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绥化学院学报编辑部, 黑龙江 绥化 152061]
作 者:王海峰,绥化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黑龙江省作协会员。
阿根廷作家豪·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一生所写小说都是短篇。这些短篇叙述冷静,语言准确、精炼,故事简洁、深沉、有趣。博尔赫斯小说的叙述,粗细有致,信心十足,仿佛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切实可感,无可辩驳。我们能够看出,博尔赫斯的小说有意用叙述取代描写,其小说中尤其缺少现代小说人物的心理描写。博尔赫斯小说的叙述内容及方法很别致。他在《布罗迪报告》的序言中说:“我不知怎么福至心灵,会想到写直截了当的短篇小说。我不敢说它们简单;因为世上的文章没有一页、没有一字不是以宇宙为鉴的,宇宙最显著的属性便是纷纭复杂。”①用最简单、最精确的语言表现最复杂的东西,成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的一种风格。但无论博尔赫斯短篇小说的叙述内容和叙述方法如何,其小说的开篇艺术特点都不容忽视。
博尔赫斯小说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阐述题目、交代所述故事背景或者故事的文献出处开篇的。博尔赫斯阐述题目的小说开篇,对于所写人、事、物本身都有比较简洁而确切的描述、联想或论说,这些描述有的客观似说明、介绍,有的久远似追溯、回忆。这些描述如此具象,能够让人对所写对象生出好奇之心,能够让人感知到所写对象的具体形态。比如《通天塔图书馆》,小说开篇描述了图书馆的具体形态,如同说明文一样,让这个作者所描述的地方,在读者的心中有一个真实可感的独特印象。之后,博尔赫斯将这个具体可感的事物同虚构的故事相连接,使故事煞有介事,言之有据。
这种开篇方式,让我们注意到,开篇是紧随题目而来的,这些小说的题目一般是一个名词短语。比如《凤凰教派》的开篇,博尔赫斯对“凤凰教派”的起源、称呼进行了叙述,尤其是在博尔赫斯的第一个短篇集《恶棍列传》中,很多小说开篇都对题目有相当的描述、联想或论说:《难以置信的冒名者汤姆·卡斯特罗》开篇直说用这样一个名字的原因;《女海盗金寡妇》的开篇,博尔赫斯由“女海盗”联想起许多历史上的人物,等等。博尔赫斯的一些小说开篇在阐述题目时,也对故事的背景、引用的文献资料做了相应交代,如《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南方》的开篇。博尔赫斯的部分小说开篇,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交代并说明了故事选材时参照引用的文献材料,这对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来讲,作用也十分明显。一方面,这使故事显得真实可靠,有迹可寻;另一方面,便于叙述,可顺理成章地对材料加以发挥和再创造。博尔赫斯的小说开篇对所选故事的取材一般都标记上确切的时间,甚至有些故事情节的发生时间能够精确到分钟,比如:《秘密的奇迹》《永生》《扎伊尔》等小说的开篇。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甚至有以确切日期做题目的小说,类似日记一样的叙述,若不是故事情节的离奇,我们很难相信作者叙述的虚构性。透过博尔赫斯这些标记确切时间的小说开篇,我们能够总结出其时间指向的共同点是过去,而其小说开篇叙述的时间立场,则是肯定现在。一切从现在开始,在现在结束,错过现在就要回溯过去,遥望现在就要虚构将来。博尔赫斯的小说开篇,正是在肯定现在的前提基础上,肯定虚构的过去和将来。因为在现在面前,过去和将来是记忆中的虚像和等待里的虚妄,唯有现在真实可靠。博尔赫斯说,“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而“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②。时间和空间在博尔赫斯身上交汇,博尔赫斯透过现在的时间叙述过去和将来。博尔赫斯在小说集《布罗迪报告》序言中,说出其小说将时间和空间写得遥远的原因,即“以便更自由地发挥想像”。而博尔赫斯却没有道明其将时间和空间(时间、地点、人物、背景)写得极为确切的原因,在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解释,这个原因就是,让读者相信其小说中自由发挥的想象确实可靠。关于小说《三十教派》,博尔赫斯虽然在短篇小说集《沙之书》后记中说它“毫无文献根据,叙说了一个可能发生的异端邪说的故事”,而这篇小说的开篇却依旧言之凿凿。
博尔赫斯的小说着重于讲述故事,讲述相当遥远的故事,以及讲述那些故事发生的内在原因。所以对于故事叙述的开篇,博尔赫斯要有针对性地提及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背景,以及文献出处,交代故事的梗概,而且非常简洁、确切。这些交代既对故事有所透露、阐述,又不失神秘、有趣。再者,由于博尔赫斯的小说都非常精短,这也决定着其小说开篇的精短。小说的开篇表现出一个讲故事的人的沉着和冷静,这个讲故事的人带着足够的耐心和勇气,让读者在开篇沉静下来,在一开头就凝视一个遥远、清晰而真实的轮廓。
实际上,博尔赫斯的一部分小说开篇在阐述题目和交代背景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隐藏着一个作者“我”和叙述者“我”,或解释题目,或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或提供故事的文献出处,它虽然没有明确以“我”的身份出现,但在例如像《永生》这样的篇目中,我们能够看出一些眉目。甚至完全可以在这个开篇段落里的许多句子前面加上第一人称“我”,那么这个“我”便成为一个作者“我”和叙述者“我”相互重叠的身份。博尔赫斯小说开篇出现“我”,则成为其小说开篇的一个重要方式,比如小说《叛徒和英雄的主题》的开篇。
小说以“我”的口吻叙述一个已被明确告知是故事的故事,博尔赫斯在叙述完这个拯救并葬送一个人的故事后,再也没有以“我”直接露面的形式和读者说一句话。从这个意义上说,博尔赫斯的小说,开头就预示着结尾,故事讲完了,小说也就结束了。同《叛徒和英雄的主题》开篇相似的《釜底游鱼》的开篇,在第一段概要说明了故事主人公本哈明·奥塔洛拉的出身、野心、经历和死法,整篇故事情节的奇妙或者复杂之处,在于哈明·奥塔洛拉最终成为被别人利用的玩偶。小说的开篇对这个复杂之处避而不谈,单说故事的背景和梗概,这就给故事留下很多可供填充想象魅力的空间。
小说《决斗》第一段除了简要交代一个故事即将被叙述之外,我们还能够读到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我”强烈介入的语句。在整篇小说行文过程中,同样以故事讲述者口吻出现的还有五次“我们”和两次“我”,其语句都是述评式的。这里的“我”,已经照《叛徒和英雄的主题》的开篇有所延伸,已不再是仅在开篇出现讲述者“我”,而是断断续续地分布到全文,融入进了故事的叙述。这使得小说的开篇没有了前者的“有头无尾”之感,在叙述时,一步一步深入地向读者说明其开头所讲故事具有强烈的真实感和现场感。小说《沙之书》通篇采用第一人称“我”叙述。
在开篇,博尔赫斯并用了两个转折。首先是用几何学概念开头,作者虽然说那不是开始讲述其故事的最好方式,但作者仍旧使用;其次人们讲述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但作者还是直陈其故事一言不虚。这与之前我们所提及的开头方式有所不同,这个开头显然是作者有意要“跳”出来,试图站在更高的位置进行叙述。我们可以设想将《叛徒和英雄的主题》开头一段去除,那整篇小说也依然完好地存在。而加上这段“说明”样子的文字,就有了所谓的“元小说”或者“元叙述”的意思。博尔赫斯这样的交代文字一般都十分精简。而其实质不过是一个故事开头,一个讲述者的开头语,毕竟故事总要有一些来由。显然,博尔赫斯小说开篇的这种作者“我”与叙述者“我”、参与者“我”重合的以实就虚方法,成为读者从现实跨入虚构故事的台阶,博尔赫斯让读者在这个台阶上,踏实在以入虚幻,信虚构以为真实。
[1]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315.本文相关引文均出此书,不再另注.
[2]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时间的新反驳[M].王永年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