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云石的散曲与其自由人格

2011-08-15 00:42曹华强河南艺术职业学院郑州450043
名作欣赏 2011年24期
关键词:小令散曲情爱

⊙曹华强[河南艺术职业学院, 郑州 450043]

贯云石(1286—1324),本名小云石海崖,自号酸斋,又号芦花道人,维吾尔族人。诗、文、曲、书法无不精通,尤其散曲成就颇高。吴梅认为“元人乐府,盛称关、马、郑、白,其次为酸、甜乐府,而乔梦符、张小山、杨西庵辈,亦戛戛独造,洵文学界之奇观也”①。由此可知,贯云石的散曲成就仅次于元曲四大家。《全元散曲》存其散曲作品有小令七十九首,套数十套。《太和正音谱》评价“贯酸斋之词,如天马脱羁”②,这种“天马脱羁”的散曲风格对我们理解他的自由人格至关重要。梁归智先生曾认为“元曲所表现的审美意识和时代精神,可用一句话概括:浪子风流、隐士情调和斗士精神融汇而成的反抗意识”,田同旭教授认可梁先生的观点③。其中“浪子风流、隐士情调”为我们认识贯云石的自由人格提供了理论支持。

我国历代文人的最高理想就是自由人格,人格自由应是知识分子的第一要义。纵观贯云石的散曲,他的自由人格主要体现在无遮拦的男女情爱和无牢骚的隐逸情怀上。男女情爱是历代文学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全元散曲》中描写男女情爱的作品超过三成。而贯云石八十九首散曲(小令和套数)中,写男女情爱的近四十首。之所以说贯云石笔下描写的是无遮拦的男女情爱,是因为他写的男女情爱大胆、热烈、憨直,没有汉人羞羞答答的半遮半掩。

相偎相抱正情浓,争忍西东?相逢争似不相逢!愁添重,我则怕画楼空。〈么〉垂杨渡口人相送,拜深深暗祝东风:“他去的高挂起帆,则愿休吹动。”刚留一宿,天意肯相容?

——[正宫·小梁州]

此小令以女子口吻叙说与男友的一夕相聚。“相偎相抱正情浓,争忍西东?”“刚留一宿,天意肯相容?”相聚时什么都可以不顾,恨相聚时短,就对天发问,抒写的男女之情可谓热烈狂放至极。如果汉乐府民歌《上邪》是一首指天为誓、大胆泼辣的情歌的话,那么这首小令则以实际行动向世人宣誓男女爱之真切。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双调·清江引]

此小令也写男女之情,最后一句用夸张手法,抒发女子对男子的相思,既爽直又真情,颇有民歌情致。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中吕·红绣鞋]

此小令在元散曲写男女情爱作品中可谓独树一帜。从“挨着靠着”、“偎着抱着”、“听着数着愁着怕着”这八个“着”可看出,这对男女不是已婚夫妇,也不是经常相会的恋人,所以相见才如此急切、热烈、大胆。“四更过情未足”,更加重了他们的恋恋不舍心态,不愿分离,但又“夜如梭”,只能寄希望苍天能“更闰一更儿妨甚么!”历法中有闰年闰月,唯独没有闰更,然而,这对恋人却寄托闰更,准确刻画了他们深陷情网,智为情迷,憨态可掬的情态。与南北朝民歌“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散曲中写男女之情的作品甚多,贯云石无视封建传统道德的大胆、爽直、泼辣风格别具一格。他不像关汉卿写男女相见“跪在床前忙要亲……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仙吕·一半儿·题情》)那种羞涩,更不似乔吉“相思瘦因人间阻,只隔墙儿住。笔尖和露珠,花瓣题诗句,倩衔泥燕儿将过去。”(《双调·清江引·有感》)那种婉约,贯云石的自由人格也由此彰显出来。

元代文坛,归隐是一个非常突出的题材。贯云石以外,元好问、杜仁杰、白朴、关汉卿、马致远、张养浩等重要作家都写有这类题材的作品。元朝人分成四等,即:蒙古、色目、汉人、南人。维吾尔族在元代属于色目人。贯云石出身西域贵族,属色目世臣,就其地位而言,他的归隐与大多数元代被迫归隐者不同,更多的是一种体现人格自由的主动选择。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双调·清江引]三首其一

此小令只有短短五句,前四句道出辞官归隐的自由,豁达爽快。最后一句尤其显示出作者当年驰骋疆场的威猛神态,活脱脱勾勒出气吞山河的英雄本色。曲子虽短,但意象宏大,曲情豪迈。

布袍草履耐风寒,茅舍疏斋三两间,荣华富贵皆虚幻。觑功名如等闲,任逍遥绿水青山。寻几个知心伴,酿村醪饮数碗,直吃的老瓦盆干。

——[双调·水仙子]“田家”四首其一

此小令是作者咏田家生活四首中的一首。作品通过“布袍草履”、“茅舍疏斋”、“绿水青山”、“知心伴”、“村醪”、“老瓦盆”,抒写出归隐后虽生活条件艰苦,但陶然自乐之情溢于言表。尽管贫穷,但依然鄙视荣华富贵和功名,尽显豁达、憨直的性情。

懒云窝,阳台谁与送巫蛾?蟾光一任来穿破,遁迹由他。蔽一天星斗多,分半榻蒲团坐,尽万里鹏程挫。向烟霞笑傲,任世事蹉跎。

——[双调·殿前欢]十首其一

这首小令是作者[双调·殿前欢]十首中唯一有题目的——和阿里西瑛“懒云窝”。据孙楷第考证,阿里西瑛乃大学士阿里耀卿之子,因看破红尘而归隐,隐居之所名“懒云窝”,阿里西瑛曾写“殿前欢”曲咏之,有不少文人和之,贯云石是其中之一④。阿里西瑛和贯云石的身世很接近,同为高官之后,也都厌恶官场,鄙视功名,向往自由隐居生活,阿里西瑛可能就是贯云石“几个知心伴”的其中之一。吴梅评此曲“颇超妙可诵”⑤。

贯云石散曲中写隐逸闲情的有二十余首,表现出反对压抑个性、扭曲人性、否定官场名利的叛逆心声。贯云石没有汉族文人笔下常见的人生如梦、怀才不遇的牢骚。他不像白朴隐逸“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中吕·阳春曲·知几》)的清高,不像马致远隐逸“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争攘攘蝇逐血”(《双调·夜行船·秋思》)的愤世,不像张养浩隐逸“弄世界机关识破,叩天门意气消磨”(《中吕·红绣鞋》)的消沉,更不像邓玉宾隐逸“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正宫叨·叨令·道情》)的颓废。贯云石是身心俱隐,而且享受归隐,所以读贯云石这些作品,感受着一种人格自由,读这些作品也仿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 若欲遗世而独立云”⑥的维吾尔隐士形象。

贯云石散曲中写景状物的也有二十余首,虽是写景状物,但字里行间无不透漏出作者的闲情逸致,其中尤以写西湖游赏的套数[中吕·粉蝶儿]成就最高。在这首散曲中,作者抓住西湖特有的自然景色“烟雾”、“金波”、“沙鸥”、“杨柳”、“芙蕖”、“翠障”、“怪石”等,描摹出一幅西湖美景;又抓住“亭台”、“画阁”、“采莲人”、“采莲歌”、“急管繁弦”、“娇滴滴粉黛”等人文景观和生活场景,刻画出一个“锦绣窝”,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同时,作者不忘寓情于景,抒发闲情逸致。“缘何?乐事赏心多。诗朋酒侣吟哦。花浓酒艳。破除万事无过,嬉游玩赏,对清风明月安然坐。任春夏秋月冬天,适兴四时皆可”、“阴晴昼永皆行乐,古往今来题咏多,雪月风花事事可”,贯云石这首散曲抒情沁人心脾,写景在人耳目,可谓情景交融。淡泊名利,豁达爽快,飘然出世的自由人格也跃然纸上。吴梅称此曲“最为脍炙人口”⑦。

贯云石在一生的最后十年,主要隐居在杭州,他对第二故乡杭州的山水有很深厚的情感。他有一组散曲来写西湖风光,风格清爽、豪迈,对我们认识他的人格自由很有帮助。

为什么贯云石的散曲中能揭示出他的自由人格?大体归结为三点:

一是民族文化的影响。维吾尔作为游牧民族一支,弓马生活的方式和尚武精神形成了特有的草原文化。无拘无束、变动不居的生活方式养成了游牧民族追求自由、好动不羁的粗犷性格。据《元史》记载,贯云石“年十二三,臂力绝人,使健儿驱三恶马疾驰,持槊立而待马至腾上之,越二跨三,运槊生风……或挽 射生,逐猛兽,上下峻阪如飞”⑧。维吾尔不以科举来取人,靠的是娴熟马技和孔武精神。他们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男女相爱就可以结合。特有的民族文化对贯云石的自由人格的形成提供了土壤。

二是民族气质的影响。贯云石是维吾尔族人,据《元史》记载,其带兵时“稍暇,辄投壶雅歌,意所畅适,不为形迹所拘”。由此可见其不愿受约束的豪爽个性。即使他归隐到江南,路过梁山泊,见有渔夫织芦花为被,当场赋诗来换取,“芦花被诗”被当时传为美谈。晚年,“视死生若昼夜,绝不入念虑”⑨,更显示他淡然豁达的性格。民族气质、民族性格形成于民族成员长期的共同生活,带有浓郁的地域色彩,一经形成便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凝聚力和社会遗传功能。特有的民族气质是贯云石自由人格的基础。

三是个人生活经历的影响。据《元史》记载,贯云石出生在贵族家庭,袭父职,做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有一天,贯云石对他弟弟忽都海崖说“吾生宦情素薄,顾祖父之爵不敢不袭,今已数年也,愿以让弟,弟幸勿辞”,说罢当即把官印交与弟弟⑩。随后,从当时大儒姚燧学习汉学,姚燧甚是赏识他的才华。元仁宗时,贯云石再被授予官职,做翰林大学士、中奉大夫。贯云石之可贵处正在于在取得元仁宗的亲近之后,仍能毅然遵从追求个性自由之天性的需要,离开了官场,隐居钱塘,卖药为生。贯云石辞世时年方三十九岁。他的辞官表现出他反对压抑个性、扭曲人性、否定官场名利的叛逆心声。贯云石的人生经历,为其自由人格的形成创造了条件。

①⑤⑦ 《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138页,第139页,第204页。

②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三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8页。

③ 田同旭《元杂剧通论》,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页。

④ 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⑥⑧⑨⑩ 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422页,第3421页,第3422页,第34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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