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珂[南京工业大学外语学院, 南京 210009]
作 者:齐 珂,文学硕士,南京工业大学外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文学。
作为一名有着深厚文学修养的奥地利知识分子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给予20世纪西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最深刻影响就是他将精神分析学引入文学研究领域,从而使精神分析批评构成了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的一大重要潮流。一般而言,精神分析学本是一种治疗精神病的方法,同时也是一种心理学理论,着重研究无意识的存在及其在梦境、病症、性格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表现,与文学批评毫无关系。然而由于它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在著作中援引大量的文学作品作为例证,而且还亲自撰写了若干文学批评方面的论文,用以探讨文学作品的素材来源、作家创作的心理动力、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分析等问题,从而使精神分析学与文学批评联系在一起,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西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论文学与艺术》一书是弗洛伊德利用精神分析学进行文学批评的典范,其中收录了以《詹森的〈格拉瓦迪〉中的幻觉与梦》《戏剧中的精神变态角色》《作家与白日梦》《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童年时代的一个记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等为代表的大量文学批评性论文,并且形成了一套系统的文学理论。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Charles Jones,1819—1869)甚至评价说:“假如弗洛伊德并未转向精神分析的话,那么他本来很可能成为一个作家”①,这一评价足够证明弗洛伊德对文学批评的贡献了。
《作家与白日梦》是弗洛伊德文学观的集中表述,在这里他把心理学术语“白日梦”引入到文学批评中,无疑是想解决文学作品的创作心理动力和文学的社会功用问题。首先关于文学创作的心理动力问题,他在文中具体分析了人类童年时代的游戏和成年之后幻想的性质,他认为无论是游戏还是幻想,其成因就是未被满足的愿望。而各种各样的人类的愿望归结起来只有两类,一类是野心的愿望,另一类则是性的愿望。愿望通常与时间结合,由于对现状不满而引发的愿望凭借过去的生活经验并设计未来情景,这种心理活动过程创造了“白日梦”。而艺术家的“白日梦”则与普通人不同,艺术家在未被满足的愿望这种心理动力的驱使下,将注意力转移到艺术中,通过艺术的升华作用向自己以及读者提供一种直观的快乐。从“白日梦”(daydream)——“利比多”(libido)——“直观快乐”(fore pleasure)这一创作心理过程来看,弗洛伊德认为文学创作的心理动力来源于未被满足的愿望。其次,关于文学艺术的社会功用问题,显然是与文学创作的心理动力问题分不开的。无论是从作家的创作活动来看,还是从读者的欣赏活动来看,文学的社会功用在于使人类未被满足的愿望得到想象性满足,弗洛伊德断言:“一个作家提供给我们所有美的快乐都具有‘直观快乐’的性质,富有想象力的作品给予我们的实际享受来自我们精神紧张的解除,甚至可能是这样:这个效果不小的一部分是由于作家使我们从作品中享受到我们自己的白日梦,而不必自我责备或感到羞愧。”②如此说来,文学的社会功用在于通过艺术所具有的“升华作用”将社会性目的提高到利己的目的之上,所以弗洛伊德把文学的功用归于给读者带来快感并使这种个人的快感具有调节社会生活的意义。
关于文学功用问题的讨论由来已久,从贺拉斯提出“诗是甜美和有用”这一命题以来对“甜美”和“有用”的关系的争论就不绝于耳。在20世纪初流行于世的“新批评”派代表人物勒内·韦勒克(Rene Wellek,1903—1995)的眼中“甜美”和“有用”是文学评价的双重标准,他认为“一切艺术对于它的合适的使用者来说都是‘甜美’和‘有用’的,即艺术所表现的东西优越于使用者自己进行幻想和思考的,艺术以其技巧表现类似于使用者自己幻想或思考的东西,他们在欣赏这种表现的过程中如释重负,得到了快感”③。如此看来韦勒克的“快感”似乎与弗洛伊德所强调的“直观快乐”表面上是一回事,但实际上二者有本质上的差别。前者所说的“快感”并不是从一系列能给人以快意的事物中随意选择出来的,而是一种“高级快感”,即“从无所希求的冥思默想中取得的快感”,并且这种“快感”与文学的有用性交汇在一起形成“审美严肃性”。这就是说文学作品是审美对象,它能激起读者的审美经验。审美经验是一种凝神观照的形式,是对审美对象的性质以及结构的一种注意。韦勒克把文学的功用归于文学的自身性质,它是什么就应该具有与此种性质相对应的功用。而后者的“快感”是“直观快乐”,即它不需要审美观照的方式,也不必经历某种审美经验,作品给予读者的是潜藏的愿望被满足后的快乐,读者为这种不能告人的愿望的满足不需任何代价而兴奋不已,纵情宣泄压抑的冲动,从而使感情得到净化。可见对于文学的功用弗洛伊德的解释是从文学的外部定义的,也就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定义的。
实际上“诗的功用”这一论题本身就是矛盾的,提出它的都是文学之外的各种价值的代表者,对此诗人只好偏颇地强调“文学的功用”以应对重视文学的外部关系超过对文学本身重视的人,弗洛伊德无可争辩的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他始终处于文学的周边,利用心理学方法阐释文学作品,这实际上就是所谓的“起因谬说”,即以文学作品的起因评价作品,在心理学的意义上讲,就是通过研究作家创作的心理过程来评价作品,这是典型的文学外部研究。这类研究的最大问题在于只探索艺术作品与背景及渊源之间某种程度的关系,并且认为有了这样的知识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作品,并不在乎外部因素是否与作品有确切关系,也不考虑对作品做出客观的分析和批评。从根本上说外部研究不是研究文学的专门方法,它可用于其他各门学科的研究,因此也不会得出有关文学的任何本质上的结论。
在本书中,弗洛伊德文学批评的另一方面内容是对作品中的人物性格进行心理学意义上的分析。他套用了《释梦》中的原理和方法,在《詹森的〈格拉沃迪〉中的幻觉与梦》(1907年)、《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童年的一个记忆》(191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三篇极为著名的论文中分析了汉诺德有关格拉沃迪的幻想,达·芬奇童年时一只秃鹫用尾巴碰他嘴唇的记忆以及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罪恶,并引以为证来解释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从梦和无意识的角度开掘作品的主题。当然在这里笔者无意探讨他对人物性格分析的正确与否,关键是这涉及到文学内部研究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涉及到作品本身的心理学问题。“作品中的人物在心理学上是具有真实性的。一个作家可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持有一种心理学理论,有时它看来就适合于一种人物或一种情境。”④但是这就不得不让人产生一种疑问:作家是否能真正成功地把心理学体现在他的人物上呢?弗洛伊德对詹森、达·芬奇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采取了精神分析学的方法看似合理地解析了他们的性格矛盾,并从而断定这几位作家、画家就是成功地应用心理学的伟大人物。这样对人物性格的解析和对作家的评价是否公允我们暂且不谈,仅就他的断言“创造性作家不能回避精神病学家,精神病学家也离不开创造性的作家,对精神病学的题材进行文学处理,实践证明是正确的,绝不损害它的美”⑤。我们就可以看出这样一个问题:作家笔下的人物所表现出来的心理学上的规律或者借用韦勒克的说法“心理学上的真理”一定具有艺术价值吗?果真“不会损害它的美”吗?作品并不是一种心理学真理的阐释或注解,心理学本身并不具备艺术价值,“只有当心理学上的真理增强了作品的连贯性和复杂性时才具有艺术上的价值——它本身是艺术的话才具有艺术的价值”⑥。显然,上述弗洛伊德的断言是不妥当的,他把病例当做文学处理的素材,同时企图从文学作品中寻找精神病学家需要的个案,这就混淆了文学与心理学的界限。他认为作家的创作就是在自觉地应用心理学的指示,成功的作品也就是揭示出心理学真理的作品,他完全没有把心理学如何应用到文学中,如何能增加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作为衡量心理学是否能成为艺术的标准,可以说在他的心目中心理学本身就是艺术,所以它具有同文学一样的艺术价值。
通过上述的论证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的文学批评常常是为了印证他的精神分析学而作,由于过分拘泥于他所提出的“利比多”理论,也由于过分强调作家的精神状态与其创作的关系,其结果是,他的批评活动往往游离于文本之外。实际上,精神分析学理论本身并不能为人们提供一个评价文学作品的审美标准,而且这种批评方法也无助于提高人们的艺术鉴赏水平,这应该是弗洛伊德文学批评的最致命的弱点。其实,弗洛伊德自身也深谙其理论对于文学批评的局限,他明确地表示:“外行人可能对于精神分析求之过苛……必须承认,它根本没有说明他(艺术家——笔者注)也许最感兴趣的两个问题。它无法说明艺术才能的性质,也不能解释艺术家的工作方法即艺术技巧。”⑦但是,如果我们将视线放得更远一些,纵观西方文学批评史的发展进程,我们不难发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提出了一套系统的人类心理学研究理论,科学地阐释了艺术创作活动的全过程,将19世纪西方盛行的理性主义推向了顶点。与此同时,他又将人类活动的源泉归于潜意识,他认为,人的意识思想只是在很小的程度上控制他的行为,这就否定了理性主义者的理智至上观念,因此成为浪漫主义的后继者⑧(此为埃利希·弗罗姆[Erich Fromm,1900—1980]观点)。正如国内学者杨冬所评价的那样:“从西方文学批评史的角度来看,当弗洛伊德断言文学创作的动力来自于未被满足的愿望、文学的社会功用就在于可以使人毫不犹豫地释放那些被压抑的本能愿望的时候,他的文学观念在最大限度上复活了浪漫主义的诗学传统。”⑨
对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我们已无须多言,他的洋洋万言巨著《梦的解析》已经可以说明这一切。但是,《论文学与艺术》一书却从文学艺术修养的侧面反映了一个奥地利心理学家的深厚功力,为我们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还原了作为心理学家的弗洛伊德。
① 欧内斯特·琼斯.弗洛伊德的生平及著作.转引自诺曼·N·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M].潘国庆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29.
②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论文学与艺术[M].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108.
③④⑥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83:20,91.
⑤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詹森的《格拉沃迪》中的幻觉与梦.论文学与艺术[M].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⑦⑨ 杨冬.西方现代文学批评史[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589-590.
⑧ 埃利希·弗罗姆.弗洛伊德的使命[M].尚新建译.上海:三联书店,1986:134-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