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琼[广州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广州 510006]
西班牙巴洛克时期最伟大的诗人有三位:路易斯·德·贡戈拉、洛佩·德·维加和弗朗西丝科·德·克维多,而贡戈拉的诗作代表着巴洛克诗歌的最高成就。
路易斯·德·贡戈拉(1561—1627)以善用比喻夸张,喜用冷僻的典故、艰涩的词汇,塑造奇崛怪异的形象,向人类想象力的极限挑战等特征被时人称之为“夸饰主义”,又称“贡戈拉主义”。其代表作为长诗《波吕斐摩斯和加拉特亚的寓言》以及《孤独》。贡戈拉的文学创作对后世具有深远影响,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18世纪才结束。然而,18、19世纪的文学史一直对巴洛克文学,对以贡戈拉为首的诗派的文学创作评价不高。20世纪20年代,拉丁美洲现代主义和西班牙诗人在他的创作中找到了契合点,开始重新推崇贡戈拉。
现在我们不妨解读一下贡戈拉的两首并不广泛为人所知的诗歌,以期走进贡戈拉独特的心理世界和艺术世界,进而领略17世纪西班牙巴洛克文学的独特艺术魅力。
以下是他的一首风格特异的十四行诗。
甜蜜的双唇多么诱人/在珍珠中蒸馏出滋润,/与那仙酿相比毫不逊色/尽管它是由侍酒童子捧给朱庇特主神,//情人啊,不要碰它们,如果你想活命,/因为爱神就在涂红的双唇当中,/她带着自己的毒素,/宛似毒蛇盘绕在花丛//不要让玫瑰花将你们欺骗,要告诉 /曙光女神,从她紫红色的胸脯 /曾落下芬芳晶莹的露珠;//那是坦塔罗斯的苹果,而不是玫瑰,/因为对人的诱惑以后会逃脱/而爱神留下的只是毒药。①
显而易见,要解读这首诗歌,就必须从作品的表层结构即语言和意象开始。在贡戈拉的笔下,奇喻迭出,意象新奇。爱情具有非凡的魔力,但是也是致命的毒药与陷阱。第一节赞美情人的“甜蜜的双唇”,宛如“珍珠中蒸馏出滋润”,明明就堪与“侍酒童子捧给朱庇特主神”的“仙酿”相媲美。第二节话锋一转,双唇涂满了毒素的“爱神”(暗指情人),“宛似毒蛇盘绕在花丛”,随时会危及人的性命。第三节继续强化警告的意味,看到玫瑰花,更要警惕花丛中的毒蛇。最后一节用一个神话典故说明爱情就像“坦塔罗斯的苹果”,可望而不可即,是害人的“毒药”。与前面诗节中的“仙酿”形成强烈反差,也与“毒蛇”的“毒素”构成照应。坦塔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为残忍地将自己的儿子剁成碎块献给神吃而激怒了天神宙斯。宙斯严厉地惩罚了他,让他立于齐下巴的深水之中,一旦他渴了想喝水,水就下降,他永远也喝不到水;树上结满了苹果,一旦他抬头想吃苹果,苹果就随着树上升,他也永远吃不到苹果。对于他的残忍,这是一种永久的惩罚。
在这里,诗人的知觉、情感和想象等心理体验是非同寻常的,传达出一种个性色彩极浓的心理蕴涵,将历来被他人颂扬的美妙的爱情比作无法企及的诱惑甚至灾难,道出了爱情中的沉重、残忍抑或非理性的一面。
在这首诗里,作家显示了喜好用典,语词夸饰的特点。然而必须承认,诗人的语言具有一首好诗所必须具有的“妥帖性和拒阻性”②。说它具有“妥帖性”,是因为爱情的甜蜜和痛苦,以及纠缠在甜蜜与痛苦之间的难以言喻的情状,通过生动传神的意象:仙酿 /毒素、毒药,爱神/毒蛇,玫瑰花/坦塔罗斯的苹果等加以表现,显出了具体可感性;而“拒阻性”,即是“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什克洛夫斯基就认为诗就是“把语言翻新”,“使语言奇异化”,目的是为了刺激并影响读者机械、套版、被磨钝了的艺术知觉与反映,使之产生新奇、敏锐的艺术感觉。“这种语言可能不合语法,打破了语言的常规,不易为人所理解,却能引起人的注意和兴趣,从而获得较强的审美效果。”③如“双唇”“蒸馏出滋润”,“爱神”“宛似毒蛇盘绕在花丛”就明显打破了语法规范,而互相矛盾的意象通过文字的并置被强扭在一处,如仙酿/毒素、毒药,爱神 /毒蛇,玫瑰花/坦塔罗斯的苹果,诗歌语言具有了非同寻常的冲击力和张力感,整个诗作可以看做对深陷情网的人们的忠告,爱情如醇酒芳香醉人,可是亦如毒蛇和毒药,要警惕“毒蛇”的纠缠,警防毒药的侵害。
这首诗如从思想内涵上来解读,描写的无非是贵族上层社会的爱情游戏和逢场作戏,香艳浮靡而哀感顽艳。诗中流露出对爱情既追求又躲避的矛盾心理,散发着深厚的怀疑主义与虚无主义气息。当然,如果结合贡戈拉生活时代的风气,也可以看做是诗人玩世不恭和戏谑游戏的情感态度的表现。15世纪末到17世纪末,西班牙社会经历了帝国的盛极而衰,文学也在诸多尖锐复杂的矛盾中独树一帜,呈现出流派纷呈、异彩争现的局面,西班牙文学由此进入了一个辉煌灿烂的“黄金时代”,巴洛克文学风行一时。
叶廷芳先生在《巴罗克的命运》中认为:“巴罗克(baroque)是一个艺术史概念,也是一种风格的名称,属于诗学和美学的范畴。”其词源一说来自中世纪拉丁语barooco,意指荒谬;一说来自葡萄牙语barroc,或西班牙语barroec,意谓“小石子”或“不规则的椭圆形珍珠”……学者们大都认为“巴洛克”有形状奇特、古怪、不规则等含义。④巴洛克文学就具有一种情感激烈、思想矛盾、夸张雕饰、对比强烈的风格特征。
巴洛克文学的一个常见主题就是“美感”加“享乐”,适应动荡变幻、宗教纷争时代上层贵族的精神与心理。作为一名宫廷诗人,贡戈拉的诗歌大多数是应景与酬酢之作,还有一些是情趣不高、艺术雕琢的作品,而他的这首情诗,作为时代精神的文学艺术呈现,自然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与审美意义。
下面这首诗则恰恰相反,带有明显的民间意识和狂欢化色彩,与上首诗歌大异其趣,形成鲜明的对比。
作为巴洛克文学最典范的代表作家,贡戈拉经常“破格”,打破传统古典范式,挖掘西班牙民歌资源作为自己创作的源头活水。谣曲是西班牙最古老的文学形式。贡戈拉乐此不疲地演绎“摩尔谣”“神话谣”“骑士谣”“牧人谣”“讽刺谣”等等,对这一题材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⑤他往往颠覆传统谣曲中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理想主义描写,而还之以世俗、讽刺甚至调笑的面孔,在其《勒安得耳与赫罗》中,他把这个哀伤缠绵的爱情悲剧演绎成了民间笑话的样式:
年轻人跳下了/那个金枪鱼池,/仿佛面前的海/不过升把的水。//海岸渐渐远去,/还有蓝色响屁。/以及阿彼多斯/上千糖醋女孩。//顺利泅过半程,/端的波澜不惊;/眼望塔上明灯,/对他闪烁不停。//岂知老天作对,/忽然狂轰大炮;/黑夜顿时反击,/云彩尽情撒尿。/……
勒安得耳与赫罗的传说,是希腊传说中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赫勒斯蓬特海峡附近有位青年勒安得耳,爱上了爱与美之女神阿芙洛狄忒的美貌女祭司赫罗,他每夜泅水渡过海峡去与情人幽会,赫罗在塞斯托斯塔上点亮灯火为情人引路。然而,有一晚,狂风大作,灯火被吹灭,勒安得耳溺水而亡,赫罗伤心不已,跳海殉情。面对这样一个哀伤缠绵的爱情故事,作家非但没有去感叹情人们情感的真挚热烈、凄婉动人,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对之调笑、戏讽。难以置信的是一个特别讲究形式、节奏、韵律之美的人,一个异常追逐典雅庄严、华美繁复、风雅灵动的人,会在自己重要的诗歌中如此放荡不羁、俗语调笑,极尽恣肆鄙俗之能事。以“金枪鱼池”来映射蔚蓝的大海,以“蓝色的响屁”来喻指温柔海浪的吟哦,美丽的姑娘被丑化为“糖醋女孩”,云彩的深情流泪被谐谑为“尽情撒尿”……美好的意象被降格、颠覆为庸常、鄙俗的事物、人物,语言变得粗鄙和放肆,但又不失诙谐和活泼。诗情雅致的一切均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粗俗的玩笑和肤浅的情感,似乎等待勒安得耳的已经不是痴情的赫罗,而是甜腻野俗的“糖醋女孩”,而且有“上千”个!
究其实,或许是贡戈拉有意为之的惊世骇俗吧,这不正是巴洛克文学之美学追求的一个侧面吗?有意拓展诗歌的意蕴空间,寻求反差与惊异的审美效果。假如联系德国著名巴洛克小说家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来进行比较就会发现,此类粗鄙、放荡的语言同样明目张胆地充斥在《痴儿西木传》文本的各处,以下是最引人捧腹、令人惊异的一段文字:
这位小姐头发黄黄的,如同小孩子的粪便;她的头路又白又直,好像用猪毛刷子在上面刷过一般;当然,她的头发卷得很漂亮,看起来好像空心的笛子,或者说好像两旁挂了几磅蜡烛,或是一打烤肠。啊,你看,她那鼓鼓的额头多么漂亮,多么光滑啊,难道它不是比一个光滑的屁股更好看,比一个风干多年的死人面孔更白吗?十分遗憾的是,她细嫩的皮肤被发粉弄得太脏了,如果让不知道发粉的人看到,一定以为这位小姐得了疥癣病了,头上才有那么多的头皮屑呢!……哦,主人,你看看她的手和手指,是那样纤细,那样修长,那样灵活,那样柔软,活像吉普赛女人;如果她们想偷点儿什么,就可以用这样的手伸进别人的口袋。然而这比起她的整个身体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的身体是那样纤巧、苗条和优美,好像她拉了整整八个星期的肚子似的。⑥
在这里,语言的狂欢性质显示出张力语言的两极:“漂亮”/“空心的笛子”“蜡烛”“烤肠”“光滑”“屁股”“死人面孔 ”“灵活 ”“纤细 ”“修长 ”“柔 软”“灵 巧 ”“偷 窃 ”“纤巧”“苗条”“优美”“拉肚子”……与前文中贡戈拉的放荡粗俗一样,格里美尔斯豪森也使用了陌生化的技法,加之利用矛盾修辞,达到了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
格里美尔斯豪森是17世纪德国巴洛克文学的代表作家,其风格无疑与贡戈拉有类似之处:既有学者的渊博睿智,又有民间的奔放洒脱,二者都以故意的放诞和粗俗抵御庸常和世俗。
比较以上贡戈拉这两首诗歌,我们不难发现其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段的明显不同,就像格里美尔斯豪森一样,也是集高雅与粗俗、雕琢与朴素、庄重与谐谲于一体,表现出巴洛克诗人创作上的多元美学追求和作品的张力特质。
情诗1584是贵族思想意识和典雅趣味的体现,把特定时代诗人的主观内心体验呈现得恰到好处,用贵族情感生活的飘忽不定、逢场作戏,抑或是矛盾情感和游戏心态诠释了巴洛克时代精神;而民谣《勒安得耳与赫罗》则表现出解构古典题材和庄严人物的民间意识和狂欢倾向,把严肃热烈的情感降格为调笑庸俗的嬉闹,整个儿是民间集体意识的一种欢快呈现,活泼自由和任性由情是其根本。
毫无疑问,在贡戈拉的两首诗里,语言是分为两级的:华丽繁复或粗鄙谐谑。
情诗的语言典雅精致、华丽繁复,注重修饰和铺排,“甜蜜的”“涂红的”“紫红的”“晶莹的”等修饰语从味觉、视觉层面增强了读者对诗中意象的感觉体验,为了强化此种体验,作者还四次提到古希腊罗马神话人物与典故,第一节提到朱庇特主神,即天神宙斯,将爱情的甜蜜比作献给天神的“仙酿”;第二节说到爱神维纳斯,即阿芙洛狄忒,这位兼具爱与美的女神被危言耸听地描绘为毒蛇般盘缠于花丛;第三节提及给人们带来光明和希望的曙光女神,这里却是有意让她知晓“玫瑰花的欺骗”,见证爱神的毒素毒性的;第四节提到了象征永久惩罚的“坦塔罗斯的苹果”,并再次警告爱神只会留下“毒药”。一首十四行诗里用典四个,五次提到了古希腊罗马诸神,一方面显示了作家的博学多才,另一方面自然是显露了其喜好用典,炫博耀奇的语言特征了,难怪人称“夸饰主义”。
《勒安得耳与赫罗》则粗鄙谐谑、活泼放肆。“蓝色响屁”“云彩撒尿”将自然现象暗喻为生理宣泄,“糖醋女孩”将痴情女子对位为粗俗女郎,“金枪鱼池”将大海降格为小水塘,显示出欲望宣泄和放纵任性的自由感,在历史文本与现今民谣之间构成了一种对话,是一种充满生命力和张力感的语言。
相同的是,两首诗都注重陌生化技法的运用,作者往往选择出人意料的意象作为情感与思想的载体,“糖醋女孩”“宛似毒蛇盘绕在花丛”的“爱神”“金枪鱼池”“蓝色响屁”“云彩的撒尿”……打破了读者惯常的阅读经验和审美习惯,最终造成受众极大的惊异感、新奇感、震撼感甚至厌恶、难受、拒斥等难以接受的情感体验。其实,其他巴洛克作家笔下就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形象,如《人生如梦》中的王子齐格蒙特,《神奇的魔法师》中的魔鬼形象、《痴儿西木传》中的西木,当然诗歌中亦不乏这样的奇异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如但恩笔下的像“毒药”一样的朱丽亚,空虚、腐败、淫靡、丑陋的“女友”,物象意象如但恩笔下的“圆规”“黄金”“跳蚤”等等,无不对人产生巨大的心理与情感的冲击力,充满着意外的刺激和惊异。“诗的语言将日常用语的语源加以捏合,加以紧缩,有时甚至加以歪曲,从而迫使我们感知和注意它们。每一种艺术作品都必须给予原有材料(包括上述的语源)以某种秩序、组织或统一性。”⑦这种将日常语言的“捏合”“紧缩”“歪曲”,通过夸张与变形,令贡戈拉的诗歌显示出诡谲多变、摇曳多姿的艺术魅力。
读者可以体会到两首诗歌迥异的语言风格、意象面貌和隐藏其中的价值寻求。之所以将两首风格如此不同的诗歌放在一起欣赏,是因为这反差极大的艺术感觉恰恰是巴洛克文学艺术的美学追求。作为一位代表性的巴洛克诗人,贡戈拉及其诗歌历来被界定为贵族形式主义诗人和“夸饰主义”诗风,多少带有否定意味。其实,他恰恰是西班牙17世纪最具有创新意识的诗人。
难怪时人认为贡戈拉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既是人文主义诗人,又是虚无主义诗人;既具有讽刺倾向,又带有宫廷习气;既蕴含古典特质,又散发现代气息——而涵盖这一切的则是“巴洛克诗人”的名衔——这一评价可谓切中肯綮。
① 赵振江:《西班牙黄金世纪诗选》,昆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103页。
②③ 童庆炳:《文学活动的审美阐释》,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201页,第201页。
④ 叶廷芳:《巴罗克的命运》,《文艺研究》1997年第4期,第85、89-92页。
⑤ 陈众议:《西班牙文学:黄金世纪研究》,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53-254页。
⑥ 格里美尔斯豪森:《痴儿西木传》,李淑、潘再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4页。
⑦ 转引自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