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成 张林涛[广西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西 玉林 537000]
公元1046年9月,滕子京给范仲淹去信一封,嘱其作文一篇,以记岳阳楼修缮之工成。其时,仲淹恰因推行新政而遭贬谪,知邓州。虽身“处江湖之远”之逆境,然依旧欣然应承。想必,其目的大抵有二:其一,尽挚友情谊;其二,当属“感于安乐,缘事而发”。
汗青留芳的范仲淹,政文双馨。政治上,关心民瘼,忠直敢言,胸次豪迈;文学上,工于诗文,章法谨严,言辞华丽。在他眼中,子京算是一个令人钦敬的朋友。因为,当年与他同举进士的子京,虽在知庆州时,受人诬告私用官钱而降官知岳州,然而,他却并未郁郁愁落于自己仕途的不济,而是在任职期间,“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文字虽仅有寥寥两三行,却使对子京“仕途受挫,意志尚坚”的钦敬之情跃然纸上。
当然,在宋代有此精神的文人远不止滕子京一人。虽然,仲淹在文中表达这种虔敬之情难脱私交之嫌。但是,有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宋代文人的笔下,或许少一些歌功颂德的诗篇,他们中的许多人,更喜以拘谨、收敛的态度表达个人的抱负。诸若李白、杜甫那样自诩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杜诗详注》卷一)的壮志豪情,在宋文人诗文中更是凤毛麟角。同样抒发济天下之志,唐文人口气来得狂傲和不羁,宋文人则显得平实、细密、严谨和深沉。更重要的是,宋人的个体意识不像唐人那样张扬,他们的人生态度倾向于理智、平和、淡泊和稳健。仕途鸿运,坦然;仕途多舛,亦坦然。也正是有了这种心态,滕子京即使“谪守巴陵郡”,也能“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历代文人多喜在个人得失上锱铢必较,而于宋代文人,他们倒是更多些超然于世俗之外的精神气质。
杜甫的名诗《登高》,曾被杨伦誉为“杜集七言律第一”。诗中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通观全篇,诗句透析出的是一种悲秋伤己之情。
另有,唐代诗人刘禹锡有一首感情基调上似显“异类”的《秋词》。诗中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山明水净夜未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此诗一反传统的悲秋观,颂秋赞秋,赋予秋一种引导生命的力量。
同为秋景,缘何一人悲秋伤己,另一人却颂秋赞秋?只因观景时心情不同罢了。情喜则笔下景喜,情悲则文中景悲。仲淹在《岳阳楼记》中,铺排了在“若夫霪雨霏霏”和“至若春和景明”两种情境下,观览岳阳楼景的不同感情触发效果,一即“感极而悲者矣”,一即“喜洋洋者矣”。其实,列出此两种情境却并非仲淹行文之最终目的。在下文,一句“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为作者的意图凸显埋下伏笔,紧接着,作者解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较于宋以前历朝历代文人,宋代文人的生命范式颇显冷静、理性和脚踏实地,超越了青春的躁动,而渐臻成熟之佳境。故此,宋文人即使感情强度不及前朝唐代,然而思想深度却有所超越,不追求豪华绚丽,而以平淡美为艺术极境。①
然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对宋文人来说,却并非易事。试想,如若他们需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间,实已存在多种心境:一是“居庙堂之高”的优越感;一是“处江湖之远”的落寞感。另外,还有伴随这两种心境的忧民、忧君情怀。想必,忧民忧君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能否真正做得到,则值得考究。难怪范仲淹也在文中发出感慨——“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
——《孟子·离娄下》
自古,儒家便强调个体对社会应有责任感,应有社会忧患意识。对于受到儒、道、释三教合一思想影响的宋文人来说,他们的国家主人翁意识则更加强烈,往往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因此,仲淹在《岳阳楼记》里提及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宋代文人所追求的风范。
事实上,仲淹此忧乐之言,确起到给宋文人以醍醐灌顶教化之效。正因为如此,此言亦为后人视为宋文人社会忧患意识的渊薮。自此,忧国忧民情怀便开始弥充宋文人的思想核腔。
毋庸置疑,宋代国运远不及汉、唐亨通,从北宋开国到南宋灭亡,宋王朝始终出于强敌的威胁之下。宋代经济发展得不错,但由于对内的冗官冗费和对外的巨额岁币,农民负担沉重,财政时有困难。面对严重的内忧外患,有识之士不禁忧心忡忡。
国兴我幸,国忧我忧。定国安家中的种种痼疾,很难让崇文抑武国策下的宋文人置身事外。因此,他们或以国家栋梁自居,或意气风发地发表政见。欧阳修在其《镇阳读书》中评论宋文人道:“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②
外敌的窥探觊觎,便有了苏轼“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东坡词编年笺证》卷一)和贺铸“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六州歌头》,《东山词》卷四)那样雄壮豪言。北宋末年,金、元相继崛起,铁马胡笳频频扰边,且有长驱南下之意。无奈,宋朝只能无谓迎敌,也就是在这一个半世纪的抗金、抗元斗争中,爱国主题成为整个文坛的主导倾向。
既有如此佐证,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却又百废俱兴便能得到妥帖的答案。一切的一切,只不过缘于宋文人异于其他朝代文人的精神风貌、性格特征和审美情趣。
对唐、宋两代的散文,后人鲜有轩轾之见。然,宋代作家慧眼识得唐代古文得失,故而,欧阳修等人当起宋代古文发展的领路人——采取古文作为文体,亦反对追求古奥而造成的险怪艰涩。
宋代的政论文和学术论文特别发达,从王安石、曾巩到胡铨、吕祖谦,散文的议论功能臻于完善。当然,但就美学价值而言,宋文与唐文确也难分高下,倒是明末艾南英曾说:“文至宋而体备,至宋而法严。”③再读《岳阳楼记》,便可自见些宋文人名篇的端倪。
《岳阳楼记》系应朋友之邀而作,全文借景抒情,其中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既表现出作者积极有为的抱负和忧国忧民的思想,又显出他博大高尚的胸怀。可以说,他的这一思想展示了古代作家立身行事的一个标准,因而对后世影响深远。
文章不仅章法谨严,颇具匠心,而且巧妙运用对比手法,对洞庭湖的景色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并水到渠成地为表达思想感情做了很好的铺垫。在绘景上,作者游刃有余,情景交融,令人神往。语言形式上,骈散结合,使得文章句式上整齐中有参差,词彩华美,言辞凝炼而又畅达,艺术技巧高超。
只不过,一番豪言壮语之后,范仲淹还是免不了惆怅——“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其实,有如此之感的又岂止仲淹一人,即便他们满腔赤诚,但还是难免心感落寞和愁寂。只能说,尝咽如此之伤似乎是那个时代“生不逢时”的宋代文人的“专利”与“特权”。
[1]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7(2008重印),第8页。
[2]出自《欧阳文忠公集》卷二,参看[日]衣川强:《宋代文官俸给制度》,郑梁生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金铮:《文官政治与宋代文化高峰》,载《国际宋代文化研究会论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6页。
[3]出自明末艾南英:《再答夏彝仲论文书》,《天佣子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