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芝[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在20世纪90年代的家族小说创作中,周大新的《第二十幕》以尚吉利丝绸业家族的兴衰史折射整个20世纪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作品在描写我国民族工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过程的同时,深入地揭示出存在于儒家文化语境中的家族精神对一个家族工业发展的重要意义。但是,从现代性的眼光来审视,家族精神的高扬所导致的是人的自我意识的失落与民族工业发展缓慢的悲剧。
一
在重农抑商的传统农业社会,家族本位成为我国社会结构与主流文化的基石。家不仅是个人的生存场所,也是一个人的奋斗目标、情感寄托与价值理想的归依,由此形成一种独特的家族文化形态。由于家族文化产生的社会、经济土壤是农耕文明,因此,工商业在传统家族本位社会中自然受到无形的排斥,这种重农抑商的文化传统成为中国民族工业一直徘徊不前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作为社会主流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家族文化,它的某些价值观念又为从事工商业的家族成员所认同,在他们所传承的家族精神中,也包含着不少传统家族文化的内涵。
《第二十幕》叙述了中国民族工商业的代表尚吉利家族在一个世纪中的命运沉浮与在实现家族理想过程中的执著与坚守。小说重点描写的是尚家丝绸业在20世纪的发展史。百年之中,尚安业、尚达志、尚立世、尚昌盛、尚旺祖孙五代,为家族振兴,织出享誉中外的“霸王绸”而奋力拼搏,锲而不舍。小说为我们展示了尚吉利家族在实现“霸王绸”进程中所经历的诸多坎坷,家族意志的矢志不移,家族精神的薪火相传。在尚吉利民族工业从传统家庭手工业向现代化工业转型的过程中,尚家遭遇到了外在与内在的各种有形和无形的阻力和挑战,面临着一次次濒于覆灭的危机。首先是所置身的民族文化环境,中国社会历来是典型的农业社会,耕读传家是一个农民朴素的家族理想。从事商业尽管富有,但中国重农抑商的传统决定了商人地位的低下与从事工商业的艰难处境。从小说的具体情节中可以看到,即使到了20世纪,作为官员的晋金存看上了民女盛云纬,他明明知道对方已是尚达志的未婚妻,却仍然要纳她为妾。尽管尚安业知道儿子喜欢云纬,云纬也是理想的儿媳人选,但是一旦他得知通判晋金存看上了云纬,无论如何也要劝说儿子放弃这门婚事。他宁愿儿子找不到理想的妻子,也不敢得罪官员晋金存,担心他利用职权对其家族进行报复。在政治权力面前,尚家除了忍气吞声、任其宰割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尚安业总结出的人生经验是,“为工为商,切记不可惹官!明知他在敲诈你,也要认了,这叫忍!不会忍不能成大事”。
尚家民族工业的发展在20世纪除了受到政治文化的制约,还遭遇到战争、动乱的威胁。社会并没有为民族工业的发展提供一个稳定的和平环境。先是八国联军对中国的侵略,义和团的扶清灭洋,失败后带来的是割地赔款,政府把这种负担转嫁到民族工业与普通民众身上,过重的摊派使尚吉利陷入崩溃的边缘,尚安业气病身亡。随后的军阀混战尤其是抗日民族战争,人民四处流浪。尚家丝绸业的发展一方面缺少原料的供应,一方面民众低下的购买力也无法刺激丝织业的发展,甚至因躲避日本的侵略,尚家把机器埋入地下。三年的解放战争同样使民族工业的发展处于停顿状态,不断变换的政治局势与不断对民族工业的索取严重限制了尚家工业的进步。到了建国之后,不管是对民族工业的改造还是公私合营,都是着眼于利用尚家的资产设备创造利润而非提高质量与企业的竞争实力,尤其是到了“文革”,尚家的丝织业陷于停产,没有人关心企业的经营和发展,由于持续不断的战争、革命、内乱而一次次与发展民族工业的历史机遇失之交臂。
尚吉利丝织业就是在这种内忧外患的生存环境下进行着顽强的挣扎,他们无法要求外在社会、文化、经济的
支持,只能靠自身的力量、家族的意志、在挫折中奋起的忍耐与顽强的生命活力支撑着自己的家族工业。尤其是小说的主人公尚达志从五岁起就在父亲耳提面命的严格家训中学习继承千年祖业,面对列祖列宗,他发誓有生之年“不忘数代先人重振祖业之愿,力争使尚家丝绸重新称霸于中外丝绸织造界,再获‘霸王’美誉”。为了实践自己的誓言,他战胜了各种各样的诱惑和磨难,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他忍心断送了女儿绫绫的幸福,他失去了儿媳容容和儿子立世的生命,家业几起几落,家族损失惨重。但是,“家族的荣誉和梦想却如不息的火种一样在尚达志心中屡屡燃起重振家业、光复旧物的欲望,每一次挫折与败落之后他都以双倍的艰辛努力使尚吉利机房的织机在南阳土地上重新轰响起来。”“由于历史的、家族的、政治的或其他的原因,有固定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通过祖辈相传的教育,让为实现那个固定目标而奋斗的精神深深浸入他们家庭成员的血液和头脑,使实现那个固定目标成了这个家庭成员活在世上的目的。”这种为实现家族梦想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成为尚吉利集团的灵魂。
二
小说在对尚家发展民族工业过程中的家族精神给予认同的同时,又以现代的价值立场对书中人物的自身价值与自我意识的淡化给予理性的审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明显标志就是从家族本位到个人本位,个人意识空前觉醒,每个人都有自己充分的自由与独立的意志,个人的理想、感情与幸福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人各有己、自他两利成为现代的道德观。然而,在《第二十幕》的艺术世界中,尽管描写的是进入现代社会的民族工商业的奋斗史,但是书中的大多数人缺少起码的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家族制度与家族文化都在有形与无形中制造着各种悲剧。
主人公尚达志对女性云纬的爱是真挚的、神圣的,在遇到意外的变故时,他首先是说服父亲尽快完婚以断绝晋金存纳妾的幻想,然而,在家族强大的意志与荣誉面前,他不得已而屈服。尽管在以后的岁月中,他与云纬一直保持着感情上的联系,云纬无私地支持着他的事业,但是,一旦遇到家族与感情的冲突,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把爱情放在第二位。在他的心目中,从没有个人的位置与个人权利,个人沦为家族荣誉与理想的工具。正是由于达志一生重物轻人,所以才有情人云纬临终之前对他的深深失望,她在给达志的遗书中这样写道:“尚达志,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大一件错事,是爱上了你!你从来没有全心地爱过我,你爱的是物,不是人!”不仅是爱情,即使是家族亲情,他一样会为了家族利益将之置之度外。为了购买机器,他不惜将亲生女儿卖给他人做童养媳。为了家族的利益,他娶略有残疾的顺儿为妻。在婚后的日子里,他每次见到她,总是厌恶和冷漠,从未去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对她说话,用的都是命令的口气,从未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而只是把她作为一个传宗接代与发泄情绪不满的一个工具。不仅自己没有享受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利,也为他人造成了情感和命运的伤害。
在尚吉利民族工商业发展的过程中,尚家所坚守的仍然是以儒家精神和宗法制度为根基的主流文化传统。受到家族荣誉与理想的熏陶,作为后代的昌盛尽管已是一位现代企业家,但在他的观念意识中,传统的积淀远远多于现代的创新,男性的欲望超越于对女性人格的尊重,即尚未实现对人的自主、自尊、平等、独立意识的尊重,尚未达到人的意识的自觉。面对一个纯洁、善良与追求上进的女性,他首先看重的不是对方的才华与人格,而是对方的躯体和容貌,正是对方的女性本身的魅力促使其下定聘用对方的决心。为了赢得对方的好感,他千方百计为她送礼、调整工作岗位,一步步为实现自己的目的创造条件,为自己的想法寻找种种借口,“他这样安慰自己:在今天这个情人成风的时代,这种事算不上对她的伤害,我会在金钱上给她很大的补偿,她也许对我的举动会表示欢迎和高兴……”他所有的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身为有妇之夫,已失去追求另外一个女性的权利。没有想到对方的人格自尊与情感心理。
书中的大多数女人都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她们美丽、善良,感情真挚,乐于奉献,或为自己的情人、或为自己的家族、或为自己的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切,但最后往往以悲剧的结局告终。云纬,一生忠于爱情的女性,把自己对情人达志的感情看得高于一切,然而,由于对方屈服于家族的荣誉与官府的权势,她不得已成为南阳通判晋金存的三太太,受到肉体与精神的蹂躏。尽管如此,对情人达志的爱仍然是她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她利用自己官太太的特殊身份从物质、精神上给予他巨大的帮助,甚至是冒生命危险与他约会,替对方生下属于他们之间爱情结晶的儿子——承达。但是,她的爱更多的是属于传统社会女性对男性的忠贞不贰,而不是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对方为了爱情并未冒任何风险。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才意识到对方对“物”的爱超过对人的情。她的悲剧除了社会文化与男性的自私之外也不乏自身人的意识尚未觉醒有关。她不爱丈夫晋金存,但又担心失去男人的宠爱,因此,表现出情与性、精神与肉体的矛盾。作为一个女性,她没有对女性的同情,反倒将对男性们的不满发泄到与之有关的女性身上,尽管她的行为可以理解,但至少表现出她欺负弱小者的劣根性。云纬与情人偷吃禁果而怀孕时,为掩人耳目,她又委曲求全嫁给了栗温保的马夫蔡老黑。老黑尽管一直了解妻子“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真相,默认云纬和达志的超出一般男女之间的交往,根本原因在于,他认为云纬嫁给自己是一种恩赐,作为一名马夫,能娶上昔日的官太太云纬,感到受宠若惊,从来不敢把自己放在和对方平等的位置。相对于云纬,没有文化的老黑倒显示出人性的善良和宽厚,但把对方嫁给自己看做是一种恩赐又暴露出骨子里的自卑。
作为知识女性栗丽,父亲在当地是最高政治与军事长官,但她没有一般高干子女的优越感,忠于爱情,与革命者蔡承银相爱,为使自己的共产党情人与国民党父亲和解,她竟然以身相许,对新的革命政权发自内心的接受,但由于是战犯的女儿,她又被从以前天之骄子的位置遣返到老家乡下作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随遇而安,主动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农民曹冬至。但从感情上她与丈夫之间并没有情与欲的交融。
曹宁贞是一位纯洁美丽的女性,她凭借自己人格魅力与工作业绩赢得了尚吉利集团领导的器重。她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为集团的发展竭尽全力,为领导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为了尚吉利的稳定与发展,她利用尚穹对自己的好感,巧使美人计迫使对方放弃对家族遗产的争夺。她为之献身的男人与领导对她的误解和侮辱则断绝了她对人世的幻想,哀莫大于心死的她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从当代家族小说叙事空间——民族工商业家族的拓展,家族精神的高扬对尚吉利“霸王绸”家族理想的重要意义,对民族资本家尚达志在现代与传统文化的碰撞中思想性格的塑造上,《第二十幕》显示出自身所具有的独特性。从书中主要人物思想性格的塑造上,小说又存在着自身无法回避的明显思想和艺术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