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许若文
“那些梦包围着我”
/[北京]许若文
不可否认,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以及文学研究领域已然涌现出诸多新人。作为一份以文学鉴赏为核心的刊物,我们无疑应对其予以特别的关注,承担起发现和扶植文学后备力量的责任。
本期之所以刊发此文及作者的阅读笔记,原因有二:其一,作者虽为在校本科生,但其对《呼啸山庄》的赏析与解读,的确有一种异于前人的新见,而文笔亦佳。其二,作者有关《呼啸山庄》的阅读笔记也为我们提供了某些值得借鉴和学习的阅读方式。孔子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读书笔记的形式不仅能及时有效地记录当时的阅读感受,抓住瞬间的灵魂颤动,同时也是提高写作能力、促进思维提升与整合的文本参考。在当下网络时代,重提读书笔记恰是尤为必要的。
——编者
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日本小提琴演奏家川井郁子的一张名叫“呼啸山庄”的专辑。此前,以小说《呼啸山庄》为题材的音乐作品层出不穷,但多数以哀婉凝重为主调,不然则过分渲染恐怖。上个世纪30年代的同名改编黑白电影中,著名的《凯茜奏鸣曲》以管弦的萧凉演绎凯瑟琳的内心,但哀婉的潮水却压抑、淹没了思乡的狂躁,而那才是凯瑟琳的痛心所在。在反复倾听川井那曲《献给希刺克厉夫》时,稠厚如黄昏的情绪围聚过来,拨散不去。曲调在忧伤之外升起了一种更为深沉的迷恋:低沉迅疾的提琴向不安的内心急促地叮嘱着,贝斯撕裂凛冽的空气,颤栗的鼓点催促着脚步穿过石南的牵扯,仿佛暴雪中希刺克厉夫掘开坟墓,与凯瑟琳的骸骨亲吻拥抱;不知所云的呢喃扩散成漫漫迷雾,像亡灵无处不在的叹息,遮去了家乡的方向;闷雷隐隐滚动,乌云密布的天空向大地沉降,唯有那无法安静下来的心悸,那么剧烈不可扼制地向天地间涌来的凶猛气浪做出最后的搏击;狂野、爱恋、惩罚、复仇、分别、乡愁搅缠在一起,宛如天地未开时的一团蒙昧,相互呼吸、啮食……川井的琴弓涩涩地滑开浓雾,像破碎的玻璃擦割着女孩鬼魂的手腕,先行的鼓声,变成凯瑟琳敲打玻璃窗的急迫心痛,变成时间叩在呼啸山庄古老木门上的硿硿回响。那荡漾着的无可溶解的愁容,是永远属于荒野山丘间飘浮的雾的那般浓厚……
这是深切痛楚而又如梦般的记忆,有关失落的家乡和一种终生不渝的爱。英国北部的约克郡荒原,风雨中石南丛生的草野,抬头就是无边的低沉天空。这里仿佛还是创世纪时上帝打造的那片荒原,似乎永远不会屈服于时间和文明的改造——这片天然的原野就是女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的家乡。试想阴沉的黄昏沉没在一片黑暗的旷野中,晚风穿驰不息,艾米莉站在石南丛里,聆听着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仿佛她的灵魂专门为此发育出许许多多风的通道,把肉身消化在茫茫草野的呼喊之中。黑夜向她围坐过来,似乎他们之间有一位隐形的讲述者,说着含糊不清的语言,她却早已顺势听了日日夜夜;她的沉寂与黑夜静相对坐,因沉迷而仿佛窒息于水银的晶莹之光里……“那些梦包围了我”,她在一首小诗中轻轻说道,以她特有的执迷,暂时缓解了常年经受绮丽幻想而导致的忧郁和负担。每个读者在阅读这部作品时,也都不得不发出“那些梦包围了我”的同样感叹。艾米莉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将那声音和迷恋重新向我们述说:四季轮回,强风劲雨,自然的流转紧紧围绕着大地之心。人类生灵经由它的怀抱,被不断毁灭和再造——在艾米莉的心目中,这个远古遗梦是她永恒不变的家园意象。
絮叨的管家婆耐莉伴着噼啪的炉火,向病床上的房客洛克乌德讲起老屋的往事。这位伦敦君子对乡下的怪异家族史充满了兴味。故事将他们与窗外黑漆漆的风雪夜隔开,橙色的光亮和忽闪的阴影攀上叙事者和听众的面颊,势均力敌地划分着两人的五官和神情。现实与传奇世界的交界在他们的意识中渐渐模糊,故事就这样展开:
恩萧一家居住在北风常年呼啸的荒野,老主人外出归来,带回一个黝黑、怪异的弃儿,取名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为老主人所宠爱,又和小女儿凯瑟琳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而大儿子辛德雷却对他憎恨异常。老主人死后,辛德雷接管了山庄,将希刺克厉夫贬为仆役,对他百般欺辱。凯瑟琳又答应嫁给画眉田庄优雅阔绰的林惇少爷,希刺克厉夫盛怒之下离开呼啸山庄。三年后,他衣锦还乡,准备大施报复。辛德雷被他引入歧途,儿子哈里顿也被迫远离教育,置之荒蛮愚昧,他又引诱林惇的妹妹伊莎贝拉嫁给了他。凯瑟琳在痛苦、癫狂中死去,留下了婴儿小凯瑟琳。十六年后,小凯瑟琳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对希刺克厉夫病弱的儿子小林惇产生了好感,希刺克厉夫便顺势强迫她嫁给了自己的儿子。不久,林惇和小林惇死后,希刺克厉夫一举获得了画眉田庄和呼啸山庄的全部财产。后来,他却突然因奇特的转变而放弃了报复,一心奔赴死神的邀请,终于同凯瑟琳的灵魂相聚。历经磨难的小凯瑟琳和哈里顿也终成眷属,呼啸山庄又恢复了平和安宁。
小说中的大自然如此富有张力,荒原的压抑性气候与渴望伸展的生命构成一种内在呼应。“呼啸”描述了山庄所在荒原的气候现象,而天空中那汹涌的气流却从未离开地表的引力。风雪如翻滚的丘陵席卷而过,把孤独的树影人形咀嚼成碎末,草芥一般卷起,最终归还给茫茫大地。呼啸的气流宛如四方魔怪叱咤而来,向大地俯首臣服,顶礼膜拜。这是一场祭祀地力的原始仪式,充满了血液的气息和因严肃而极度扭曲的脸孔。在呼啸山庄附近的陡坡盘尼斯吞陡岩,“落日照在岩石上和最高峰,而其余的整个风景都藏在阴影中”,宛若一个祭坛。“在冬天,那儿总是比我们这里(画眉田庄)先下霜;盛夏时,在东北面那个黑洞里我还发现过雪哩!”那里就像地下魔王最后的宫殿。
然而,充满了多变的风霜雨雪的大自然中,却始终没有真正出现火的身影。连夏洛蒂那部被公认为相对平和的小说《简爱》中,都出现过纵火的场景,而《呼啸山庄》这部曾以恐怖怪异而臭名昭著的小说,却从没有野火燎原的景象,甚至没有蓄意纵火的意图。穆旦的诗八首就以火灾展开:“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人类潜意识中火焰象征难以驾驭的情欲,而《呼啸山庄》所表达的爱恋,绝不同于世俗情欲,也就不会出现以火灾为隐喻的欲望困境。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的爱是一个灵魂对自身完整性的爱。凯瑟琳去世前与希刺克厉夫相拥的场景中,两个本为同一的灵魂将要被生和死横亘截断,而那痛苦的拥抱则更像是鲁迅的《铸剑》中,眉间尺和大王的头颅在沸鼎中的死战,企图在爱与仇恨的高潮中,使二者熔铸为一。但这化合的鏖战只能在同一个世界中进行。在这里,生与死始终是平行的世界,唯独这种终生之爱,可以滑过这两个地域的终极界面,让灵魂在此约会、交接,重新熔为一体。
另外,《呼啸山庄》中的火总是被小心蓄养在炉膛中,像自然半睡半昧的眼睛,仍以咄咄逼人的热力填充着厅堂房间。这也不禁让我想到普罗米修斯的盗火:荒蛮的人间本没有火。而在呼啸山庄,火仅仅作为文明微弱的标记而恍惚维系着。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闯入林惇私宅所见的炉火,当然将厅堂照亮得更加温暖通透,象征着更高的文明。火介于野蛮和文明之间,具有某种连接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比如洛克乌德在凯瑟琳老屋过夜那晚的烛火,那忽闪的光线是联通幽冥王国的小径。那一晚,凯瑟琳的鬼魂借助着她昔日闺房的烛光,从黑暗的荒原中找到了回家的路。这孤寂烛火摇曳的身影是何等的妖媚,死去的女孩回家的急切脚步又何等令人不忍。
冬季的呼啸山庄环境极度恶劣,然而春季是极为美好的。从那时起万物复苏,呼啸山庄充满生机,绿叶、森林中荡漾着柔和的微风和阳光。夏季伊始,呼啸山庄就成为茁壮的生命意志与暴雨雷电角力的阵地。如同鲁迅所说的“仁厚黑暗的地母”,大自然是繁殖力与毁灭力同在的巨大母体。地力永不止息地浮动,兼具创生和摧毁的二重力量。温床与坟冢、生命和死亡叠加在一起,从地底的黑暗宫室向外无限延伸,以远古的蛮力把万物生息和人的灵魂一同向这一本质拉扯、揉碎。草皮土表、嶙峋怪石不过是那地下世界的喻体,而那下面才埋藏着不可获知的真实。艾米莉·勃朗特好像在暗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充满隐喻的集合,是地下神秘主人的一场沉困的幻觉,一番梦境。
“就像是怪异、不祥的信息,让我无法破解。就像是为了重构已在记忆中淡漠了的一场梦魇所做的失败尝试。就像梦一样难以捉摸。”阿莫斯·奥兹的女主人公这样说(《我的米海尔》)。也正是愁于无力表达《呼啸山庄》在我心中引起的那种感动之时,这一句也曾猛烈震撼了我的话突然浮现,同先前暗昧的情感纹路重叠、闭合了,小溪一样汇聚着活了起来。它暗示我,这本书就是一场迷乱与凶险参半的难以捉摸的梦境。
凯瑟琳是小说中最经常谈起梦的。她的梦丝丝交织进现实,具备着神秘而难以明辨的力量:“我这辈子做过的梦有些会在梦过以后永远留下来跟我在一起,而且会改变我的心意。这些梦在我心里穿过来穿过去,好像酒流在水里一样,改变了我心上的颜色。”我想,如果凯瑟琳与汉娜(《我的米海尔》中的女主人公和叙事者)相识也绝不会成为朋友,但她们都具有某种类似的天性,或者说禀赋。在她们被幻想、疯魔掌控的时刻——尽管前者不去辨清梦与现实,后者则苦于它们的边界——她们都能以令人迷惑的手法点燃梦境,不惜烧伤自己或者他人,从毁灭的盛象中重温童年图景的最后光热。
小说自始至终流淌着一种情绪,作为浪漫主义小说的作者,勃朗特对人物的行动、心理和性格刻画都是极有力道的。人物的命运和自然的性格相互辉映,表现出同等的阴沉、迷惘。毛姆将《呼啸山庄》评价为世界十佳小说时这样解释道:“你无法把《呼啸山庄》同其他任何一本书进行比较,只能将其比作埃尔·格列柯的伟大画作中的一幅:在昏暗沉闷的景色中,几个细长而瘦弱的身影姿态扭曲,被神秘的情绪所迷惑,屏住了呼吸。一道闪电划过阴暗的天空,为此情此景增添了一份神秘的恐怖感。”(《巨匠与杰作》)毛姆描述了一种为《呼啸山庄》的读者共享的奇特情绪:被情感的雷电击中,错愕和失语伴随而来,好比正上演着一出错乱的哑剧,我们自己竟懵懵然置身其中,近乎失控。
当我沉陷在这混沌情感的涡流之中时,这股情感很难找到出口,逻辑也便难以接续起来,除非在小说中建筑一个便于个人解读、感受的模型。我曾将呼啸山庄比作聚光镜,它毫不犹豫地将炽烈的光线汇聚起来,随时准备点着点什么,不询问意义,不计后果;将画眉田庄比作三棱镜,它将光线全部肢解为七彩的怡人景致,有时却令人感到飘渺可怜。这样,小说的空间对比立刻明朗起来,但其中仍隐含着一种笨拙和徒劳之感:我感到它似乎在冥冥中抗拒着一切铸造模型的努力。小说自身就酝酿着一场大自然的旋风雷电,谋划着摧毁人工的劳动结晶,又包藏着新创造的无限可能。以这充满科学精确感的镜面装置来比拟,岂不荒唐?这自作聪明的主张得到了它应有的嘲讽,而又能有几位读者识破其中暗含讽刺的先见呢?那么也罢,就让我们暂且沉入这难以捉摸的自然之梦中吧。
扑闪的烛光中,低沉的讲述就像古代巫师的咒辞。当然,将我们最明智虔诚的耐莉比作巫婆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也许耐莉和洛克乌德的存在使人困惑——为什么作者偏要借助两个,甚至更多说故事人的转述,来渐渐拼凑、填补出这段往事的本色,而不直接把它讲给我们听呢?就像我们往常生活中的传话,这不会削弱故事的力量和可靠度吗?不,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水晶球的戏法。讲述者们从故事的核心将它的吸引力层层折射、放大。
把耐莉当成巫师的看法也并非我无中生有。“耐莉是我们暗藏的敌人。你这巫婆!你真是寻找小鬼用的石镞来伤害我们呀!放开我,我要让她悔恨!我要让她号叫着改正她说过的话!”凯瑟琳的一番疯人之言为我们揭开了作者赋予耐莉的叙事面具。她是一个十足的巫婆或者女祭祀,也可能整个故事都出于她的编造,只不过基于洛克乌德在呼啸山庄的遭遇,而恰好契合了现实看上去的那般模样。她对希刺克厉夫说:“也许你的父亲是中国的皇帝,你的母亲是个印度皇后,他们俩中间一个人只要用一个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一块儿买过来?而你是被恶毒的水手绑了票,才带到英国来的。”毛姆则推测希刺克厉夫“是罗杰斯特家(作者姐姐,夏洛蒂·勃朗特小说《简爱》的男主人公)的某个小儿子跟利物浦遇到的一个爱尔兰女佣生的。”(《巨匠与杰作》)。相较之下,耐莉的描述比这位文学巨匠更加天马行空,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具有编排整个故事的高超想象力呢?从希刺克厉夫偷听到她和凯瑟琳的谈话开始,她“凑巧”参与了几乎所有关键的情节转折,也是唯一掌握男女主人公全部惊心动魄的自白的人。她充满感情地复述着,仿佛它们全都出自她自己的胸怀……对耐莉巫婆本质的设置也许出自作者的本意,又或许更糟,连洛克乌德的叙述都是她编造的同谋。那么,隔阂着可能引起质疑的两层水晶,故事的真实性变得越发晦暗不明,而具有了更明显的传奇色彩和原始巫术的意味,但这种巫术并不是为了联结神灵的意志,而是散发着魔鬼和邪灵的诱惑。
同时,小说之所以体现出惊人力度,也由于艾米莉·勃朗特从不吝啬表现残酷。大自然是慑人的,它暴虐横行,压迫着挣扎求生的生灵:凶猛呼啸的北风、阴险莫测的暴雪和黑夜、贫瘠的荒野间鬼魂的叹息……这一切无不使人颤栗。人与人之间的暴力也同样可怖。读了很多遍之后,我突然灵光一闪,发觉这其实是一部家庭暴力史诗。从凯瑟琳吃了她父亲那个耳光起,我们就被不断警醒,掴打、撕扯和威胁,这是恩萧家、乃至整部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赤裸裸的家庭暴力之外,侵略财产、摧残人性的暴力也被希刺克厉夫演绎到极致。他时常提到“惩罚”二字,仿佛他是为身后魔王执行酷刑的代理人,自身也享受着暴力的过程。如果说凯瑟琳是一个梦旅人,那么希刺克厉夫就是梦中世界的酷吏。讽刺的是,林惇作为乡间的裁判官,法律和社会赋予他的判决权在希刺克厉夫面前完全丧失效用,他本人还成了被惩罚的对象之一;作为最终裁判的上帝也闭上了双眼,任由希刺克厉夫以魔鬼的准则对一切进行裁决。在剥夺、惩罚、蹂躏之后,他竟然得到了期盼终生的嘉奖:和凯瑟琳的灵魂相聚于他们童年的荒原。艾米莉似乎在暗示我们,希刺克厉夫身后那无名的魔王,那掌管一切毁灭的地母,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统治者。
伍尔夫说,艾米莉·勃朗特“朝着一个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而感到她本身有力量在一本书中把它们拼凑起来。那种雄心壮志可以在全部小说中感觉得到——一种部分虽然受到挫折,但却具有宏伟信念的挣扎,通过她的人物的口中说出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却是‘我们,全人类’,‘永存的势力’……这句话没有说完。”
就像凯瑟琳那段自白:“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别再谈我们的分离了——那是做不到的;而且——”我们以为她将要完完整整地袒露出自己的内心时,这段发狂般的倾诉却因哽咽戛然而止。凯瑟琳没能说下去,她的话被坦诚中不可遏制的爱与恐惧打断了。凯瑟琳之所以对此感到难以启齿,只因她与希刺克厉夫的爱的本质,竟是人与撒旦的爱。她惶恐地察觉到这一点,在想到这才是她生命核心的那一刻,恶的化身——希刺克厉夫率先抛弃了她。人与恶原本是一朵并蒂莲,这种同根之爱,大概类似创世神话中同胞神的结合,也在小说人物姓名的反复重叠上暗示出来。恶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遭到了爱人的摒弃,小说中希刺克厉夫的复仇,就是魔鬼因人类的背弃而复仇,因丧失的荒野乐园而复仇,却最终无奈地将这远古之爱转移到冥间的王国,撤离人间的领土。小说末尾,昔日享有“地狱”名声的呼啸山庄,也被小凯琳和哈里顿改造为一个种植紫罗兰的庭院而又被弃置,终于丧失了它那粗犷、慑人的原貌。它仿佛一个苍老困顿的鬼魂,只能在尘世的角落注视着新生力量的一举一动。
艾米莉·勃朗特在她浓缩的版图中如此完整地呈现出分裂的两极世界:原始恶魔与人类文明的世界,这也是西方人几千年来人性斗争的主题之一。它们相互抗争,犹如大陆板块间的挤压磕碰,那巨大的咯吱响声就像大地紧咬住参差的牙尖,千千万万的铁锤敲击着因疼痛而愈发兴奋发热的神经……她试图勇敢地说出这一切,而这场战争的结果一目了然:伍尔夫所说的永存的势力,暗示着注定失败却阴魂不散的恶,交缠着人类失恋的惆怅和远古乡愁中一触即发的疯狂。我想,艾米莉·勃朗特完结小说之时感受到的,是人类面对超越残酷、重建文明的新希望,也是丧失恶的原始之爱的绝望,而恐怕后者更长久地占据了她的心,直至这被赋予奇异才华的女诗作家黯然早逝。可以说,艾米莉·勃朗特笔下的《呼啸山庄》,宛然一篇人间《失乐园》,在“失掉的好地狱”的梦里告终,而那未说完的话,那残缺的古老诗句,将永远隐匿于荒原呜咽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