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原型批评视野下的循环结构阐释

2011-08-15 00:42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岛村雪国重生

⊙杨 璐[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作 者:杨 璐,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09级硕士研究生。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以超然平和的笔调讲述了雪国艺妓驹子与岛村的爱情悲剧,以及他们心灵净化的过程。本文以作品中的循环意象为切入点,试图运用诺思罗普·弗莱的原型批评方法,梳理并分析《雪国》的循环结构模式:以雪水循环、四季循环、生死轮回这三重循环系统,展示作者渗透其中的万物循环与重生主题。

一、雪、水循环意象

雪,在《雪国》中是一个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它不仅为整个故事提供了背景与人物活动的场景,更重要的是它对作品整体结构的串联与整合作用,并且凭借其自身在一定条件下可融化为水的物理特性,成为人物意蕴的具体象征符号。它既象征着雪国的远离尘嚣、一尘不染,也象征着女主人公们洁净的外表与纯净的心灵;既象征着毁灭一切的灾难因素,也象征着一种涤荡与净化的神秘力量。

雪,那六角形的精魂是整个雪国洁净的象征,这种远离都市喧嚣的纯净之美正是在精神上吸引岛村这个虚无主义纨绔子弟的真正原因。同样,对于作者而言,在那个充满战乱的年代,雪国又何尝不是一方精神的圣地,它充满着人性的情味与自然的和谐。作品开篇中“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①,即暗示着这是一方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之乡。而生活于其中的驹子与叶子自然也有着雪的纯净属性。雪既是两位女主人公身世的象征,也是其灵与肉的譬喻。驹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她过于洁净了”,“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而叶子则“是一种透明的幻象……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其实,驹子与叶子都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她们如同一体的两面,即一个人物幻化出来的两个方面:驹子属肉又不失灵的尊严,叶子属灵又迫于生计请求岛村带她去东京谋生。其实,岛村并不是真心地爱两位女主人公,只是她们身上的某种气质深深地吸引着他:驹子身为艺妓,却不同流合污的洁净美;叶子纯粹而脱俗的精神美。她们不仅是自身主体的象征,同时也象征着整个雪国的洁净。

雪,不仅洁白,而且易化,这种短暂的存在包含着作者“无常”的思想,而“无常”中又包含着对人生短暂、美好易逝的无奈与感伤。两位女主人公就像是从天上坠落到人间的天使,而水作为雪的死亡,是美与死的象征。“从神谕的角度看,水在宇宙之内循环,犹如血液之在人体内流动一样”②,它如同涌出的血液般暗示着叶子在人间的悲剧,她坠落时也正是落在了被火光烤化、映红的雪水中:“这地方净是水……正好落在……火苗中间”。而火作为雪融化为水的中介条件是佛家中灵魂得以重生的必经途径。在《雪国》中,火的意象与镜的意象有重合之处:人物的行为可以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来:叶子坠下,“瞬间,火光也照亮了”岛村“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火光映出了岛村的贪图淫逸与驹子的轻浮放荡,也映出了叶子纯洁的肉体与超然的灵魂,驹子抱着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火光,轻灵如灵魂在跳动,它焚毁了欲望的莠草,涤荡着人物的心灵,也预示着主人公如雪融化为水般短暂的一生。

二、四季循环结构

《雪国》以男主人公岛村的视角,叙述了他三次造访雪国、与驹子会见的经历。岛村这三次造访分别是在初夏、严冬、晚秋,他的最终离去是在初冬雪季即将到来的时节。这三次造访体现了季节的循环结构,且仍以雪的意象贯穿始终。

岛村初次造访雪国是在“到处一片嫩绿”的初夏季节。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岛村结识了驹子:驹子的纯美与蜿蜒的群山相应,使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做良家闺秀”,“想清清白白地”与她“交个朋友”,由此叩开了驹子纯真的心扉。岛村登山时“飞起两只黄蝴蝶”暗示着他们“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山中的勃勃生机是驹子“身上迸发出的奔放的热情”的根源,山的繁茂与雪的洁白暗示着驹子内在的热情与“内在的凉爽”。

岛村第二次造访雪国是在“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的严冬季节。此时的山已不只是一个独立的意象,它常常与黑夜、雪联系在一起。这时雪也不单是纯洁的象征,反而带有黑暗等毁灭力量的因素了:“山峦是黑压压的……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此时,残酷的现实与生活的压力迫使驹子已经成为一名艺妓,严冬般黑暗的外部环境与驹子内心中雪一般的纯净相对。虽然身为艺妓,而且为情所困,但她从不向他乞求爱情:她并不强求岛村的到来,只希望一年来一次即可——“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这与叶子爱行男,同样是一种无私无偿的爱。驹子对岛村的爱恋既是肉体上的相恋,更是精神上的依恋与寄托。作为一个弱女子,她虽无力与以男性为本位的男权社会抗争,但她保留了纯洁的内心世界,力求上进,坚持记日记:“本子上……写满了小字”;苦练琴技“孤独地练习弹奏……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同时,驹子也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她的一切努力与抗争,都是为了四年艺妓期满后过正常、干净的日子:“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她认为:“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她对岛村如夏日般热烈、忠贞的爱恋与岛村如寒冬般的冷漠与杳无音讯相对。尽管遭到冷遇与抛弃,她仍保持着人格的尊严:虽然已回到港市,也不写信告诉岛村,面对询问,她反驳道:“才不呢……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她就如同一位受难女性形象。她对自己的卑微处境不曾有过抱怨,达观的处世态度体现出她坚忍的性格;她既出卖肉体,又专情于岛村一人,时时保持内心的纯净。

可是如寒冬般残酷的生存现实与无望的爱情,将驹子的情感渐渐冷却。纯真爱情的主张,其实质是一种男性话语的建构。如果将驹子的话单独抽出,则近似于驹子一人的内心独白。而且在驹子与岛村的爱情中存在着这样一种悖论,即,驹子在情感上陷得越深,岛村就越觉得人生虚空;驹子在爱情上付出得越多,岛村就越“把她的爱情看做是一种美的徒劳”:“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正是他的虚无观使驹子认识到他的不可靠,同时也注定了他们爱情的短暂,但她却依然执著地追随于他,为了与他相会,驹子增加当艺妓的年限,用一生时间追寻根本得不到的爱情,这种徒劳的情感与凄美的爱情如寒风般将她的坚毅与理想逼到了虚无的境地。驹子的悲凉失望与岛村的虚无冷漠和严冬的苍凉与冷峻相对应,也正是这种不对等的情感付出把爱的理想击得粉碎,这也是现实中驹子爱情悲剧的原因之一。而且,暮色中的群山,又是行男与两位女主人公悲剧爱情的昭示:“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火车……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

岛村第三次造访雪国是在“飞蛾产卵的季节”:“(飞蛾翅膀上的)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山上的白花”“泛起耀眼的银白色”奠定了悲秋的基调。暮色中的山和白花,与下文紧接着出现的行男的坟墓对应,暗示着秋日的萧瑟与人物的离去。昆虫的“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痛苦地拼命挣扎”。秋虫的离去,暗示着岛村和叶子的即将别离与驹子的悲哀不舍;秋虫的挣扎,暗示着驹子和叶子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情感与理智的挣扎。“这八铺席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暗示着肉体美的消逝比起灵魂的升华如同是一个点与一个面的差距。“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这种美既象征着女主人公们短暂即逝的爱情;也暗示着美的躯体虽然逝去,但那瞬间闪烁的美却成为了永恒。

而且《雪国》这一书名,即表现出一种对远古朴素浪漫之美的怀念,绉纱的原始制作工艺体现出一种和现代社会理性相抵牾的返古情怀,由此,雪国的清纯又与浮躁的现代都市相对,而“绉纱曝晒完毕,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到来”,即,一个新的四季循环即将开始。

总之,季节的变化既与岛村的三次造访对应,又关乎着人物情感与命运的发展变化。当岛村感到“已经到该离开的时候了”,已是又一个雪季即将到来之时,正呼应了全书开头那象征着雪国与世独立的第一场雪。

三、生死轮回主题

作者认为“:人的灵魂……像一缕轻烟,袅袅地从尸体中飞升而上……还原成这个灵魂的躯体”③“;轮回转生……的故事”④是“人类创作中最美好的、爱的抒情诗篇”⑤。因此,叶子的火中丧生,作者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悲伤,就连描写叶子死亡的过程也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她“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在火光中,映出了叶子作为纯粹精神象征的非现实美与超然于人世的灵魂,以至于岛村感到她“并没有死”。她的结局体现了弗莱关于东方文化中个体的起死回生;从生到死到再生的延伸循环。叶子“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她如凤凰涅般在跳动的火光中得到了重生。与西方国家认为死亡是终结、解脱不同,川端康成对待死亡的态度是东方式的,他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种延续,它是新生的起点:叶子并没有死,她的灵魂融入了缀满星辰的银河、融入了浩瀚的宇宙。叶子的“内在的生命”如蚕宝宝中孕育着的美丽的蝴蝶,蜕去了外在的现实肉体,与作为永恒的理想的银河融为一体,这也是神话中“死而再生”原型的象征性表现。

叶子的重生体现了作者“物质循环,生生不息;灵魂不灭,精神永恒”的生死轮回思想。在《雪国》中,死亡不一定是重生的必经途径,而且作品中也没有明确表示叶子已经死了;火也不是重生的唯一媒介。作品中,得到新生的不单是叶子,作者通过象征着欲望与毁灭力量的火使雪融化为水的转化过程,暗示着驹子的转化:她的灵魂也获得了新生,即,在强调叶子肉的纯净、灵的超脱、生命的重生的同时,也使驹子的生命形式由肉向灵的方向转化。正因如此,驹子抱着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因而,驹子近乎疯狂地抱着叶子不放才显得更加合情合理。她们如此紧密地拥抱,仿佛使她们合二为一,她们的灵魂都得到了重生。她们是雪的精灵,当雪融化为水时,虽然肉体终究会逝去,可是灵魂却在火与银河的洗礼下得到了重生与永恒的宁静。

综上所述,雪犹如全书的血脉,贯穿于三个循环系统之中;三个循环系统犹如全书的骨架,它们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自然界中雪融化为水、由冬到春的循环过程,正是人类的精神净化重生的过程。这三个循环系统共同支撑起了雪国的主体结构:雪水循环架构起人物的象征意蕴;四季更替昭示着人物的宿命;生死轮回揭示了作品的重生主题。作品以前两个循环系统为显在形态,以第三个循环系统为隐在形态。前两个循环系统共同架构起第三个循环系统,以表达作者最为核心的人生理念;而第三个循环系统又反作用于前两个循环系统,以“生死一如”、“物我两忘”的禅宗境界统摄全篇,使人物摆脱肉体的欲望与心灵的痛楚,灵魂重生,与浩瀚的银河、无垠的宇宙相融合。由此可见,《雪国》这部被誉为“日本的意识流”小说,在结构上却也是如此的精妙绝伦,作者在《雪国》中架构起的三重循环结构,其目的正是要表达这样一种哀而不伤、万物循环、期待来世的宿命论观点,而这种观点也正是造成他自身悲剧宿命的思想根源之一。

① 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日]川端康成:《雪国》,叶渭渠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版。此文有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加注。

② [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③④⑤ [日]川端康成:《花的圆舞曲》,陈书玉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1]周阅.川端康成文学的文化学研究——以东方文学为中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何乃英.川端康成小说艺术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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