之后的身份确定,说他是史家庄的女婿只是一个他停身于此的表面缘由和借口。叙述者有意省略的关于小林离去的叙述,使小林成为一个等同于没有过去的人,没有过去就意味着没有历史,从而没有办法确定现在。所以想分析确认小林的心理和精神状态都无从谈起。其实连小林这个名字现在也早已抛弃不用了。
其次看对手和帮手,这些也都是不确定的,小说中没有一个人是小林具体的对手,每个人也不是以帮手的身份出现的,小说中的人物仿佛都是小林的旁观者,但是这些人物又确实构成了小林内心世界的中心关注对象,他们常常控制和影响了小林的心路进程。
再次看所谓的发送者和接受者,史家奶奶好像是一个将小林纳入史家庄世界的人,因为定下了与琴子的婚事,但是小林对于史家庄的接受并非仅仅是因为与琴子的亲事,所以接受者和发送者之间的关系也存在着不确定性。
而所有不确定项中,最不确定的还是小林想要追寻的客体。它似乎就是史家庄这样的精神世界,但是小林在史家庄却又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表现出的一切行止都证明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并且他的心似乎也并不是要停留在此,他甚至说自己将来总是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各个功能项之间关系的松散及不确定性,叙事过程缺乏紧张的前进动力。它虽然在开篇设定了一个结局为自己叙事的终点之一,但要达到预定目的的过程非常无力。这也是众多评论者说《桥》的叙事其实是在消解叙事的一个内因所在。这种叙事过程缺乏紧张因素的状况可以理解为废名想以此表达某种无利益纷争无现世欲望的领悟,但也同时又成为对废名理想叙事的解构,因为废名刻意想要回避的或改造的现实苦难,恰成了他叙事进程中无法抹去的背景色,他的叙事意识借此显现。
废名观照人生的方式是独特的,他采用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审世情怀,这在小说的第一回有清晰的表述,通过这种方式,将现世苦难化为彼岸风景,在火的灼痛中发现童真的欢喜。用这种观照方式来瞩望人生道途,放大片刻诗意,浓缩漫长痛苦,于是废名制作了自己灵魂的乌托邦。我们现在可以比较清晰地感知到叙述者明显的叙事意识,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避重就轻。重是指由于现实的艰难给生存主体带来精神负荷,使生命之途上行者步履蹒跚,同时给记忆增添不堪回首的沉重之感,它是一种行动之重。轻相对于重,是指在暂时没有生存重压的情况下,以静思为主的生活状态。以对生存本身所具有的意义来说,两者并没有区别,他也不能简单从时间长度上来衡量。只是在人的实际生存经历过程中前者更容易让人疲惫困惑,后者则往往代表了思想和精神的修养生息。《桥》的叙述者在面对素材时的选择标准也许就在于此,为了使归者达于归的家园,他避开了那些陷于尘世纷争熙攘的场面,而是注目于静止如画,远离尘嚣的世外美景。对于叙述者来说,“不说”是遗忘的一种方式,遗忘的部分是生命中不想触摸的伤痛部分或是不想再次承受的沉重部分。再则,对于一个叙述者来说,叙述便是创造,在叙述中他就是一个造物主一个上帝,他可能创造出一个与人间一样的世界来,他也可以一意孤行来建造一个只应天上有的天堂,但是无论如何,潜在于心的某种对现实的理解意识是无可自动消除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游戏的孩子在游戏中虽然尽享了想象的美好,但是却永远无法替代他在现实中遭遇到的不满足。所以说《桥》的叙述者是一个清醒的叙述者,一个在戏剧上演时分可以预感到落幕孤独的叙事者,对台下人生的刻意忘却正代表他始终没有忘却,这也使他无法尽情投入到戏里人生,而且总是要自己时时提醒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寂寞在等待着自己,围绕着自己。
《桥》的这种避重就轻的叙事意识使《桥》的叙事在人物的言说中进行,而我们都知道,事物的发展是在行动中展开的,言说,无论在前,或是在后,都无法真正地使生命之河流动。生命力的存在状态是由人物的行动来展现的,说与行动之间的距离有可能无限期地延宕,那么理想之境也被无限期地搁置。这就是在言说中走向乌托邦的一种状态。
二是有心无心。在《桥》中,抛开未曾叙述的事件,对于被纳入事件链条上的信息,叙述者表现出的有心之处与无心之处很是异于常人。叙述者的有心之处常常是别人的无心之处。有心表现在对一些瞬间闪现的小细节表现出的不可思议的解说和玩味,无心表现在对本应该给予足够重视的事件置若罔闻,甚至是切身之大事。如小林者,当琴子细竹换了新装预备出门之时,竟是异样的喜悦,“以前的生活简直都不算事”。可是这样一个总是急于用言语表现自己的心思境况的小林,在下文中面对不知何时已经定下的婚事又从来不置一词,仿若事不关己。如果在选择事件上叙述者避重就轻了,还有着出于心理逻辑的真实,但是在有心驻留及无心言说之处,他的视点却真切地现出他是一个悖于常理,又对人事人生不知道该怎么珍惜怎么应对的、如孩童般迷乱又极力想要逃避现实的人。
如果我们在叙述者的避重就轻之下还能读出一种心理的真实,承认这是一种面对现实的策略,也是一种叙事创造的方法,面对叙述者的有心无心,我们难免陷入无可解释的接受矛盾之中,有心无心之下是叙述者注意力的错乱,表现出的是叙述者自身心路历程断裂和无法自控的迷失感。这种心理状态也注定在小说的叙述中我们不要渴望叙述的方向会走向叙述者最初预设的那一种,同样,也不会走向一个与叙述者心路不一的人想要的那一种。稳定和真实已经完全消散在有心无心的错位里。
叙事的苦恼,映现的是寻求精神归依的飞渡之难,对废名来说,更是时代与个性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纠缠。陈建军在《废名研究综述》中说:“废名小说的价值不在内容,而在于‘有意味的形式’。”⑥在废名的小说中,内容和形式是共生状态,形式结构的独特性之下隐藏的是他更为复杂细密的精神意识,正如叙事本身呈现出的苦恼和无奈。
①废名.废名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②废名.说梦.冯文炳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③吴晓东.镜花水月的世界[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
④[美]爱玛·卡法勒斯.马海良译.似知未知:叙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压制的认识论效果.戴卫·赫尔曼主编.新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⑤[法]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方法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1999.
⑥陈建军.废名研究综述[J].黄冈师范学院院报,2002(10).
作者:陈丽红,暨南大学文学院2008级文艺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论与文艺思潮。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