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霞[上海电机学院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240]
作 者:赵金霞,上海电机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瑞士著名德语作家彼得·比克塞尔(Peter Bichsel),长期将其写作视角投向社会问题和普通人,素有“作为沉默者的叙事作家”之称。其用词极其简洁,常用短句,但在最质朴的词句和最普通的场景里蕴含着发人深思的力量,儿童小说《桌子就是桌子》(以下简称《桌子》)就是这样一篇佳作。
小说的故事梗概如下:一个不擅长社交的孤独老人在一成不变的生活压抑中,希望找到一些变化,他思考为什么特定的社会对象会有特定的名称。例如,为什么一张桌子被称为桌子(Tisch),而不是称为地毯(Teppich),他认为他的想法非常有趣并且开始给各种对象重新命名,并造就了许多听起来非常有趣的句子,这种变化让他心情非常愉快,不断地替换着概念。但他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个月后,他开始忘记这些对象最初的名称,他无法听懂周围人说的话——而且更糟糕的是,周围人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尽管他们说的是相同的语言,但是根本无法沟通,因为他们针对同一对象使用不同的名词。他最终变得比以前更孤独,更忧郁了。作者通过老人近乎荒诞的行为,揭示了老年人与社会隔绝这一沉重的主题。
这篇选自比克塞尔《儿童故事集》的短篇小说从故事的表面结构看,是写给孩子的故事,比克塞尔似乎并未刻意追求艺术形式上的突破。小说的语言简单明了,多用简短的简单句;故事短小,加上穿插其中的儿歌,符合儿童的阅读偏好;时间结构呈线条式,沿用了传统的叙述方式,以旁观者的角度讲了一个普通老人的故事。小说中老人的行为就像个孩子:为了摆脱孤寂,拿语言做游戏,发明了自己独有的语言,说话不按常理,语言自由随意,并从中获得快乐。孩子们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他们的心中对主人公有一种认同感,故事的情节能吸引他们,他们对老人产生同情,还会获得“要善待语言”的教育。
而从语用学的观点出发,语篇与读者之间的互动过程具有不确定性特征,每个语篇都有可能潜藏着多种不同的解读视角。以成人的视角看,这篇出版于1969年的小说,虽然距今有几十年的时间了,但放在今天的社会中来解读,依然有着现实的意义。近年来兴起的文学语用学,为人们解读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及其含义,提供了多种思路。文学语言在输入与输出的过程中,语言现象与社会文化因素,与作者、读者心理因素会不可避免地发生交互作用,阅读是发生在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种合作活动。所以,对作品的分析,应将作者、文本、读者的三维关系考虑进去。①
Iser认为,文学作品具有两个特征:艺术性(artistry)和美学性(aesthetics)。艺术性是指文学语篇之特征,美学性则是通过读者阅读文学语篇而获得的思想变化和情感感受。②在这一点上,阅读过程是由文学作品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形成的,作者在“自我叙说”时,期望获得读者的“感应”。所以,叙述者在他的叙述过程中除想方设法地抓住读者或听众,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还会努力唤起他们的思考。在《桌子》中,作者将老年人与社会隔绝这一沉重的话题通过儿童故事这种体裁来表现,给读者以出乎意料之感,但作者在此却有自己的深意。
一方面,老人与孩子有许多相似之处。人们常说“爷爷的行为像个孩子”,“老小老小,老了就像小孩一样”。这说明,老人也会有像孩童般幼稚的举动。老年人由于退休、身体等方面的原因,他的生活范围缩小,生活的中心也变狭窄,使得他们的认识范围大不如从前,而孩子由于年龄原因被限制了活动范围,他们的认识范围也受到了限制。另一方面,老人未来的命运与孩子却完全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范围的扩大,孩子随时能与社会建立起联系,老人却做不到,他的交往空间只会越来越狭窄,人也越来越孤独。以儿童作为潜在的比较对象,更显示出老人未来的无望。③所以,比克塞尔认为,“这不是轻松愉快的故事,它以伤心开始,以伤心结束”④。
通过儿童故事这种体裁,作者做出了某些暗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通过自己积极地理解与想象,可以体会到作者通过体裁与主题的对比,揭示老人一旦与社会隔绝,他就很难再像儿童一样,重新回到社会中的写作意图。在此,作者希望唤起社会对老年人的同情与关注,以及像关心儿童一样关心老人的潜在意图得到了实现。
要成功实现语篇(或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交际,其中重要的一点是,作者能否有效地运用某种语言风格(linguistic style)或修辞手段对接受者进行劝说或产生一定的影响。修辞手段是用来产生劝说性语篇的一种技巧或艺术,而隐喻是最具代表性的修辞手段之一,如G.库尔茨所言,隐喻具有“文本结构作用”,它“显示未来意义的可能性,连接环境与性格、空间和故事,构建支配性结构”⑤。除此之外,作为文本的内因素,隐喻在叙事过程中重复出现,刺激并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从而赋予叙事深厚的文化内涵。比克塞尔在《桌子》中充分运用这一修辞手段,使得叙述在读者的心灵中产生了震撼。
桌子这一日常家具在小说中频频出现,达到十七次之多,同样的桌子寓意却不同。该小说的标题是《桌子就是桌子》,两次出现的桌子有着不同的含义:第一个“桌子”是老人家中的一件家具,而第二个“桌子”,则喻示老人在经历了一系列求新求变的语言尝试之后,以失败,伤心结束,落得个与世隔绝、无法与人交往的结果。
正文的第二段,在介绍老人及其居住环境时,“桌子”又出现,作者介绍道:
他的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条地毯、一张床和一只柜子。小桌上摆一个闹钟,边上堆着一些旧报纸和一本照相簿,墙上挂一面镜子和一幅画。
从这一段里,人们看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的老人,住在一间很平常的房子里,陪伴他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几样家具,那就是他的主要活动空间,桌子是他的生活必需品。
老人每天早上出去散一回步,下午散一回步,同邻人聊上三言两语,晚上就在桌前坐着。天天都是如此,从无一点儿变化,星期天也不例外。每次坐在桌前,他就听闹钟发出滴答的声音,没完没了。老人的生活毫无变化,甚至是无所事事。人们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老人,天天重复着几个同样的动作,出门——进门——坐在桌旁——看着闹钟——打发一天又一天的时光。作者借助重复出现的“桌子”,象征老人生活的简单重复,单调、无趣。
随着春天的来临,周围世界出现了一些变化,老人喜欢这一切,他以为“现在一切都要变了”,可是,在他满怀希望地出去走了一圈回家后,他发现,在他的家里,依然死气沉沉,还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
终于,老人的拳头“猛击桌面”,一下又一下,叫喊着“非变不可,非变不可!”桌子承受着愤怒,这是老人对自己目前境况的不满,是改变的渴望。所以老人想出一个主意,通过发明自己的语言,替换物品的名称,使自己的生活有所变化。
床他叫画,桌子他叫地毯,椅子他叫闹钟,报纸他叫床,镜子他叫椅子……
这种“游戏”让他觉得新奇而兴奋。但不久,老人再也听不懂那些说传统、常规语言的人说的话;反过来,那些人也听不懂老人的话,老人“只能沉默,只是自言自语,连招呼都不打了”。
虽然他发明了“只属于他的语言”,“桌子不再叫桌子”,开始这看起来很有趣,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生气,但随后他就忘记了这些词、东西原来的说法。他的处境出现了问题:他损害了语言的实质,破坏了语言的“所指”和“能指”系统,改变了与人交际的基础,为此而受到惩罚:玩弄语言的结果是他陷入了与他人无法交流的境地,他如同坐在“沉默的监狱里”,变得比以前更孤独、更忧郁了。
文中,老人与社会隔绝的原因是他因求变而玩弄文字,损害了语言的实质。在比克塞尔平实的叙述中,读者还能感受到索绪尔的符号学思想。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指出:“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符号具有任意性”,但索绪尔认为,在同一个语言社团中,什么符号(能指)代表什么意义(概念)是不可论证的,是不以某一个体或某一集体的意志为转移的——它们之间并没有某种自然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声音材料与客体之间的简单对应关系,而是要取决于社会全体成员所认同的共同的经验和习惯。符号的任意性首先体现在其具有规约性,即“约定俗成性”⑥。“桌子”对应的物品,是已经被老人所在的社会认可了的,老人对他进行了随意的更改,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文章中,作者赋予了桌子多重含义,它既是老人普通、单调生活的写照,又是陪伴他在“沉默的监狱里”坐牢的一样物品,同时也是语言试验对象和失败的一颗苦果。
《桌子》中也多次提到了老人住的房间。文章的开始有一段关于“房间”的描写:“在寓所顶层”、“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条地毯、一张床和一只柜子”。老人每天早上和下午会离开房间,出去散步。春天到来时,老人觉得“一切都要变了”,非常高兴地走出房间,心情畅快,等他再次打开房门,回到房间里时,他发现“房间里一切还是老样子”,所以他“满腔的喜悦烟消云散”,因为什么都没有变化。于是,老人愤怒了,他要改变这一切,他整天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行着破坏语言实质的游戏,很少走出房间,当他再走出房间时,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理解旁人,旁人也不再理解他了”。
这里的房间,既是老人现实中的居住地,又具有某种象征的意味:房间里摆设的一成不变,如同老人的生活,天天如此,了无生气;房间是一个封闭、自我的空间,是与外界隔离的世界,老人每天走出房间,是希望与社会进行交流,与人进行交往,但每每失望而归;回到房间,就回到了与社会、他人隔离的世界。房间里,处处让人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孤寂感,看不到希望,甚至有恶化的倾向。最后,当“发明自己的语言”的尝试带来的是失败的结果后,老人就很少走出房间,而是坐在自己“沉默的监狱”里。
桌子和房间,暗示着单调、隔绝、情况的恶化,这些隐喻手法的运用,使读者在心灵上产生震撼,从而形成与作者同样的感受和反应。
文学语篇一经问世,就不仅仅是一种“自我叙说”,而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交流姿态。对话意义观认为,在作者、文本、读者的三维关系中包含着对话关系。因此,文学文本要想实现其功用,就必须在作者的“自我叙说”之外获得读者的“感应”。作者通过文字与读者展开交流,读者根据自我的语境对作者表达的意义进行反馈。⑦
当成人读者读这篇儿童故事时,他的“感应”远远大于儿童。比克塞尔笔下的这位老人“少言寡语,无精打采,疲乏到不会微笑,也不会发怒”,寥寥数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离群索居,对生活没有了热情,社会地位被边缘化的人物形象。“他或许结过婚,有过孩子;或许以前还在别的城市住过”,这两个“或许”,既让读者对老人从前的生活产生猜想,也暗示着现在没有人对这个老人感兴趣,关心他的生活,同时还告诉读者,老人目前的状况是独居。比克塞尔在对老人及其普通的生活和外貌特征进行描述之后,评论道:“这个人几乎不值得去描写,他和其他人几乎毫无区别”,这里读者感知到的信息是:这位老人代表了一个普通而平常的群体;作者通过对个体的描写,展示了老年人这个群体的生活。
小说中,比克塞尔使用平实的描述,对老人的孤独生活也未作过分的渲染,整篇文章中从未出现过“孤独、隔绝”这一类词,但读者在阅读这篇文章时获得的思想变化和情感感受却随着阅读过程的深入日益强烈,感受到了一种习以为常却又难以忍受的孤寂,与作品之间产生了互动。在个人生活和社会的范畴中,读者理解了作者希望表达的日常生活的单调、无聊、孤单,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作者在小说中的“遗漏”和“空白”都通过读者对背景的了解和想象得到填补,作者的意图通过读者的想象力得以实现。
当今的社会,科技与生产力的高速发展,物质极大的丰富,人际关系却日渐淡薄,冷漠。社会福利制度所能提供给老人的只是最基本的物质需要,老年人精神上的需求却被忽视了。他们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倾听,没有人爱,变成了真正的弱势群体和边缘人,逐渐退出社会舞台的老年人感到绝望的是精神上的孤独与隔绝。他们逐渐失活(Inactivity),与社会之间心理互动消退,成为了不幸和痛苦的存在。⑧
读者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是具有历史性和创造性的,阅读旨在消除与文本的陌生和疏远,克服时空间距和历史情景造成的差距。文学作品作为一种既是具体又是想象中的对象,只有在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努力下才具有生命,只有依赖读者的阅读和阐释才能在新时空中延续。比克塞尔的这篇儿童故事,在当今社会成人的解读中,摒弃了它表层的幽默,让人看到的是文明的进步中人与人之间沉重的隔膜,现代人在这种隔膜中日益沉默,这种沉默并不是现代人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而是拒绝说话。
①⑦ 张缨.文学作品的语用学阐释 [J].名作欣赏,2010,(04).
② Iser,W.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gs University Press,1978.
③ Peukert,K.W.Die Genes des Wissens in Peter Bichsels Kindergeschichten,in:Neue Pdagogische Bemühungen[C].Essen,1973:12-15.
④ Bichsel,P.Kindergeschichten (7 Kurzgeschichten) [M].Luchterhand,Darmstadt:Neuwied 1969,25.
⑤ Kurz,G.Metapher,Allegorie,Symbol[M].Gttingen:Vandenhck und Ruprecht,1997,81.
⑥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6.
⑧ 乐国安.国外人口老化理论的心理学研究述评[J].心理科学,20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