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强[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 408100]
作 者:蒋建强,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小鲍庄》是王安忆20世纪80年代中期创作的一部作品。一直以来,它被放置在“寻根”的文化背景下,进行着种种阐释。而本文对小说文本中呈现的这几段情感故事进行适时关注,无疑具有别开生面的小说解读意义。
一“、恋母情结”下的情爱书写——拾来与大姑及二婶的情感世界 拾来的出生有点特别,他是大姑(当闺女时叫小慧子)与一个游走四方的货郎的私生子。私生子的暧昧身份与父爱缺失的家庭空间,让拾来的成长环境显得嘈杂而诡异“: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拾来,你大姑……”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拾来就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与探究的追问中与大姑相依为命。在同吃、同睡的生活细节里,拾来建立起对大姑最初的感情。月光下,拾来倾听着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有说不出来的熨帖温暖。“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像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加“,拾来大了,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他对大姑的深情中生长出一丝莫名的东西。依恋中掺杂着叛逆,甜蜜中混合着惊恐。“拾来越发地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像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在温暖的峡谷里沉睡了十八年的拾来,在某个春天的夜里突然醒来。他焦躁不安、辗转难眠……
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认为,一些男人选择对象的条件和恋爱的方式是比较奇特的。“这就是他们幼儿时代对自己母亲的那种眷恋之情的固置……对于正常人来说,他们选择的对象固然还保留着‘母体原型’的痕迹,但他们的原欲脱离开母亲的意象还是相当容易的,这类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原欲在母亲身上倾注得过久,因而,即使越过了青春期,其母亲的特征仍深深地影响着他们对爱人的选择——她们之间的相似使我们不难认出这一爱人乃是他母亲的替身。对此我们可以用一个有趣的比喻加以说明:婴孩如果生产顺利,他们的头大都是圆的;如果不幸诞生时遇到困难,延续时间过久,他们头部的形状,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母亲的骨盆中塑出来的,”这就是所谓的“恋母情结”。“恋母情结”又称“俄狄浦斯情结”。在精神分析中,指以本能冲动力为核心的一种欲望。简单地说,是指男性的一种心理倾向,就是无论到什么年纪,都总是服从和依恋母亲,在心理上没有断乳。大姑是拾来血缘事实上的母亲,拾来的“恋母”有着生活与情感的双重依赖,他注定无法摆脱。然而“,恋母”毕竟无法面对,所以,当大姑对他说“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的时候,拾来只有逃离,离开这个爱而不能恋的女人——母亲,带着些许仓皇,带着些许悲怆,带着些许哀伤。
然而,拾来挑着货郎挑子上路与逃离,只不过是他另一次名正言顺“恋母”的开始。从他看见二婶的那一刻起,大姑的影子就转移到了这个“四十多岁,是个毛呼眼”的女人身上。“拾来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像一股温吞吞的河从心上淌过去。“”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切,就……怎么说呢,心里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拾来忽然心里一咯噔,他咋在这青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于是,一个烟荷包、一碗茶、一顿饭、一两句宽慰人心的话、一个可以落脚的地……在拾来看来,更是具有了意味深长的含义。说也说不清,想也想不明,躲也躲不了,走也走不掉。拾来的“恋母”情绪终于在二婶这里得到了落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拾来尽管还会遭遇到许多有关身份、地位、权利等问题的困扰,甚至也会和二婶吵吵闹闹,但这些问题最后都会有一个解决的办法。解决得是否圆满拾来觉得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妹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是媳妇,是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的”。
二、封建婚姻桎梏下的自由爱情追求——小翠子与文化子及建设子的恋爱关系 小翠子出场时是一个打着莲花落子要饭的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因为聪明、乖巧,被鲍彦山家里的收养在屋,给大儿子建设子(二十岁左右)做童养媳。小翠子是个机灵鬼,建设子是个老实蛋,机灵鬼和老实蛋没有共同语言。“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来了,像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似乎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这个丫头太聪明了,建设子那么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能乖乖地跟他过吗?于是,“她就拼命地使唤小翠子,似乎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翠,喂猪了!’‘翠,把你哥的衣裳拿到河里洗了!’‘死妮子,水缸见底了。’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巴越发地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封建包办婚姻对小翠子的压抑与束缚由此可以得到明证。在此心境下,上过学,读过书,晓得男女平等,具有民主思想的文化子挺身而出,他的帮助在小翠子心中无疑会激荡起异样的情感涟漪。况且,文化子口齿伶俐,眼尖嘴甜,经常赶着小翠叫“翠姐”,有时,竟然嬉着脸对小翠说:“我看你还怪俊呢,翠姐!”小翠子有点气恼,有点羞怯,还带点甜蜜。她慢慢觉得,只有对着文化子,她才有了生气,她才敢“撒野”。小翠子与文化子,一个属牛,一个属鼠;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挑水、割猪菜、拉呱、唱曲……日常生活的平凡点滴在两人的演绎中幻化成沁人心脾的情感乐章,一切都那么自然、生动、美好。这是源自心灵的自由,这是出自性情的契合。两颗稚嫩的心,一份懵懂的情,在接近、在升腾。
接下来的反抗就在所难免了。小翠子先是拖延着与建设子圆房的日子。后来,实在拖延不了的时候,她以“消失了”的方式进行彻底的抗争(她跑到十里地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去了)。然而,她还会回来的,只不过她要再等一些时日,等到建设子另外成亲之后。这是他们的约定,也是他们自由恋爱的承诺与誓言。等待也许还很漫长,但她并不觉得孤单、害怕,她的耳畔总是反复回响起这样的声音:“翠,我想你想得好苦。翠,要走,我们一起走。”她知道,在不远的那个村庄,有一个叫做文化子的男孩,每天夜晚,都会和她一样,仰望星空,祈祷上苍,急迫又耐心地等待着自由爱情的降临。
三、传统文化意识与现实心理冲突下的婚恋叙事——鲍秉德与疯妇及新媳妇的婚姻故事 通过鲍秉德与疯妇及续弦之间的婚姻故事,可以窥视到传统文化的潜流与现实心理之间的冲突。毫无疑问,鲍秉德对于疯妇曾经是有感情的,而且,这感情还相当真挚。“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底。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脸庞像一轮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梢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来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髻,小山似的勾坠得脑袋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像一朵桃花。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闭塞的乡村文化与封建的传统意识,赋予了鲍秉德一种思想:老婆的价值首先在于延续香火、传宗接代。所以,当鲍秉德家里的接二连三地生下五个死孩子时,她的意义也就被彻底虚化。这不仅消解了鲍秉德对她的爱,甚至连鲍秉德自己对于生活的热望也被泯灭了。他“一日比一日话少,成了个哑巴”。而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暴力下,鲍秉德家里的更是很快丧失了生命的元气,最后终于疯了。
鲍秉德与疯妇之间的日子就这么毫无希望的延续着,一年、两年……八年、九年……鲍秉德虽然口里一再强调“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个份上,我不能不仁不义”,但是,私底下,他却隐隐地、暗暗地怀恨着鲍仁平,因为正是这个“文疯子”把他和疯妇之间的故事宣传出去了,让他“想离也离不成了”。传统文化影响之下的“仁义”,在鲍秉德心里其实不过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虚妄:“离不成”,而现实生活的苦衷却成为永远无法向他人诉说的隐秘念头:“想离”。“想离”而“离不成”的矛盾,无疑泄露了鲍秉德在传统意识与现实心理之间的冲突与尴尬。后来,疯妇几次三番地寻死觅活,终于在百年未见的大洪水里,不留一丝痕迹地走了。鲍秉德自然有苦楚、有泪水,然而,似乎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他说,这“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疯妇死了三个月,鲍秉德又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还是大闺女呢!他觉得这个娘们就是专门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搂着这样的娘们睡觉,睡得实在、踏实。鲍秉德对于婚姻、家庭、老婆、孩子的传统文化理想,在这个新媳妇身上得到真切的落实,他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在那个闭塞的小村落,鲍秉德和他的新媳妇开始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这生活困苦而实在,平淡而久远。
抛开《小鲍庄》宏大的寻根主题,通过对潜伏于作品中这三段情感故事的细致分析,人情人性的纤细毫发历历可现。而细腻绵长的情感表达使《小鲍庄》呈现出与以往迥异的艺术品格,由此再次证明,任何对文学作品进行唯一界定的企图必然瓦解。多角度、多层面的对文学作品进行探究,无疑具有长久的价值和意义。
[1]王安忆.中篇小说选——王安忆.小鲍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2]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心理哲学[M].杨韶刚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