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文化身份的矛盾:解读谢默斯·希尼的《外出过冬》

2011-08-15 00:42侯林梅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名作欣赏 2011年24期
关键词:爱尔兰人元音橡树

⊙侯林梅[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 )是一位伟大的爱尔兰诗人,也是公认的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希尼于199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是爱尔兰文学史上继叶芝、贝克特和萧伯纳获此殊荣的第四位作家。

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以来,希尼一共出版了十多部诗集。《外出过冬》(Wintering Out,1972)发表于20世纪70年代,在这部诗集中,希尼不再像其前几部诗集中钟情于他所熟悉的爱尔兰乡村、田园风光和家庭生活,而是转向描写爱尔兰的历史、语言和传统。这种转变的直接原因是1969年夏天北爱尔兰发生的宗教暴力冲突事件。面对由来已久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间的冲突,身为天主教徒的希尼不可能保持沉默。这其中相当一部分诗歌表明了希尼面对自己双重文化身份的焦虑和反思,以及希望进入国家和民族的传统和历史以寻找暴力的根源和解决暴力的途径。

希尼自幼在德里郡乡下的一个天主教家庭长大,带有浓郁的天主教背景的爱尔兰文化和传统养育了他。每当家中有客来访或小孩子们聚会时,希尼就会被叫去背诵一首爱尔兰爱国歌谣,或罗伯特·瑟维斯的西部叙事诗,这种在希尼的家庭生活中成为一种日常的生活仪式①的爱尔兰文化深深地影响了他。20世纪40年代英国修改教育法令,要求爱尔兰的全部适龄儿童上学接受正规的英语教育。希尼成为第一批“受益者”。1961年希尼以一位天主教的后代,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一所新教大学的英文系。在正规的英语文化教育中,他认识了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拜伦、济慈等人,并开始在英国文学的滋养中尝试着写诗。这种双重文化身份带来的焦虑在诗人面对60年代末以来北爱尔兰的混乱局面时显得更加突出。此时希尼的很多诗歌一方面追忆了古老的凯尔特传统和语言,谴责了英国控制者对其进行的破坏,尽管他使用的是控制者的语言——英语;另一方面也描写了他本人在由宗教差异引起的冲突和隔阂前的无奈和沉默。诗集《外出过冬》创作于此阶段。诗集中的很多诗篇表现出了希尼这方面的感受,诗歌《炭化的橡树》主要表达了尽管爱尔兰传统在英国人入侵后消失,但爱尔兰的民族精神和智慧永在这一主题:

一个运货马车的战利品/劈开作成房椽/一张密布的蛛网,黑黑的,/古老的肋拱,

在我的第一个茅草屋顶下。/我也许会和/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篓的农人/住在一起,

或偷听他们的/绝望和特有的聪明/从烟筒倒吹回的烟/正在半扇门上挣扎,/……/领回的地方没有了 /“橡树林”,没有了/在林中绿色空地上/砍槲寄生的人。

也许我勉强能看到/爱德蒙·斯宾塞,/梦想着阳光,/被那些地方的守护神们蚕食

他们爬过/“森林和峡谷的/每个角落”/寻找水田芥和动物尸体的腐肉。

——《炭化的橡树》吴德安译

橡树是爱尔兰十分常见的树木,处处是大片的橡树林。炭化的橡树是在泥炭沼泽地中埋藏而成,是做房梁的上好材料。在爱尔兰用橡树做屋梁是很普遍的做法,所以“我也许会和/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篓的农人/住在一起”。“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篓的农人”是住在这屋里的前几代爱尔兰人,“我”认识的并且已经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篓的农人”是在泥炭田里干活、把泥炭装入背篓的农人们,这是典型的爱尔兰人。世世代代背泥炭篓的农民们淳朴、恬淡,有着属于自己的智慧;他们的“绝望”缘于被英国人打败和受控于其。“从烟筒倒吹回的烟/正在半扇门上挣扎”,甚至连烟也要挣扎着逃出,这暗示了当时英国对于爱尔兰的严格控制。在这样的控制下,在爱尔兰处处可见的成片橡树林没有了,砍槲寄生的人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绿色空地和炭化橡树。炭化的橡树被埋藏在地下,如同爱尔兰传统从本国土地上的消失一样,只有挖掘,才能找到。斯宾塞是英国著名的诗人,曾任英国驻爱尔兰殖民地总督。希尼此处谈到斯宾塞以及对其所代表的英国文学传统时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一方面,爱尔兰传统滋养了他,但这传统却随着英国人的入侵和英国传统而不复存在;另一方面,他从小接受的是正规的英语教育,甚至现在所从事的诗歌写作事业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英国文学及其传统的哺育,而这种文学却是以自己本民族文化和传统的牺牲和消失为代价的。②所以希尼写到“也许我勉强能看到/爱德蒙·斯宾塞”。尽管如此,在诗歌的结尾之处,作者通过描写斯宾塞为英国政府统治爱尔兰期间导致爱尔兰大饥荒、迫使爱尔兰人“寻找水田芥和动物尸体的腐肉”的诗句,严厉谴责了英国人的统治对爱尔兰人民造成的伤害。橡树是爱尔兰人坚忍和力量的象征。题目“炭化的橡树”是民族屈辱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爱尔兰民族就像这炭化的橡树,虽经历了千年的深埋,但坚毅和智慧依旧。

在爱尔兰土地上由于英国人的入侵而消失的不仅是这民族精神和传统象征的橡树,还有作为民族身份标志的语言。语言消失最直接的反映是爱尔兰地名的消失:安娜莪瑞什,诗人的出生之地,和“小山上古朴的村民”一道成为我“记忆中的灯”;“布罗格”在盖尔语中的意思是“河岸”,诗歌中还出现了“Rig”(河边田地)等盖尔语。消失的还不只这些地名,还有Derrygarve(德瑞加夫),Castledawson(卡斯勒道森)等爱尔兰地名。这在诗歌《一首新歌》中反映的最为清楚:

我遇到一个从德瑞加夫来的女孩/这地名,一种失传的兴奋香水,/让我记起那条河长长的弯曲,/一只鱼犬的蓝色在暮霭中蓦地飞出

踏脚石就像沉落在 /浅滩中的黑色臼齿,旋涡变化多端的 /光亮表面,莫尤拉河 /在赤杨树下快乐非凡。

德瑞加夫,我认为,它就是:/消失的音乐,夕阳中的水——/这古老平静的祭酒/由偶然莅临的处女灌注。

但现在我们河的舌头必须/从深深汲取的生息之地/升起并泛滥出去,在元音的拥抱中/以子音界标命名领地。

我们将使卡斯勒道森加入我们的军队/还有阿普尔兰德,每道设立的殖民围栅——/如褪色的草地要被绿草重新占领——/一个元音,就是古爱尔兰的诗和祭器。

——《一首新歌》,吴德安译

德瑞加夫是北爱尔兰的一个镇,作者听到“德瑞加夫”这个地名的时候犹如听到“一种失传的兴奋香水”,想起了昔日未被英国人占领的北爱尔兰:从暮霭中突然飞出的蓝色鱼犬,河滩上像黑色臼齿的踏脚石,赤杨树下,蜿蜒、光亮的莫尤拉河快乐地打着转。但现在“德瑞加夫”已是“消失的音乐”,意味着这个地方的古盖尔语名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英语地名。现在莫尤拉河两岸的土地已被英国人占领,“现在我们河的舌头必须/从深深汲取的生息之地/升起并泛滥出去,在元音的拥抱中/以子音界标命名领地”。此处希尼使用暗喻的手法,用“莫尤拉河”暗指爱尔兰人,“河的舌头”暗指爱尔兰语言。希尼曾说过他“将爱尔兰情感当做元音”,③故元音指代爱尔兰语。本是被元音拥抱的舌头现在却要“以子音界标命名领地”,以占领这块土地的英国人的语言来称呼曾是自己的国土。此处河流和舌头的暗喻表明希尼还是处于一种对自己的双重文化身份的焦虑之中:身为爱尔兰人,他的根扎在爱尔兰语中,可是他现在却是在用英语——控制自己祖国的统治者的语言——发出抗议。面对本民族语言被英语取代,土地被异族占领的现实,尽管希尼发出抗议,“我们将使卡斯勒道森加入我们的军队/还有阿普尔兰德,每道设立的殖民围栅——/如褪色的草地要被绿草重新占领——/一个元音,就是古爱尔兰的诗和祭器”,并再次在诗歌中运用爱尔兰词语rath和bullaun来指代爱尔兰性,rath“是一个中世纪的词。它是指一种古老的山头土堡,一种山寨”;Bullaun“是一种矗立的古老石头,经常有一个洞。它表示一种古老、史前、原始的石头,矗立在乡村”④。希尼本人在采访中谈到这首诗时说……那首诗较难懂,可以说是有密码的。它谈到元音和辅音,我把辅音视为英国在爱尔兰的存在,元音视为本土的存在。这是一首民权诗(Civil Rights poem),诗中的元音在抗议辅音的控制。这首诗是从爱尔兰原著民的观点出发的,他们失去了爱尔兰语。他们明白,他们必须把英语纳入自身,还必须使它成为本土的,就像爱尔兰本土词语Rath和Bullaun一样英国殖民者必须同意这些词的归化。⑤

虽然有抗议,但“必须把英语纳入自身,还必须使它成为本土的”,像希尼的创作行为本身所表明的一样。

同时面对现实中自己身处两种不同宗教信仰以及被其所养育的事实,在宗教冲突和隔阂面前,希尼写下了自己真实的感受。在爱尔兰人中,天主教徒占40%,清教徒占60%,两大宗教势力互相斗争。在诗歌《另一边》中,“我”是一位天主教徒,“我”的邻居是一个清教徒,“他”总是“引经据典地说:此地不值一顾,/上帝选民的讲话方式”。此处把清教徒视自己为上帝选民的极端乐观心理以及看不起另一边的天主教徒和他们的土地的傲慢态度描写得真实、生动。这种态度还表现在“他”“或是结结巴巴的老一套——/你们那边的教堂,我相信/几乎完全不受圣经统治”。清教徒的教派优越性跃然纸上,所以在遇到天主教徒祈祷时作者写道:

而现在我站在他的身后/在黑暗的庭院里,天主教徒的祈祷声中,/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或是腼腆地用李木手杖轻叩出/声调点滴,就好像他碰上了/情人在调情或陌生人在哭泣。

是否应该溜走,我疑惑不定,/还是该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谈谈天气

或者谈谈草种的价格?

——《另一边》,吴德安译

“他”表现出很尴尬的神情,“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或是腼腆地用李木手杖轻叩出/声调点滴,就好像他碰上了/情人在调情或陌生人在哭泣”。而“我”,也很迷惑,不知如何是好,“是否应该溜走”,“还是该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谈谈天气/或者谈谈草种的价格?”不同的宗教信仰以及爱尔兰一直存在的宗教斗争让邻里关系冷漠,同时也让接受过新教教育的天主教徒希尼备感迷惘。爱尔兰人能否抛掉背后的宗教斗争和冲突,像普通的、隔墙而居的邻居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谈谈天气/或者谈谈草种的价格”,构建一种和谐、其乐融融的邻里关系?不仅希尼在思考,我们也在思考。

而对于不同教派男女结合生出的“异教徒”来说,命运更是悲惨。诗歌“私生子”讲述了“残忍的”母亲把生下来的私生子放在鸡舍里:“那孩子在院边的鸡舍里,/把眼睛贴在墙的裂缝上——/一个鸡舍小男孩”。可怜的孩子成为宗教斗争的牺牲品,“你虚弱的身体轻如锡纸”,“她”,孩子的母亲,每天像喂鸡一样,通过鸡舍门上的狗洞把垃圾还有面包屑送进“蛛网密布”的鸡舍。鸡舍里“只有寂静”,“还有你那异教徒的眼泪,/和灯光给予的困惑的爱”。面对人类在宗教斗争中的暴力行为,作者也只有痛心、无奈地表达“你的痴呆无言证明/月光可以达到/爱所达不到的地方”。但私生子的无言以及他的婴儿身份本身就是控诉和揭露。希尼本人在采访中谈到“婴儿”一词时说,“婴儿(infant),是从拉丁文中来的,意思是‘不说出来的’(unspoken),‘婴儿’意为‘不说’”。而且“诗的要求就是不明言,不直接说出来,不要让语言毁坏了诗”⑥。微言大义,此处,希尼借用“婴儿”一词的深意既维护了诗歌的艺术美,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困惑、斗争和无奈。

希尼个人身上体现的双重文化身份矛盾折射出的是整个爱尔兰文化“混杂”⑦的现实。所以希尼的诗歌表达的是从个人到这个民族的困惑和对文化身份的思考以及追寻。希尼更多是通过自己熟悉的生活,不停地向下、向更深处“挖掘”,“挖掘”爱尔兰的传统、民族历史、政治和宗教冲突的根源。虽然如上文所述,希尼认为“必须把英语纳入自身,还必须使它成为本土的”——这也正是希尼所践行的;尽管在后来的诗集中,希尼好像找到了解决矛盾的途径——“坚持双向思维的多元文化意识”⑧,但在《外出度冬》这部诗集中,双重文化身份的矛盾是希尼诗歌的主旋律,也是希尼在那个阶段的心路历程的真实反映。希尼思考的不仅仅是爱尔兰民族以及他本人的困惑,同时也包括和北爱尔兰有着类似困境的其他民族。多元的现代世界中,困惑的何止希尼和爱尔兰人,愿人们从希尼的诗歌中可以找到力量和启迪。

①②③ 西默斯·希尼.希尼诗文集[M].吴德安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12,41,222.

④⑤贝岭、谢默斯·希尼.“面对面的注视──与谢默斯·希尼对话”.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163434/.

⑥吴德安.“婴儿”的启迪——都柏林访谈世界著名诗人希尼[J].国外文学(季刊),2000,(04):59-62.

⑦⑧ 李成坚.作家的责任与承担——论谢默斯·希尼诗歌的人文意义[J].当代外国文学,2007,(01):127-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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