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洁非
四镇·武人
/[北京]李洁非
世上自有国家以来,便伴随武力。武力,不唯帮助国家建立,亦为其维持存在所仰仗。但武力与国家间的关系,从来有两面性——可以是捍卫、守护者,亦能成为破坏者,甚至毁灭者。
有鉴乎此,各种类型或制度的国家,都曾设法解决这一难题;迄今来看,却没有堪称完善的方案,就连现代民主政体也不敢自诩可以高枕无忧。虽然从现实有效性观察,民主政体下武力失控的可能性极低,军人凭藉武力发难、一举改变国家现状的情形,基本消失。但现实情形并不足以消除理论上的担忧,以美国为例,我们时常从其电影、小说等看到军方因不满现实试借武力一逞己志的假想情节。此虽仅为文艺家的想象,但其构思与叙事却并非全无来由和依据。
所有国家(朝代)的创建,几乎都是行使武力的结果,一般而言,权力瓜分将体现军功的因素,从而普遍形成显赫、强大的军事贵族阶层。一位欧洲史学家这样说:
他们就是围绕在每一个有权势者(包括国王在内)周围的王室武士(household warriors)群体。虽然当时有各种难题困扰统治阶级,但最紧迫的问题却不是和平时期的国家或私人庄园的管理,而是设法拥有作战手段。无论于公或于私,无论是为了无忧无虑地工作,还是为了保卫生命和财产,许多世纪以来,战争一直被认为是对每一个领袖的事业的常见威胁,以及各种权力职位存在的目的。①
这些人,我们不妨大致或笼统地称他们为“骑士”,虽然严格意义上“骑士”只是“最低层封建主”②,但因其广为人知、比较通俗,我们姑且用它来指代欧洲中古时期整个的军事贵族阶层。我们知道,骑士文学是欧洲文学非常悠久的品种,例如,西班牙有熙德传说,法国有《罗兰之歌》,英国有亚瑟王和圆桌武士故事。假如你不很熟悉这些,起码听说过《堂·吉诃德》,那也是骑士文学的反讽之作。当然,更可以读一读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如《约翰王》《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二世》……里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物。这些情节中,不断出现某某公爵、某某伯爵,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像布洛克谈到的,“虽然正式集会由于戴着王冠的国王的光临而大大增添光辉,但诗人甚至对中、低级贵族召开的最普通会议也给予慷慨的渲染”③,这是欧洲古典文学津津乐道、颇具特色的一番炫华场景,我们中国读者往往对此有深刻印象。而此类场景的历史背景是这样的:
卡佩王朝初期封建割据不断加强,法国领土上存在着数十个大的封建公国和伯国,卡佩国王对他们除至多保留领主与附庸的关系外,没有任何其他控制权,他们在其领地内行使着完全独立的统治权力。这些封建公、伯国主要是诺曼底公国、勃艮第公国、阿基坦公国、布列塔尼公国……④
这是中世纪的法国,而在英格兰、意大利、德意志,情形皆相仿佛。
在尊贵然而孤立可怜的国王与口头宣誓效忠、实际则因为行使着独立的权力而往往飞扬跋扈的军事贵族之间,我们隐隐约约懂得何谓“既有入侵、又有内乱的反复不断的战争状态”——布洛克并且说:欧洲“一直生活于这种状态”⑤。军事贵族集团的强大带来两个影响:一是国家稳定系数偏低,君弱臣强,王权不能有效管理国中武装力量,叛乱、纷争、冲突频繁出现;二是国家被军事贵族实权所架空,后者对国家的效忠可以只是名誉上乃至表面的,而凭藉领地、城堡行军事割据之实,相对于统一、完整形态的国家,其社会经济生产和文化发展存在较多障碍,面临很大不利因素。
中国历史由于独特的文化源头,走在另一条路上。两周期间,中国也实行与欧洲相近的“封建制”,但是,通过“周礼”亦即一套伦理规范,封国与王权、封国与封国之间去军事化,在道德框架内达成秩序的认同与信守。不过,平王东迁(前770)起,从春秋至战国,先前的道德认同逐渐崩解,此后大约五百多年,王纲解纽、霸道兴起、天下攘乱、武力失控,此即为何孔子会屡屡梦见周公,终生以恢复周礼为己任。
五百年大乱,秦国强者胜出。秦以最强武力敉平、消灭其他较弱的武力,从而建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这一国家形态,天然地包含抑制、防止超越国家之上的武力之存在的思想,“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 ,以为金人十二”⑥。这种认识,带着很强的中国文化和历史特色,世界其他地方,无论欧洲还是东方的蒙古、日本,均无由致之。所以,中国能够出现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构想与实践,别处则不能。但秦朝虽将这一诉求表达出来,却并未找到用以支持它的架构,毁坏大城城防、收缴销毁天下兵器,都是些硬性和外化措施,仅此肯定不能真正达到目的。代之而起的汉代,开始寻找中央集权与“封建制”政治原理的不同,文、景、武三朝,贾谊、晁错、主父偃先后提出《治安策》《削藩策》《推恩令》,从思想上明确中央集权认识,与“封建制”划清界限。这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而且独具的进展,目今一般历史教科书囿于成说,用欧洲历史模式套论中国,将两千年帝制时期称为“封建社会”,而实际上,自秦代起中国就脱离于“封建”体系,进入中央集权模式。
而具体的形而下的制度建设,则还要经过几百年方形完备。其中要格外注意中国选士制度的形成与变迁。《汉书·董仲舒传》说: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⑦
究竟是“自仲舒发之”抑或稍早些,或许待定,但中国政治土壤中的确长出了一株独特的幼苗,它在几个世纪间从贡举制逐渐演化到科举制,如邓嗣禹先生所论,最终定型于隋唐两代:“科举之制,肇基于隋,碻定于唐。”⑧
把历史对照起来,才比较容易看出名堂:在大致同样的时间段,欧洲形成了军事贵族的骑士集团,中国则生成靠笔墨吃饭的文官集团。他们成为各自的社会中坚。在欧洲,若想做人上人,得靠骁勇、征战和军功;在中国,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靠的是学识、德行或吟诗赋文的才具。这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区别,以及权力的去向。随着“士”的阶层的生长与壮大,中国将社会权力移交给远离武力的文官政治,后者“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以武力方式构成威胁——首先当然是对帝权本身的威胁,其次,客观上人民遭受兵燹之灾的几率也大大降低,这意味着社会可以期待较长久的稳定。对此,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兵制三》里有一简明概括:“唐宋以来,文武分为两途。”⑨自从这权力模式定型以来,有一种看法就在中国扎下了根,即:“天下”虽于“马上”得之,却不能于“马上”治之。这可以简化为两个字眼,“武功”和“文治”——国家建立或改朝换代主要依靠“武功”,而社稷延存和祚运传续却取决于“文治”。
所以一般地讲,新朝代建立后,会马上着手改变“打天下”时军事系统的状态,使整个系统重组。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往往被讲述成阴谋故事。其实不然,这一情节来自中央集权政治结构内在而自发的要求,所发生的也远不是一些卓有战功的将军个人权力地位边缘化,而是整个军事系统都被重新构造。这种重新构造,每个朝代原理相同,具体方式方法不一。唐宋两朝,军权收归中央,“然其职官,内而枢密,外而阃帅州军,犹文武参用”⑩,文职重臣外出领军,为全权性质,可直接带兵,亦即文臣临时变身将军,故曰“文武参用”。而在明代统治者看来这很不彻底,它进一步设计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制:
文臣之督抚,虽与军事而专任节制,与兵士离而不属。是故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势不可叛。11
简言之,明军领导管理有两个并存的层面,一为文官系统的督抚,一为武臣系统的总兵、参将等。前者管控后者而不与部队发生任何直接关系,后者领兵而接受前者的指令。这种设计,目的不言而喻:分散武力的领导权。问题是,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们发现关键在于这句话:“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换言之,把权力加以切割,交给一些人财权而不给他们兵权,交给一些人兵权而又不给他们财权。古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明朝正是将“兵马”和“粮草”拆解成互不相干的两块,有“兵马”者无“粮草”,有“粮草”者无“兵马”。如此一来,谁也不能单独控制武力,非于彼此依赖的同时,又彼此牵制不可。在此,明朝统治者很会动脑筋,想出的办法颇为巧妙。当然,决定性因素还是中央集权体制,没有这样一种财赋尽归中央的体制,显然无从以“粮草”来控制军队。
某种意义上,明代确实做到了“使其势不可叛”,近三百年中,不是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军,而是没有真正的军事强人。武力之于国家那历来的两面性,似乎成功地变成了一面——只有顺应国家需要的一面,而无危害、破坏的一面。
可惜,世上无十全十美之事。虽然武力之于国家的两面性似乎被化解,但这化解方式本身却有自己的两面性。“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承平状态下可有效防范武力失控,可一旦国家面临较严重的外患或内忧,所带来的问题恰恰也就是不能有效控制武力。因为,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势必是内耗与掣肘。不单如此,“节制者”、“操兵者”两种角色长期定向化,还阻断了健全军事家的产生。此即黄宗羲指出的:
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崇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12
但他只讲了某一面的情形,还有另一面,亦即“节制者”不知兵。在以文抑武的军事系统中,文官出身的督抚都是些读着圣贤书、念着“子曰诗云”长大的进士,派他们去“节制”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寻常剿讨小股毛贼也许还看不出来什么,狼烟四起、遇到大规模战事时,局面实在不免荒唐;既然不知兵,实际上,他们也很难“不为大帅驱使”。
帝制中国,无论统治者还是老百姓,都从“文武分途”或者说文官政治结构受益,国家安定,生产能够保持,文明的脚步较少受干扰,这些都应看到和承认。一直到18世纪,中国的经济在全球鳌头独占,与从制度上有效抑制武力的破坏性有极大关系。不过,正像一开始所说,国家与武力这对难兄难弟的矛盾,没有尽善尽美的解决方案,相对较好的方案也必然存在不足。从帝制中国的情形看,自从晋、唐经历最后两次严重内乱而终于找到有效抑制武力破坏性的制度后,宋、明两大朝代因内部武力失控而起的危机均不再至,董卓、安禄山式枭雄销声匿迹,他们最后覆亡无一例外由外族入侵所致,这也绝非巧合。
问题正在于,当内部武力失控的可能大为削弱时,国家整体军事能力和效率必然随之下降。其害处,承平之世丝毫看不出来,一旦“有事”,虎皮羊质、外强中干的真相便会暴露。宋、明脆败于西夏、金、蒙古、满清诸外族,一直以来被归之于后者武力超强。这固然未为无理,但人们谈得还是很不够,其实是宋、明自身军事肌体何其虚弱、不堪一击。这两个朝代几乎不能赢得任何一场战争,虽然局部来看它们并不乏军事奇才和英雄人物,杨家将也罢、岳家军也罢、戚继光也罢,但置诸整体,宋朝、明朝在军事中的表现皆属低能。归根结底,这不应到个人身上找原因,而是制度使然。以文抑武,不光严重制约军队的战斗力,还使得军事领域掺杂、充斥着官场政治的各种阴谋气息,在潘洪如何陷害杨继业、秦桧如何损毁岳飞、北京官场如何倾轧袁崇焕……这类故事中,有着宋、明两代军事机器的典型特征和原理。简言之,“无事”时它的确十分有效地消融了导致军事强人产生的能量,然而“有事”时它却恰恰销蚀了国家对于高效军事组织和伟大将领的希望。
我们从明代可以看到,它绝非在朝代尾声才暴露自己军事上的低能。1449年,明英宗朱祁镇率五十万大军,对蒙古瓦剌也先部玩“御驾亲征”,结果于土木堡(今河北怀来附近)五十万人马全军覆没,朱祁镇本人被活捉而去。这么一出喜剧,固是皇帝胡闹所致,但五十万明朝正规军一触即溃,委实超乎想象。皇家的《明英宗实录》这么记载:
壬戌,车驾欲启行,以虏骑绕营窥伺,复止不行。虏诈退,王振矫命抬营行就水,虏见我阵动,四面冲突而来,我军遂大溃,虏邀车驾北行。13并没发生战斗,对方只一冲,明军“遂大溃”,威风八面的大明皇帝也就被人“邀车驾北行”(俘虏)了,五十万大军根本是纸老虎,或者连纸老虎也不算。诸多迹象表明,明朝之能维持二百五十年左右的国泰民安,很大程度是因周边没有强敌。14世纪蒙古人崩溃以后,完全退回游牧原形——他们本质上不适应国家形态,此时终于恢复本性,四分五裂,在广邈原野上东驰西骋,唯以劫掠为能事;历来是中国心腹之患的北方一线,由此暂为虚壑,直到万历年间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五部,北部重新出现一个蛮族国家。
崇祯初年以来,内忧与外患并起,“督抚+大帅”的结构在内外两线都暴露出同样的问题:承平状态下的稳然可控,一经实战考验,被证明彻底失控。洪承畴战败、被俘、投降,是这当中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当时,以“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身份来到辽东的洪承畴,在松山之战中为诸将所弃,大同总兵王朴率先遁去,在十三万大军中引起连锁反应,“于是各帅争驰,马步自相蹂践,弓甲遍野”14。之后,洪承畴带着仅剩的由他直接指挥的万余孤军,困守松山半年,终于投降。大致整个崇祯朝的军事失利如出一辙,剔除其他因素,都因“督抚+大帅”这一结构造成军事行动实际不可控所致。
眼下,来到朱由崧领衔的弘光朝。即位之始,他发下“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的狠誓。君仇国辱须报,疆土亟待恢复。单论数量,此时明朝尚拥兵百万以上,比敌人只强不弱,朱由崧发下那样的誓言,也算有根有据。问题是,祖宗制度摆在那儿,偏瘫的明朝若想起死回生,弘光君臣非玩出点新花样不可。
新任总理大臣兼国防部长——明朝的官衔称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史可法尝试改革,当然,他谨慎回避任何类似“改革”的字眼,以免引起与祖制相违的质疑。
这方案,就是对弘光朝有重大影响的著名的“设四藩”。提出的时间,诸书所记不一。顾炎武记为乙未日15(五月初八,公历6月12日),谈迁记为己亥日16(五月十二,公历6月16日),黄宗羲和计六奇记为庚子日17(五月十三 ,公历6月17日),李清笔下日期最晚,为甲辰日18(五月二十一日,公历6月21日)。差异或系时过境迁,各人记忆不一所致。笔者倾向于采信黄宗羲《弘光实录钞》,正像那个“钞”字所示,此书之作,以黄宗羲私藏的弘光“邸报”为本:“寒夜鼠啮架上,发烛照之,则弘光时邸报,臣畜之以为史料者也。年来幽忧多疾,旧闻日落,十年三徙,聚书复阙,后死之责,谁任之乎?先以一代排比而纂之,证以故所闻见,十日得书四卷,名之曰《弘光实录钞》。”19
这时,朱由崧监国已十天,距他登基称帝还有两天,提出的时机比较恰当。
方案向新君提出一份整体军事蓝图,建议照此构筑防卫体系,确定战略部署。现存由史可法玄孙史开纯编于清乾隆年间的《史忠正公集》,收有《议设四藩疏》一文。但此文甚短,参以《国榷》《南渡录》所述,整个方案的内容远比此文具体、详细,也许继此疏后,史可法又向朱由崧提交过进一步的说明(《明季南略》提到了《四不可无疏》,但《史忠正公集》未载)。总之,下面我们集各书之述,以近方案全貌。
《史忠正公集》之《议设四藩疏》全文如下:
从来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弱如六朝者,犹争雄于徐、泗、颖、寿之间,不宜画(划)江而守明矣。但此时贼锋正锐,我兵气靡备(惫),分则力单,顾远则遗近,不得不择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图进取。臣酌地利,当设四藩。其一淮、徐,其一扬、滁,其一凤、泗,其一庐、六。以淮、扬、泗、庐自守,而以徐、滁、凤、六为进取基。各属之兵马钱粮听其行取。如恢复一城、夺一邑,即属其分界之内。庐城踞(距)江稍远,有警不妨移驻江浦六合,以捍蔽沿江,相机固守。江北之兵声既振,则江南之人情自安矣。20
文中地名多为简称,为便了解,我们将其转为今名:淮、徐,是江苏淮安和徐州,即沿黄河——淮河(此时尚在黄河夺淮期)一线;扬、滁,是江苏扬州和安徽滁县,即长江北岸与南京紧邻的北、西两块区域;凤、泗,是安徽凤阳和江苏盱眙(当时称泗州),位于南京西北方;庐、六,是安徽合肥和六安,辖区为滁州西南以远。
以上地区,尽处江北。此即史可法所谓“守江南者必于江北”,他构想,在南京由北至西筑起两道防御圈,外圈为凤阳府、徐州到淮安府,内圈由庐州府至滁州到扬州府。这两道防御圈,加上天险长江,等于南京正前方及左侧有三层保护。而南京以东和以南,是自家畛域,无须设防。
三道防线,有如三道箍,将南京围得铁桶一般。四藩之间的关系,既是横向的,也是纵向的,一在前、一在后、一为攻、一为守。即:“以淮、扬、泗、庐自守,而以徐、滁、凤、六为进取之基。”21互为表里,里应外合。
这设计应该说很牢靠了,但我们也发现,核心在于一个“守”字,与朱由崧发誓时的口气大不相同,貌似怯懦。然而联系实际,这恰恰显出设计者的务实,不尚虚言、脚踏实地。奏疏讲得很清楚:“此时贼锋正锐,我兵气靡备(惫)”,“顾远则遗近,不得不择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图进取”。稍后我们当可看到,南京从政坛到军界是怎样一种面貌,在此情状下,唱高调毫无用处。南京第一步如能做到收拾人心、同仇敌忾,已很不错;立刻北进、收复失地,想也别想。
更具体地看,“设四藩”的布局共有四块区域,即内外两个防御圈各切成两段,外圈为淮徐、凤泗,内圈为庐六、扬滁。各段“包干”范围,李清《南渡录》有详尽记述:
一、辖淮扬者驻于淮北,山阳、清河、桃源、宿迁、海州、沛县、赣榆、盐城、安东、邳州、雎宁,隶十一州县,经理山东招讨事。
二、辖徐泗者,驻泗州(今江苏盱眙),徐州、萧县、砀山、丰县、盱眙、五河、虹县、灵璧、宿州、蒙城、亳州、怀远各州县隶焉,经理河北、河南开归一带招讨事。
三、辖凤寿者,或驻寿,或驻临淮,以凤阳、临淮、颖上、颖州、寿州、太和、定远、六安各州县隶之,经理河南陈、归一带招讨事。
四、辖滁和者,或驻滁州,或驻庐州,或驻池河,以滁州、和州、全椒、来安、含山、合肥、六合、巢县、无为各州县隶之,经理各辖援剿事。22
单看以上,“设四藩”只是一番兵力布置,看不出有何“改革意义”。需要注意的是,奏疏中“各属之兵马钱粮听其行取。如恢复一城、夺一邑,即属其分界之内”一句。这是具有实质意义的,不过《史忠正公集》所载内容过简,读者难以尽悉其意,倘若参照一下《南渡录》所述,对相关内容何其重要,辄豁然明朗:
一切军民皆听统辖,有司听节制,营卫原存旧兵听归并整理,所辖各将听荐题用,荒芜田地俱听开垦,山泽有利皆听开采。仍听招商收税,以供军前买马置器之用。镇额兵三万,岁供本色米二十万,所收中原土地即归统辖。23
这段文字,顾炎武《圣安皇帝本纪》几乎分毫不差,谈迁《国榷》也大体相同。顺便说一下,我推测后二者所述均据《南渡录》。原因有二:一是李清弘光间在南京居要职,《南渡录》中事都是他亲历亲闻;二是《南渡录》成稿应早于《圣安皇帝本纪》和《国榷》,南京城破之后,李清便归隐故乡兴化枣园,杜门著述,顾炎武则参加过一段抗清活动,谈迁《国榷》虽写得早,原稿却于1647年失窃,“又发愤重新编写,1653年带稿子到北京又加修订”24(非常了不起,需知那是五百多万字的巨著),定稿起码是1653年以后了。
把《南渡录》的记载逐句读下来,我们得到以下信息:“四藩”被赋予极大权力,可以说军、政、财权集于一身。不单指挥军队,老百姓也归他们管;不单管得了百姓,还管得了地方官;所有原地方部队,都被收编、统一于麾下;有权提名、建议提拔军官,虽然理论上需要督师批准,实际只是履行个手续而已;凡属荒地都可任意开垦,任何矿产都可不加限制地开采;甚至,有商业管理权和征税权,税收不必上缴而留为“军费”;最后还有一句“所收中原土地即归统辖”,即但能攻下中原一城一地,就立即、自动、无条件纳入该镇势力范围,而联系上面所准予的诸种权力,其中的诱惑是巨大的。
《圣安皇帝本纪》在“所收中原土地即归统辖”后面,多了一句:
寰宇恢复,爵为上公,与开国元勋同,准世袭。25
该句亦见于《国榷》,写作:
寰宇恢复,爵为上公,世袭。26
至此,我们才算完整了解“设四藩”方案,也终于接触到它比较核心的地方。不错,它的确是一个务实、周密的军事防卫计划,但这计划的生命力并不取决于态度的务实和设计的周密,而取决于利益与权力的再分配或让步。假如没有后面那种实质内容,计划制定得再好,也引不起任何兴趣。俗话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了明末这种光景,朝廷与军队之间,就是肉包子与狗的关系。不拿出相当的实惠,根本不可能调动军方的“积极性”。
我们不必沉吟措辞是否得当,而可径直确认:“设四藩”差不多等于封了四个独立王国,不妨分别称之为“淮徐国”、“扬滁国”、“凤泗国”、“庐六国”。唐末藩镇军事割据时代又回来了,甚至退回到汉代初年实封异姓王(韩信、英布等)那样的状态。当然,史可法奏疏未有只言片语点破这一点,它好像只是谈论军事布局,但我们看得很清楚,布局是一方面,割据是另一方面——抑或不如说:表面上出于布局,内里是为着安抚军方,努力调动他们保护国家的“积极性”。
这表示,所谓“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文武分途”那套祖制,已徒具虚名。四藩尽有其兵、尽有其地、尽有其民,可在境内行使一切权力,是某一区域内的绝对统治者。而且,不单现在明确划分好的区域归其所有,将来一旦征服新地,也通通作为奖赏装入他们的腰包,完全是分茅裂土的架势。
明朝两百多年来的以文抑武,以及军队在国家政治中的工具化和边缘化,到此宣告瓦解。或者说,最终证实那套办法没有真正解决国家与武力这一难题。它一度行之有效,只是因处和平现实,未经真正考验。基本上,崇祯朝十七年都在证明这一点——剿“贼”也好,平“虏”也罢,所以节节失利,追根寻源是军事制度无法适应实战需要。统治稳固时,它能够防范养虎遗患之弊,抑阻武力觊觎威柄的风险。但好事岂能全占?一俟“有事”,却发现并非“养兵千日”就可“用于一时”,从“养”到“用”的衔接与转换,有许多因素需要把握、安排,而明朝军事制度显然并未认真、深入、细致处理好这些问题,等到狼烟四起,突然发现自己空养了数百万军队,其实却是个豆腐渣体系,安内攘外,无一堪用;末了,国都沦陷,君被逼死。
这种在战乱时期已被证明全然无效的军事制度,无法再坚持下去。史可法奏疏图变,既迫不得已,也势属必然。然而不幸,仓猝间实际谈不上创新,变是非变不可,却又拿不出新的办法。怎么办?只好悄悄捡起老套子,乞助于祖制所否定甚至是严加防范的藩镇制。计六奇评论说:
愚谓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开屯设府,岂堂奥之内而遽以藩篱视之。27
他也觉得,现实地看,倒退到“古藩镇法”实属无奈,舍此并无他法可以救急;但他认为,四藩之设起码应在黄河以北,将其置于肘腋之内,太冒险了。这确实是非常要害的问题,后来弘光朝所有苦头都可说由此而来。不过,这点道理史可法不可能不明白,也不会未曾虑到,然而,一来南京防卫乃当务之急,二来若真将四藩设在黄河以北,可能吗?哪位大帅将欣然受命?这里要捎带批评一下黄宗羲。谈到“设四藩”,他对史可法很不以为然,说“君子知其无能为矣”28,这固然出于嫉恶如仇(参酌他对赳赳武夫的“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的看法),但和历来“清流”一样: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刚好相反,当局者的认识较旁观者一般都来得更清醒、准确。旁观者不担责任,话总能说得最漂亮,当局者却不能以漂亮为念,他要审时度势,言行尽量符合实际,还要顾及大局。
四藩者,黄得功、高杰、刘泽清、刘良佐也。国变后,他们是左良玉以外明朝正规军中实力最强的四大统帅。这四支部队,黄得功镇庐州29,刘良佐也应驻于左近30;高杰、刘泽清则是“外来户”,前者由山西败溃而来,后者是从山东逃到江北。“及设四藩,杰卒驻扬,泽清驻淮,良佐驻凤、泗,黄得功驻庐。”31其中还有一些过节、争夺,暂且不表。
划定四藩的同时,朝廷还宣布给五位大帅晋爵。宁南伯左良玉、靖南伯黄得功进封侯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分别为兴平伯、东平伯、广昌伯。
需要补充一个情况,一般以为“设四藩”的主意出自史可法,事实也许并非如此。《议设四藩疏》肯定是史可法写的,也是以他的名义进呈于朱由崧,不过这只表明职务关系——作为首揆,相关行为必须由他出面。但意见是不是他提出,或者,是不是他的独自主张,一些记载露出其他迹象。
例如,《明季南略》“史可法请设四镇”一条,载史可法奏疏有如下字样:“臣与高弘图、姜曰广、马士英等谨议……”“又议……”显示有关建议是内阁集体会商的结果。《国榷》的记载有相同内容,且更具体:
大学士史可法言:“昨午与诸臣高弘图、姜曰广、马士英等,恭承召谕,令臣等将用人、守江、设兵、理饷各宜议定。谨议……江北与贼接壤,遂为冲边。淮扬滁凤泗庐六处,设为四藩,以靖南伯黄得功总兵刘良佐高杰刘泽清分镇之。”32
明指头一天经朱由崧召对、下旨,开了一个会,专门讨论。
最出乎意表的材料,见应廷吉《青燐屑》。史可法督师扬州,应廷吉充其幕僚,追随左右直至扬州城破前夕,其间无话不谈,后均记于《青燐屑》一书。1644年12月2日(旧历十一月初四),崔镇,对时局备感失望的史可法回顾半年来弘光朝的经历,如是说:
揆厥所由,职由四镇尾大不掉。为今之计,惟斩四臣头悬之国门,以为任事不忠之戒,或其有济。昔之建议而封四镇者,高弘图也;从中主张赞成其事者,姜曰广马士英也。依违其间无所救正者,余也。33里面包含四个要点:一、“设四藩”提议人是高弘图;二、表示赞成的有姜曰广、马士英;三、史可法本人当时对此感到拿不定主意;四、数月后,经观察和检验,史可法认为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并深为后悔没有断然反对。
这段话正好能与《国榷》《明季南略》相证,即:“设四藩”方案,来自于一次内阁会商。而且我们进一步得知,史可法非但不是始作俑者,还是唯一感到犹豫的人。
问题是,这说法的可信度如何?会不会是史可法推卸责任的一面之词?笔者不以为如此。综观甲申之变以来,种种表现说明史可法是勇于任事、能够忍辱负重之人。这样一个人,对属于自己的过错不会诿之他人。封四镇后不久,江督袁继咸从九江入朝,曾就此事专程前往内阁,“责阁臣史可法不当遽伯高杰”34,史可法一言未发,没有为洗刷自己而透露内情。查遍史料,他仅仅是在私密、愤懑的情形下对应廷吉提到过一次,除此之外人概莫知,以致同时代的黄宗羲过了很多年仍认为:“史可法亦恐四镇之不悦己也,急封爵以慰之。”35归根结底,四藩之设、重赏诸帅、武人地位提升,不在于谁提议,而在客观上可否避免?徐鼒论道:
然则可法胡为出此谋也?曰:不得已也。诸将各拥强兵,分据江北,能禁其不窃踞自尊乎?不能也。锄而去之,能保其不为敌用乎?不能也。既不能制其死命,而又不能抚之以恩……假以朝命,使恩犹出之自上,此亦乱世驭骄将不得已之术也。36
从最实际的角度讲,且不说别的,弘光之立就很借重武人,不是有朱由崧曾以书招高杰等率兵拥立的传说吗?就算朱由崧本人无此举,马士英与诸将串联总是千真万确的事,“诸大将连兵驻江北,势甚张。大臣畏之,不敢违”37。皇帝人选如何,都已须视武人眼色,何况封个伯爵侯爵?这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国变之后,败兵如潮,军队处在失控边缘,事实上此时已经发生严重危机——高杰所部在扬州、瓜州等处,大肆劫掠,与民众生死对峙;不同部队之间也为争夺地盘或其他利益,频发流血冲突。可以说,原有军事建构已失去效用,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必须要有新的方案,平衡利益、稳定军队,同时,重构朝廷武力或至少形成一种暂时秩序。就此而言,“设四藩”也许不是令人嘉许的方案,但它相当诚实,反映了现实的要求。
在我所读有关南明历史的论述(著作和论文)中,真正能够瞩目于军事建构问题对南明时局之影响的,是一位美国作者司徒琳(Lynn A. Struve)。她的《南明史》,以明朝的“右文倾向”(或我所称的“以文抑武”)为起点和基础,将其视为南明的主要和基本矛盾。她说:“在明代中国不会有如同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或者黑格(Alexander Haig)的官员,也不会有做了州长或市长还向选民炫耀以往军功的上校。”38西方作者对这种情形拥有特殊的敏感,极为自然,而中国人可能比较迟钝。过去我们的南明研究,普遍注意的是党争或道德问题,把它看做左右南明的主要矛盾。我们比较习惯这样的思路和兴趣点,可惜这并非崇祯之后格局变化所在。弘光朝的新局面,在于武人地位改变及由此造成的牵制与影响。与大多数人的历史认识不同,弘光朝并非因为清兵南下而崩溃;实际压垮弘光朝的,是内部军变,亦即左良玉部的叛乱——当然,左部叛乱又只是国家与武力这对矛盾最终的总爆发,在此之前,龃龉不断、酝酿已久,以后我们会借史可法督师扬州的情形做更加细致的观察。
过往两百余年,国家政治生活中几乎没有武人的身影。太祖朱元璋尽戮宿将,逮其末年,依《明史》所说:“公、侯诸宿将坐奸党,先后丽法,稀得免者”,只有一个汤和“独享寿考”。39一般都将此解读为朱元璋残忍好杀,固然不错,然仅仅如是观,未免小觑了这位农民皇帝。实际上,其中有他的治国取向。《闲中今古录》载:
(太祖)响意右文,诸勋臣不平。上语以故曰:“世乱则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40
回答相当坦然:打压武人,意在右文。这一右文倾向,明朝始终保持不变,即便中间朱棣曾以“靖难之役”大肆用兵,武人地位也未因此反弹。以后明朝并非没有大的政治动荡,景泰末“夺门之变”、万历末“移宫案”,都关乎帝位,但我们在其中只见文臣身影,未见武人参与或武力因素,后者政治上的边缘化一目了然。
弘光政治,却庶几相颠倒了。首先,福王以兵而立,文臣迫于军事压力不敢坚持己见,草草放弃主张,这是过去未有的情形。紧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武臣跋扈,乃至凌辱文臣的事情。四月二十七日,讨论迎立问题时,吕大器表现犹豫,诚意伯、提督操江刘孔昭“詈大器不得出言摇惑”,不但态度粗暴,说话内容也是命令式的,而吕大器竟“不敢复言”41。福王进城入宫当天,文武百官第一次正式谒见的时候,灵璧侯汤国祚就当场喧哗,“讦户部措饷不时,其言愤絮”,文官大多沉默,倒是大太监韩赞周出面制止,“叱之起”42。这位灵璧侯就是汤和的后代,回想乃祖晚年“入闻国论,一语不敢外泄”43的表现,岂非天差地别?
过了一个月,同样是在御前,早朝甫毕,刘孔昭拉着汤国祚、赵之龙(忻城伯、京营戎政总督),“呼大小九卿科道于廷”,“大骂”吏部尚书张慎言,“欲逐之去”。骂他“排忽武臣,专选文臣,结党行私”。如此骂了一阵子,犹不过瘾,刘孔昭竟然“袖中取出小刃,逐慎言于班,必欲手刃之”。最后,还是靠韩赞周得以制止,“叱之曰‘从古无此朝规!’乃止”44。
这出闹剧,将武臣的忘形展示无遗。他们并非仅仅不把文职重臣放在眼里,索性也置皇帝的威仪于不顾。打个比方,犹今之在法庭上,控辩双方意见不合,一方居然拍桌咆哮甚而大打出手。这种态度,岂止是欺压对手,而是连同法官、法庭一并藐视了。故而韩赞周斥以“从古无此朝规”。
刘孔昭等明里冲着张慎言而来,实则是向文官主政的传统发起挑战。吏部专司官员选用,古时称吏部和吏部长官为“铨曹”,这个“铨”字,便是考量、衡准之意,正如御史王孙蕃所说:“吏部司职用人,除推官升官外,别无职掌。”45作为吏部尚书,张慎言提出任用人选,不仅是分内之事,实际上舍此他简直也就无事可做。但此刻,在新的形势下,刘孔昭一班武臣已不甘此权尽操文官之手,他们打着反对结党营私的旗号,图谋参与到这项权力之中,这是闹事的实质。所以,他们与其说是攻击张慎言,不如说是在表达对国家制度的不满。事后,内阁大学士高弘图向弘光皇帝上奏时,严正指出:
文武官各有职掌,毋得侵犯,即文臣中各部不得夺吏部之权。今用人乃慎言事,孔昭一手握定,非其所私即谓之奸,臣等皆属赘员矣。46
作为抗议,高弘图提出辞职。受到指责和侮辱的张慎言,更是坚决自请“罢斥”。正常情况下,皇帝应根据原则,对那班逾分的武臣进行一定处理,至少给予申饬;但在朱由崧来说,自己帝位就拜这些武人所赐,其“定策之功”回报还来不及,哪敢说三道四?他虽然也努力“慰留”张慎言,却始终没讲一句公道话。结果,十多天后张慎言果然“致仕”,成为弘光朝第一位去职的文职重臣。
整个武臣集团都蠢蠢欲动。发出类似信号的,不仅有开国元戎的后代,还有手握重兵的野战军统帅。“四镇”之一、新晋伯爵的刘泽清毫不掩饰地叫嚣:
中兴所倚,全在政府,旧用大帅,自应群臣公推,今用宰相,亦须大帅参同。47
什么意思呢?他认为:走向“中兴”,必须革新政府;过去多少年,大帅的任用都由文官说了算,现在要变一变了,何人当宰相,大帅也应参与决定。
没有什么比这更赤裸裸地表明了军人干政的意图。两百多年“以文抑武”的体制,现在明显成为明朝前途中一片最大的暗礁。一边是不容动摇的祖制、国本,一边是沮抑已久,而今在现实的支持下话语权突然放大,野心亦随之猛增的武人集团;这种尖锐矛盾,令所谓文、武分途变成了文、武对立。此时,李自成奔命远方,满清“腥羶”也根本还没有逼近,南京却已经内伤深重。这么一具躯体,还需要从外部给予打击,才会颓然委地吗?
六七月间,又爆发了更激烈的冲突。
前左都御史、浙江耆宿刘宗周起复旧职。是年,刘宗周六十六岁。在学问和思想上,他是一代大宗师,世称“蕺山先生”,明末名流出其门下的甚多,如祁彪佳、熊汝霖、陈子龙、周镳、黄宗羲、陈洪绶、仇兆鰲、毛奇龄……可谓网尽精英。他的学说,以“诚意”、“慎独”为核心。从思想到人格,无论对人对己,他都严正之极,容不得半点污垢,行为刚峻乃至乖异。他曾自谓:“既通籍,每抱耿耿,思一报君父,毕致身之义。偶会时艰,不恤以身试之。”48他还是“以文抑武”论的主要坚持者,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崇祯皇帝召见五府六部九卿科道的面对中,他发言说:
臣闻用兵之道,太上汤武之仁义,其次桓文之节制。以故,师出有名,动有成绩。49
认为用兵最高境界,是汤武仁义之道,如果做不到,就要像齐桓、晋文那样切实予以约束、控制;否则,武力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难窥见,他心中对武力以及从事武力的武人,怀有伦理上的鄙视,这当然反映着儒家意识形态的基本观念。可以想象,一个有着这样观念而个性又极坚毅的人出现于刻下的南京,会触发怎样的事端。
从接到朝廷起用通知那一刻起,刘宗周似乎就进入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他从家乡山阴起身,一路向南京进发。但他并不急于进入南京,也不肯使用“左都御史”的官衔,《明季南略》说他“不受衔”50,《小腆纪年附考》则说“以大仇未报,不敢受职”51。这种举动在别人身上,可能是作秀,但在刘宗周却绝对严肃,是对“诚意”、“慎独”理念的践行,用他的原话讲,“当此国破君从之际,普天臣子皆当致死”,幸而不死,大家起码该做到“少(通“稍”)存臣子负罪引慝之诚”52。他恪守着“名不正,则言不顺”,入朝面君之前,要把一切有关大义疏明确立。在他看来,君仇未报,人人都是待罪之臣,无颜接受新的任命,所以自称“草莽孤臣”,以这身份向朱由崧递上一道又一道奏疏,陈述心中的各种原则。
在引起轩然大波的《恸哭时艰立伸讨贼之义疏》中,他严厉抨击弃土辱国、望风而逃的将帅:
数百里之间,有两节钺而不能御乱卒之南下,致淮北(亦即黄河以北,此时黄河夺淮)一块土,拱手而授之贼。尤可恨者,路振飞坐守淮城,久以家眷浮舟于远地,是倡逃之实也。于是,镇臣刘泽清、高杰,遂相率有家属寄江南之说,尤而效之,又何诛焉!按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臣谓一抚二镇,罪皆可斩也。53
紧接着,又上《追发先帝大痛以伸大仇疏》,指责封疆之臣确知崇祯皇帝凶问后,理当“奋戈而起,决一战以赎前愆”,结果却“仰声息于南中,争言固圉之事,卸兵权于阃外,首图定策之功”,“安坐地方,不移一步”——人臣若此,皆该“坐诛”。54
两疏一出,“中外为之悚动”55。客观地说,疏中言论不无过激,尤其“可斩”、“坐诛”字眼,似乎杀气腾腾。不过,这其实未足挂怀。刘宗周只是一个持议过苛而手无寸铁的老夫子,口中说出那些话,在他乃是激于忠义、呼唤正气,从伦理层面出发的必有之论。其次,其矛头所向应该说没有“党偏”迹象,我们看到他并非专门针对武人集团或马士英等弘光新贵而来,所列的“可斩”对象包括路振飞,还说他“尤可恨”。其实大家公认路振飞很正派,绝不属于“奸小之辈”。由此可见刘宗周不免也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有股子“一个都不饶恕”的倔强劲儿。
问题是,武人集团正处在由弱势转强势、向文官系统发起冲击的过程中。他们刚刚成功撵跑了吏部尚书张慎言,刘宗周居然“顶风作案”;更何况,人未到、挑衅先至,是可忍则孰不可忍。
事情迅速演变为一场危机。“都中谤纸喧传”,南京出现许多匿名传单,造谣东林党人“聚兵句容”,图谋“不轨”,又称“四镇方修行署,将入清君侧”;南京满城岌岌,“旬日方定”56。
这些谣言,可以肯定出自武人集团,而其源泉是东平伯刘泽清。在造足气势之后,“越数日,刘泽清疏至,明己有功无罪”,其中更有如下狠话:“宗周若诛,即卸任。”要求朱由崧赐予上方剑,让他去杀掉刘宗周。李清对刘泽清的上疏有三个字的印象:“语狂悖。”57
刘泽清似乎并非嘴上说说,《南疆逸史》(亦见于《弘光实录钞》)记载了一个惊人情节:
方宗周在丹阳僧舍也,泽清、(高)杰遣刺客数辈迹之。见其正容危坐,亦心折不敢加害。58
情节很像《赵氏孤儿》屠岸贾之刺赵盾。以刘泽清的阴毒,这种事他能够做得出。
不过,说高杰也派遣了刺客,应系讹传。事实上,高杰不曾参与刘泽清攻击刘宗周的行动(详下);在此,笔者还特别提供一条来自祁彪佳日记的可直接排除高杰嫌疑的证据。当时,祁彪佳奉命过江,处理部队间纠纷;七月十六日,在瓜洲与从扬州赶来、正在此协调“四镇”的太仆寺少卿万元吉会晤。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
……欢然共谈于楼上。万以刘鹤洲(刘泽清字)方参论东林诸老,欲令高英吾(高杰字)上诉,反其所言。予以非镇将所宜言,令勿托彼。万极是之。59
这里说的是,刘泽清冒用高杰名义,联名上疏参劾刘宗周等,万元吉了解后,打算让高杰自奏一疏,声明名义被刘泽清冒用,而祁彪佳认为这么做不妥,万元吉由是打消此念。
据《明季南略》,大约半个月中,刘泽清先后三次上疏,要求严惩刘宗周。第一次与高杰联名,第二次与刘良佐同时上疏,第三次以“四镇”的集体名义:
七月廿一丙午,刘泽清、高杰劾奏刘宗周劝上亲征以动摇帝祚,夺诸将封以激变军心,不仁不智,获罪名教。三十日乙卯,刘良佐、刘泽清各疏参刘宗周劝主上亲征为有逆谋。八月初二日丁巳,高杰等公疏请加宗周以重僇,谓疏自称“草莽孤臣”为不臣。既上,泽清以稿示杰,杰惊曰:“吾辈武人,乃预朝中事乎?”疏列黄得功名,得功又疏辩实不预闻。60
不仅冒用了高杰名义,还冒用了黄得功名义,只有刘良佐未见表示异议。最恶劣的当属第三次,盗用“四镇”集体名义来构成强大军事压力,逼迫朱由崧制裁刘宗周。
事实上,刘泽清还曾于八月二十日第四次上疏。这一次,攻击对象除了刘宗周,还有内阁大学士姜曰广。原因是,刘宗周《恸哭时艰立伸讨贼之义疏》呈达后,握有票拟权的姜曰广代朱由崧做出如下批示:
览卿奏,毋狥偏安,必规进取,亲统六师恢复旧物,朕意原是如此。至严文武恇怯之大法,激臣子忠孝之良心,慎新爵、核旧官,俱说的是。朕拜昌言,用策后效。仍着宣付史馆。该部知道。61
虽无实质性处理,然而,将刘宗周奏疏存入史馆,等于所言将鉴于史册。
因此,刘泽清大恨,连同姜曰广一道猛攻,《甲乙事案》形容:“其词凶悍甚。”62这种凶悍有充分的理由。虽然高杰、黄得功不肯与之联手,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马士英却是他的奥援。黄得功揭发刘泽清盗用其名义的奏疏,被马士英悄悄扣下。面对刘泽清的连番弹劾,刘宗周指出:
本朝受命三百年来,未有武臣参文臣者,尤未有武臣无故而欲杀宪臣者,且未有武臣在外而辙操庙堂短长、使士大夫尽出其门者。有之,旨自刘泽清始。一时纪纲法度荡然矣。63
这几句话,完整道出弘光政局的根本之变。大势如此,不可挽回。十多天后的事实证明,这场较量,文官系统损失惨重。九月九日,姜曰广致仕;九月十日,刘宗周致仕。户部给事中吴适上疏,恳请留任姜、刘,没有任何反应。《小腆纪年附考》说:“宗周以宿儒重望,为海内清流领袖。既出国门,都人士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可有为也。”64
对姜曰广、刘宗周的相继去位,文秉评以“从此大柄益倒持矣”65——的确是这样一个标志,这样一个决定性时刻;在那以后,国柄实际落在武人之手,“以文抑武”国策就此破产。
但是,明人对于这当中的合理性,往往不能认识,他们难以走出抽象的“是非”,从客观实际出发去看待和理解这种变化。比如文秉随后的评论:
泽清以武夫而强预举错之权,固已悖矣。至公然驱逐正人,甘为群奸效命,逆莫大焉。66仍是“悖”、“正人”、“奸”、“逆”一类字眼,仍然以正统看一方、以阴谋看另一方。其实政治上实质性的变动,从来不是靠阴谋;阴谋可以起一点作用,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决定性作用还是来自实势的转换。明末政治的武人上位,不应视为捣鬼的结果,而是趋势所在。
拉开一段距离的清人,所见就比明人中肯。徐鼒承认刘宗周疏言都是“侃侃正论”,但却批评他是“君子之过”。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大其守春秋讨贼复仇之意也。然则其言可用乎?”并引用了一句古语:“国君含垢,贵知时也。”拿史可法为对照,并称赞了后者:“史可法之委曲抚绥,论者讥其懦,而吾独有以谅其时势之难也。”67
对此,我所见的最精彩、鞭辟入里的评论,来自温睿临《南疆逸史》:
夫道有污隆、时有常变,文经武纬,迭相为用。兵之设肇于炎黄,圣人未尝不亟讲之也。故《易》著师象、艺尚射御;武王亲秉旄钺,周公东征,四国是讹;孔子夹谷之会,具左右司马,诛莱夷而齐侯惧;清之战,冉求用矛以入齐师,孔子称其义。故以即戎望之善人,而夫子自言战则克,盖得其道矣,圣人何尝讳言兵哉!自晋人尚清言、宋人祟理学,指武备为末事、将帅为粗人,借弭兵偃武之说以自文其不能,天下靡然从之;于是将鲜道德之选、军蔑尊亲之习,甲兵朽钝,行伍单弱。驯至盗贼纵横,貊夷交侵;乃尊用粗暴猛厉之夫,奉以为将。始则慢之,继则畏之;骄兵悍将,挟寇自重,文吏恇怯而不敢究。盖后世中国之衰,皆自腐儒酿之也。宗周侃侃正色,忠矣直矣。至欲以干羽格“闯”、“献”方张之虐焰,何其迂也!南都立国,宿将尽矣,惟有四镇耳。故虽暴横,而史公欲用之;不惮委曲绸缪,抚辑其众。乃宗周指其当诛以激其怒,使之抗疏诬诋大臣,不反轻朝廷之威耶?汉文帝有言曰:“卑之无甚高论”;令及今可施行也。后世之君子,皆自持其正论,以博名高耳,岂计时势之不能行哉!……呜呼!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人君之过也。(此句疑有误,“台湾文献丛刊”本作“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亦君子之过也”,较易解)尊其身矣、听其言矣,而言不度乎时宜、身无救于败亡,则岂孔孟之道果仅可用诸平世欤!68
此段将国家与武力以及文与武的辩证关系、历史认识的变化、宋明理学与孔子本人的差异、史可法正确在何处等一干问题,讲得格外清楚。读一遍,我们对中国的相关历史,基本可知其廓概。
尤应注意“则岂孔孟之道果仅可用诸平世欤”这一句,历史的确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用于和平下或比较秩序化的现实,“孔孟之道”在古时算是不错的选择,然一逢乱世,这体系就有点像纸糊的灯笼,中看不中用。总之,很难找到万全之策,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孔孟之道”擅长守成,能保社会平衡和稳定,但不具侵略性、进取性或攻击性,是平平安安过日子的办法。基督教伦理天生赞美冲突,不满足现世,很有侵略性、进取性或攻击性,总想方没法破坏旧的、追求新的,哪怕失去安宁。不同文化塑造了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生活。“孔孟之道”下古代中国人自有其实惠,这一点既应看到,若跟同时代世界其他地方相比甚至也许可以知足;它并非完全不搞阶级压迫,也不曾做到一律公平,但它相对讲道理,主张各有所退让、忍让,主张和为贵,遇到矛盾不赞成用强,讲调和、讲中庸……这些,都是它的长处,也是它所以令中国大多数时间较其他古代世界安详、丰裕的原因。但“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它的好处,便是它的不好处。不喜欢用强,慢慢地就变成无强可用;老讲调和、中庸,泼辣、野性、健劲的力量,慢慢地就不见踪影。
用进废退,这既是自然界的原理,也是人世的常情。对儒家中国来说,文、武难以保持平衡状态,向“文”一面偏得太多,“文”的经验很厚重,“武”的能力日益孱弱,愈到后来愈严重。汉之后,除唐代一段时间,遇到与外族PK,基本上大汉民族都一溃千里。我们讲的,并非在“积贫积弱”的近现代与欧美列强及日本之间的PK,却是作为明显富强得多的文明与蒙昧不开的“蛮夷”之间的PK。后一情形,晋代以来起码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被鲜卑、匈奴等“五胡”驱赶到长江以南;第二次,先被金人驱赶到长江以南,再被蒙古人在长江以南亡国;第三次,便是被满清征服全境。其实,严格地说还包括唐末。唐末跟明末很有几分神似:黄巢也将国都打下,并在那里称帝,之后也是异族武力——名叫沙陀,乃突厥人的一支,它的首领先是李克用,然后是朱温——代替中国皇帝把叛乱者击败、赶跑,进而又夺了汉人天下。这样看来,儒家被确立为文化正统后,生死存亡关头,汉族中国全部以强输弱。
这显然要算一种结构性的缺陷。总之,以中国历史来看,强能凌弱总被证明并不成立,相反,弱能胜强反倒屡试不爽。这一点,或许将给目下某些强国论的鼓吹者泼些冷水,因为除了近现代,历史上中国几次“挨打”,都并不因为“落后”,相反恰恰是以富强之国的身份。
且以1644年而论,甲申国变后,大明、大清双方无论国力、军力都并不般配——前者尽有膏腴之地,江浙一带更是中国财赋之所出,谈到军力,单单江淮至荆楚一线,明军即达百万以上;反观清人,既来自开发不足、物产不丰的关外,其真正兵力不过十余万人(满清征南,投降的明军起到很大作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便主要是后者的“杰作”),况且战线如此之长,按通常军事理论,单单补给一项就大为不利。然而结果如何?清兵南下,直如破竹,明朝则一触即溃。
是否有以下的可能:明军虽然人数占优,实际战斗力却极差,不像清军少则少矣,却个个是精兵强将?我们从两者交战的不相匹敌,极易做此揣测。然而,历史却并不迎合揣测,哪怕看上去“合情合理”。就此,我确切回答:明军战斗力应该不错,至少在士兵层面上如此。左良玉部就很能打,张献忠在湖广一带,听到对手是左良玉,掉头就跑,应该证明了什么。重要的是,我们有更加翔实、直接的材料,来说明明军的战斗力。这个材料,见于祁彪佳日记。
朱由崧刚刚监国,祁彪佳就受命巡抚苏松(苏州、松江一带)。到了那里,他开始抓一件大事,即整顿军队:
予以地方多事,不可无兵,乃将各营兵并为标下左、右、中、前、后五营……标中之兵,力
必在六百斤以上,其九百斤者,则拨为冲锋官。69他要求,每个士兵必须有举起三百公斤的力气,这样才达标;假如能举四百五十公斤,就提拔为冲锋官。这个标准相当高,体格膂力远超过普通人(未知今天的士兵能否达到),一旦投入战斗应得谓之强劲。那么,祁彪佳是否不过说说而已?不是的。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督行其军事整顿计划,日记留有多处相关记述。如七月初九,视察“义勇营”70;七月十五日,手下将领向他汇报“以力及额者(即达到前述之标准者)入标中营,余归左右二营”71;七月二十日,到“教场”考核练兵效果72;八月二十六日,在“礼贤馆”“试验冲锋官技勇”,“有腹压六百斤石又能立六人于上者”73;九月十二日,同样是在“礼贤馆”,“召标中新募兵过堂”,“内有未冠者五六人,皆力举七八百斤”,“又试诸冲锋官技力”74。可见标准被严格执行了,既未苟且,更非说说而已。当然,较诸明军其他部队,也许祁彪佳算是“高标准,严要求”,但比一般要求不会高出太多,否则很难推行。
这样的部队,能说是草囊饭袋?又怎会一触即溃、不堪一击?然而事实又确实如此,清兵南下过程中,简直不曾发生过什么像样的战斗,明军望风披靡,几乎全都不战而降。其中答案,显然难于强、弱求之,实际也无从于强、弱求之,而必然另有根由。作为观察与思考,我们就此展开的认识,需要抵于历史与文化的深层及全局。
①③⑤马克·布洛克:《封建社会》(上),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33页,第330页,第244页。
②④沈炼之主编:《法国通史简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页,第84页。
⑥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页。
⑦班固:《汉书》,卷五十六,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525页。
⑧邓嗣禹:《中国考试制度史》,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8页。
⑨⑩11 12均出自《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4页。
13《明英宗实录》,卷一八一,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钞本影印本1962年版,第3498页。
14谈迁:《国榷》,卷九十七,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904页。
15 25 37顾炎武:《圣安皇帝本纪》,《南明史料(八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7页,第97-98页,第96页。
16 26 32谈迁:《国榷》,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6096页。
17古藏氏史臣(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南明史料(八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6页。
18 21 22 23 34 56 57 63李清:《南渡录》,《南明史料(八
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页,第138页,第138页,第138页,第139页,第207页,第207-208页,第208页。
19 28 35古藏氏史臣(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南明史料(八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第6页,第6页。
20史可法:《史忠正公集》,卷一,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4页。
24吴晗:《谈迁和〈国榷〉》,《国榷》,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页。
27 31 44 45 46 50 60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27页,第33页,第19页,第19页,第19页,第45页,第47页。
29钱海岳:《南明史》,第六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80页。
30崇祯十五年(1642),刘良佐曾与黄得功联手,在安徽潜山大败张献忠。徐鼒:《小腆纪年附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76页。
33应廷吉:《青燐屑》,《明季稗史初编》卷二十四,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429页。
36 41 42 51 55 64 67徐鼒:《小腆纪年附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8页,第156页,第157页,第162页,第162页,第260页,第164页。
38司徒琳:《南明史(1644-166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页。
39 43张廷玉等:《明史·汤和传》,卷一百二十六,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755页。
40黄溥:《闲中今古录》,《中华野史·明朝卷一》,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184页。
47李清:《三垣笔记》,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95页。
48刘宗周:《刘子全书·卷二十·书下》,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427页。
49刘宗周:《刘子全书·卷十七·奏疏》,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25页。
52 53刘宗周:《恸哭时艰立伸讨贼之义疏》,《刘子全书·卷十八·奏疏》,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59页,第1257页。
54刘宗周:《追发先帝大痛以伸大仇疏》,《刘子全书·卷十八·奏疏》,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61页。
58 68温睿临:《南疆逸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2页,第65-66页。
59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历代日记丛钞》第八册,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页。
61刘宗周:《刘子全书·卷十八·奏疏》,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68年版,第1259-1260页。
62 65 66文秉:《甲乙事案》,《南明史料(八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5页。
69 70 71 72 73 74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历代日记丛钞》第八册,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7页,第471页,第473页,第474页,第484页,第488页。
作 者: 李洁非,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集《告别古典主义》《小说学引论》《城市像框》,散文随笔集《袖手清谈》《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翻了一半的书》《不入流者说》《豆腐滋味》《李洁非散文》《书内与书外》《书窗如梦》,中篇小说集《循环游戏》等。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