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学泰
《水浒传》江湖人物论(十)
——江湖上的芸芸众生·之一
/[北京]王学泰
江湖上更多的还是混饭吃的芸芸众生。江湖人都靠什么职业混饭吃呢?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合法的,一类是非法的。一般说来,古代的非法面要比现代窄,除了杀人越货,或用坑蒙拐骗、盗窃等手段占有他人财物外,大多是政府不管的。另一类是合法的,这一类多属于服务业,例如演艺、交通、饮食、中介等。然而即使是合法职业中也有许多非法的元素。如开店的把店开成了黑店,渡船的搞成了黑船,中介的强买强卖、一手赚两家等。生活在主流社会的人们对于走江湖的人和接近江湖职业的从业者都是要防着一手的,怕给自己带来危害。过去有句俗谚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就是因为赶车的、船夫、开店的、脚夫、牙行这五个行当,虽然都是正当的职业,或在江湖上游走,或平时与江湖人打交道比较多,沾染了他们的习性,或者从业者中以游民为主,特别容易堕入江湖,因此主流社会对于这些人特别警惕。元代徐元瑞的《吏学指南》中说:
司县到任,体察奸细、盗贼,阴私谋害,不明公事,密问三姑六婆,茶房、酒肆、妓馆、食店、柜房、马牙、解库、银铺、旅店,各立行老,察知物色名目,多必得情,密切告报,无不知也。
其中所列要秘密查访的地方,自“茶房”以下多是犯罪的渊薮,也就是江湖人最活跃的地方。这一节讲的江湖上芸芸众生也多在这些地方谋生计,求发展。
车夫王英
《水浒传》出现的有名有姓干车行的只有王英一人。书中介绍他说:“这个好汉,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水浒传》中把王英写得很不堪,先是看上清风寨刘高知寨的老婆,把她劫来,非要她做压寨夫人不可,宋江劝他把她放了,说她是朝廷命官的夫人,并说贪恋女色最为江湖好汉所轻视,称之为“溜骨髓”。王英不听,反而强辩说:“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压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什!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后来在清风山头领的压力下才被迫放弃。宋江经历了被刘高夫妇陷害之后,再度抓到刘高的老婆,王英还想要这个没有一点人味的女人,气得燕顺“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并”。直到最后宋江许愿再给他娶个好的,这才算完结。
攻打祝家庄时,与扈三娘交战,书中写道:
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一丈青。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娴,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
最后这个不堪之人在宋江撮合下娶了扈三娘。现代读者很为扈三娘的这个结局抱不平。其实,在元杂剧《王矮虎大闹东平府》中王英与扈三娘已经是夫妻,而且很恩爱。这出戏中王英是主角,他奉命到东平府去为梁山采购过元宵节的花灯,徐宁是他的副手。临行时扈三娘还千叮咛万嘱咐,盼他安全归来,结果王英与吕彦彪打擂,打败吕彦彪,并生擒了杨衙内,胜利回到梁山。也就是说,在《水浒传》成书之前,王英曾风光过。小说中把王英写成这个样子,看来主要因为他好色。其实王英更应该被谴责的是他做车夫时见财起意,把坐他车的客人劫了,后被官府抓了,他越狱逃跑,才上了清风山,做了山大王。作者没有谴责这种行为,也许作者视之为当然,车夫这样干属于常态。不过《水浒传》并没有具体写车夫的故事,但写了半路抢劫杀人的船夫。
船老板张横
车船都是交通工具,本应给人们的行走带来便利。可是自古以来都是“江湖多风波”,行走大不易。不仅自然条件给行走者带来困难,交通工具的操纵者也会利用他的优势给行走者制造危难,从而获取非法利益。宋江在揭阳镇上得罪了当地恶霸穆弘、穆春兄弟。这兄弟俩连夜追赶宋江,宋江跑到浔阳江边,正赶上张横撑着一条小船过来,宋江等人以为救星来了,便上了船。没有想到这个船夫比恶霸还黑。船行到江心,张横唱起湖州歌(这一回中写的故事当在江西浔阳江,可是文中提到的“湖州歌”和“小孤山”所涉及的地点都在杭州或杭州附近,可见这段故事原创者当是南宋临安艺人。他们不知江西实际情况,只能用自己生活中的经验来叙述)来。唱道:“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此时,宋江被吓酥了,但还有幻想,当张横问他们“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宋江等求饶,张横说:
你说什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做有名的狗脸张爹爹。来也不认得爷,去也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
他说出了一句实话,要弄钱就得是“狗脸”,连爹娘也不认。江湖上干这种行当的收入完全与心黑的程度成正比,心越黑,收入越多。张横说自己是狗脸,连爹娘都不认,但他还是认了宋江,使他失去了这一大笔生意。也许是李俊在侧吧,他不能不遵循江湖规则。张横这样的人,看是船老板,实际上与盗匪无别。因为渡宋江等是夜晚,所以采取了直接杀的形式,但大白天的就不好这样做买卖,不过他们另有高招。他说:“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这个“依本分”的买卖怎么做呢?张横说:
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渡船,在江边净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钉,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净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件道路过日。
看来恫吓、诈骗对于张横来说都是“依本分”的正当生意。
可笑的是,张顺在到金陵请神医安道全时,遇到了自己的同行截江鬼张旺和油里鳅孙五。他带了一百两金子露了白:
那瘦后生(油里鳅孙五)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艄公(截江鬼张旺)道:“大哥,你见么?”艄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那后生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艄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艄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艄公道:“金银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张顺连声叫道:“你只叫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艄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
这与张横劫宋江有什么区别?可能张横“幽默”些,就是打劫,也没忘了戏弄手中的猎物,如猫戏老鼠后,再吃掉。不过张顺不是宋江,一丢到水中,那便是他的天地了。因为他是能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他咬断了绳索,游上了岸,还报复了张旺。张旺不是梁山的人,所以他的打劫只是令人感到残酷、丑陋,是完全负面的,与张横带有喜剧色彩的打劫完全不同。最后张旺被张顺“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沉入扬子江中。作者认为这是天道好还,如书中诗所说:
盗金昔日沉张顺,今日何期向水撺。终须一命还一命,天道昭昭冤报冤。
到河心船老板才打钱,这是很多地方渡船的规矩,晚清小说《小五义》中的船家说:“有句俗言,你可知道,船家不打过河钱。拿船钱来。”(第105回)用江河风险来恫吓乘客,这就是为什么老百姓对于船老板有那些负面看法的原因。
黑店店主孙二娘、张青
车船是人们的代步工具,大多也是在白天,尚危险重重;而旅店则多是行人夜间的休息之所,其危险程度更甚于车船。旅店始于先秦,战国时期,由于人口流动加剧,旅店异常繁荣。法家的“理想国”中根本就不允许有人口流动出现,农民必须固定在他所耕作的土地上,因此商鞅变法在发布开垦土地命令的同时,也有“废逆旅”之举。所谓“废逆旅,则奸伪躁心私交疑农之民不行。逆旅之民无所于食,则必农,农则草必垦矣”。商鞅荒唐地设想,没有了旅店,就杜绝了人口流动,人们就都老老实实务农了,这是倒果为因。不过这也反映了旅店的发展使得一些不法之徒借此从事犯罪活动的事实。宋代文言小说《夷坚志》中就有旅店、浴堂杀客人卖人肉的记载。
《水浒传》中写了许多黑店,其中最著名的、也是最黑的就是十字坡。武松进了十字坡酒店,一看情形不对,马上提高了警惕,并对老板孙二娘半开玩笑半戏弄地说:“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孙二娘矢口否认。实际上黑店都是这样操作,正像宋江在揭阳岭黑店对店主东催命判官李立所说的“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他说了自己却不信,结果当场就被李立麻翻,并被送到“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准备开剥了。只是因为伙计不在家,宋江的崇拜者李俊来了,才逃一死。不过揭阳岭地处偏僻,这个在山旮旯的旅店,常常数日不开张,害得人少些。十字坡就不同了,它坐落在通往孟州的必经大道上。往来客商不断,自然害人也多。不过,这次孙二娘打了眼,她自认为麻翻了来客,马上指示伙计们:
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
这比传说更精细了,瘦得也不浪费。当然江湖老手不会吃“老娘的洗脚水”的,反而是孙二娘被武松轻易拿下。最后孙二娘丈夫张青出场,向武松赔罪,武松一看都是江湖人才了了这场恩怨。原来这对夫妇都是杀人老手,黑店是夫妇两人经营,孙二娘是冷血动物,只要能赚到银子,不管谁她都下手。在一百零八将里被她相中了两个,一个鲁智深,一个武松,前者已麻翻,被运到工作间准备开剥,被张青救下,后者是她被打翻,差点自己被剥。张青引着武松参观了他们的工作车间——人肉作坊:
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
仿佛这不是人间,《水浒传》研究者马幼垣称孙二娘是“最凶残的禽兽”一点也不为过。为了给这爿店漂白一下,张青特向武松说明:
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
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
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
这段话是张青在为自己辩解,言自己黑店是不害江湖人的。其实这也是江湖规则,并非张青所发明。云游僧道、妓女、江湖艺人和大多数流放发配的犯人都是江湖人,应该有点惺惺相惜的态度,对他们网开一面。但“最凶残的禽兽”孙二娘不管这些,只要条件合适,她照干不误。这说明所谓自律规则是不可信的,特别是这些自律与自己的利益相冲突的时候。
梁山人所开的酒店也都是这类黑店,这样的黑店也坏了正常旅店的名誉。不过旅店是江湖人的聚会之所,黑白两道,都很关注。梁山就把旅店、酒店作为自己的秘密联络点,打探消息,识别访客,成为梁山寨主的“耳目”,“招接四方好汉”。一般经营者,也要在黑白道之间周旋,这就要求经营者有眼光和足够的应对能力,还要变得非常势利。传统文艺作品中不少是讽刺“店主东”的,如《秦琼卖马》店主东王老好,《连升店》中的店主都是。
鱼牙子张顺
前面“船老板”一节中张横向宋江讲完当初的“依本分”的生意后,又说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牙就是古代说的“驵侩”,现在说的中介。中国自古轻商,对于一手托两家(买卖双方)的中人更没有好感。明代有个笑话颇能反映这种情绪:
玉皇大帝要修建凌霄殿,资金不足,想把广寒宫典卖给人间的皇帝,但他又不好直接同人间的皇帝讨价还价,须找一个中间人,但这个中间人也必须是一位王爷才好,思来想去,便想到了灶王爷,于是便请灶王爷与人间皇帝讲价。灶王爷来到人间的朝廷,朝中大臣都吃惊地说:“天庭所选派的这个中人,怎么长得这么黑呀!”灶王爷笑着说:“天下哪有中人是(清)白的?”
《水浒传》没有过分渲染张顺的“黑”,不过也写到他的权力之大,从中可以隐约地感到他黑。在张顺没有到场时,大约有八九十只渔船“都缠系在绿杨树下”。船上渔人,全都懒洋洋地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头天打的鱼,到了次日的下午“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可见张顺是垄断了浔阳江鱼买卖的,他不来,鱼不能开市,李逵去买,渔夫只得告诉他不卖。浔阳酒楼只好卖头天的不新鲜的鱼。其实,并非鱼是张顺的,八九十条渔船也各有主人。之所以要等他来才能开市,是因为作为“鱼牙子”,他要从每份交易中获得报酬,如果各自交易了,他的报酬向谁要去?要多少?等他来了,他看着渔民甲乙丙丁……交易,甲卖了五百斤,他抽五百斤的钱,乙卖了二百斤,他抽二百斤的钱。可见张顺是个有霸权的鱼牙子,渔民称他为“主人”。从中人到主人,可见当地渔民已经屈服在这个霸权之下。至于他的霸权如何来的小说中没有写,我想无非是靠两个拳头打出来的。
此文为《〈水浒传〉——江湖人物论》之十章
作 者:王学泰,学者,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国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态》《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燕谭集》《多梦楼随笔》等多种。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