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军[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 石家庄 050043]
作 者:王艳军,硕士,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在唐代边塞诗的众多题材中,表现征人久居塞外、思亲念家情怀的乡愁题材尤为引人注目。由于历史、心理、文化等因素的积淀,征衣在唐代边塞诗中升华为寄寓诗人丰富情感的意象,把边塞和内地、征人和思妇贯穿在一起,从而使“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①(岑参《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的征人怨久戍、伤苦寒、念家园的乡愁都融注在征衣之中,征衣也就成为传达征人乡愁的载体。以征衣为媒介,可以把握唐代边塞诗中的乡愁题材的哀怨和伤感,从另一个角度展现唐代边塞诗的丰富内涵和悲壮意蕴。
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积淀了一种浓重的乡土观念,故乡是漂泊在外的人们的精神皈依之所,是人们内心永不消退的情结。由于贬谪、征戍、羁旅、战乱等原因,人们常常远离故土,时间愈久、路途愈远,人们心中的乡愁愈发浓重,不可排遣。人们以各种方式各种角度抒写着思乡情怀,乡愁成为中国文学中一个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主题,绵延贯穿了千百年的中国文学史。
同样,乡愁也成为唐代边塞诗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唐代边塞诗人们也以各种方式抒写着这种情感体验。有唐一代,外患、征战不断,大量的征人远离故土、奔赴边塞,唐代边塞诗人在表现这些征人的经历、情感的时候,既反映了“不求生如塞,唯当死报君”(骆宾王《从军行》)的慷慨豪情,也深刻反映出了长期征战给征人心理上的影响,不论是初盛唐时期对军功的狂热和向往,还是中晚唐时期更多对朝廷政策以及个人命运的反思,都无法回避征人思乡的主题。当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与现实环境相错位、个人的生命愿望与衰败的时代环境相矛盾时,思乡怀乡的这种主体化的个人情感就有了滋生的土壤和环境,“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回”(高适《蓟门五首》)、“燕然山上云,半是离乡魂”(于汾《塞下曲》)的表现久战不归的征人乡愁的作品也大量出现在唐代边塞诗中。
唐代边塞诗在表现征人乡愁的时候,较少浪漫气息而更加关注现实,较少豪情壮志而更多悲壮苍凉,将功名的无望、边地的苦寒、战场的孤魂、征战的艰辛与对故乡家人的怀想与眷恋融为一体,将思乡之情与慷慨报国的豪情杂糅在边塞诗中,通过乡愁的抒发来消解征人内心的孤独寂寞、忧愁怨恨,表现征人思想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痛苦,在感伤中给人以崇高的震撼,就像任文京先生指出的“通过表现征人思乡的凄苦,表现了边塞立功与思乡的矛盾以及浓郁不解的思乡情给人带来的精神伤痛”②。
由于题材的独特和表达情感的需要,唐代边塞诗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意象群。通过翻检唐代边塞诗,运用征衣意象的诗作达一百零二首。从物象自身来讲,征衣是战争的产物,征衣把边塞和内地、征人和思妇联系在一起;从寄寓的情感来讲,征衣把边地的苦寒、征战的豪情、久戍不归的怨恨、思妇盼归等多样的情感联系在一起。征衣在唐代边塞诗中的大量运用,一方面与唐代的兵役制度密切相关,另一方面,战争的社会性又使征衣成为人们(包括征人、思妇)寄托情感的载体。
唐初继承周隋之制,仍实行府兵制。“贞观后,府兵制逐渐完备。中宗时,内地人民可以不去屯边,而独责之边民,与原来府兵制的精神已大不相同。开元十一年,募兵充宿卫,开元二十五年废除府兵制。”③府兵制最大特点是“轮番宿卫,战时出征。兵士所用服装器械粮食,均须自备”④,如陈子昂《谢赐冬衣表》言道:“伏奉某月敕书,慰问将士官吏、僧道耆老等,并赐臣手诏及冬衣两副,大将军等衣一十五副”⑤,另外《旧唐书·刘仁轨传》也记载:“臣又问‘见在兵募,旧留镇五年,尚得支济,尔等始经一年,何故如此单露?’并报臣道‘发家来日,唯遣作一年装束,自从离家,已经二载,在朝阳瓮津,又遣来去运粮,涉海遭风,多有漂失’。臣勘责见在兵募,衣裳单露,不堪度冬者,给大军还日所留衣裳,且得一冬充事,来年秋后更已准拟。”⑥从“唯遣作一年装束”和“大军还日所留衣裳”可以看出在高宗年间还未形成完善的给衣制度。开元后期逐渐实行募兵制,则由国家供给衣物,如开元十四年诏:“至于兵募,去给行赐,还给程粮。”⑦“开元之前,每岁供边兵衣粮,费不过百万;天宝之后,边将奏益兵浸多,每岁用衣千二十万匹”⑧可以为证。据李锦秀先生考证,较完善的兵士衣物供给制度最迟在开元五年已经确定⑨。
不论是府兵制还是募兵制,征人都要远离故土、戍守边疆,随着战事的频繁、兵额的不断增加,“男丁二十岁服充兵役,六十免役”的规定并不能完全执行,“贞观中烽戍逻卒,万里相继;高宗时边防军额更增,屯戍的年限亦久”的状况,“道途遥远、老死不归的长期屯戍”⑩的现象不可避免。因此,府兵制虽形式逐渐废除,但在唐代近百年的实行过程中对社会的影响却不能消除,征衣可能不再需要征人自备或家人邮寄,人们或许更加看重邮寄征衣行为本身所寄寓的情感,通过征衣,征人长期戍守边疆以及自备粮食衣物的两个特点在实体和情感上都得到强化,人们对征战的态度、看法、情感都借助征衣宣泄出来,征衣就成为承载这两方面情感的特殊载体,征人的思乡念亲、思妇的怀人盼归的情感通过征衣得到体现。
从征人的角度看,尽管有“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戴叔伦《塞上曲二首》其二)的壮志豪情,但“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塞苦”(李白《古风》七一)以及“远辞亲爱,壮龄应募,华首未归”⑪的残酷现实,使征人异域思乡的情感愈发浓重,“几多乡泪湿征衣”(高骈《塞上寄家兄》)的情感诉求使征衣在边塞诗中由单纯的物象升华为具有丰富内涵的意象,使征衣成为征人宣泄乡愁的特定的表达方式。
由于长时间诗歌创作实践中的情感、历史、文化等因素的积淀,征衣意象在唐代边塞诗中具有丰富的意蕴,乡愁主题也通过征衣意象得到深化。在经年血战和深处苦寒之地的征人眼中,征衣寄寓了思妇的亲情和故乡的温暖,边塞诗人将征衣意象纳入到征人所处的环境和情境之中,从而把身处异域的征人的思乡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唐代边塞诗的内容之一就是反映征人从军、将士赴边的生活内容和情感体验,面对迥异于内地的边塞生活、气候、环境,征人或借以言志抒怀,抒发自己建功立业、报效君王的豪情壮志;或借以托物寓意,表现怨久戍、思故园的凄苦悲凉情绪。可以说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个人志趣、战争胜败等背景下,边塞风物在诗人眼中呈现出不同的情感特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所呈现的雄奇、瑰丽、浪漫风光的诗作毕竟是少数,在大多数征人眼中,边塞是那么的荒凉苦寒,这是征人思乡的外在诱因。
在“山川殊物候,风壤异凉湿”(骆宾王《早秋出塞》)的异域边疆,征人们身处“山谷积雪,春夏含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⑫的环境之中,看到的是大漠、风霜、严寒、瀚海、戍楼、飞雪、枯蓬、热海、火山等边地物象,经历的是“沙口石冻马蹄脱”(岑参《轮台歌》)、“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岑参《初过陇山》)、“马汗踏如泥”(岑参《宿铁关西馆》)、“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柳中庸《征人怨》)等艰辛的边地生活,于艰辛苦闷、离愁别恨中,征人难免有思乡之情:“水冻频移幕,疲兵数望乡”(李益《关山月》)。
征衣伴随着征人远征塞外,“边声乱羌笛,朔气卷戎衣。雨雪关山暗,风霜草木稀”(杜审言《赠苏味道》),征衣是征人艰难经历的见证者。诗人有意识地营造一种荒凉苦寒的氛围,表现征人久戍思归的思乡之苦:“陇头秋夜暗,碛外寒沙白。唯有故乡人,沾裳此闻笛”(司空曙《关山月》),“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白发悲明镜,青春换蔽裘”(岑参《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至晋昌》),面对陇头秋夜,碛外寒沙,征人想到自己白首仍然征战,征衣已经破败凋敝,再闻那透彻夜空的寒笛,征人思乡而泪流满面,雪花仿佛是征人的眼泪凝聚而成,边柳的无数枝条仿佛是征人的一缕缕乡愁。
征衣也是思妇千里思念的承载者。唐代边塞诗人往往从思妇落笔,借思妇反衬征人的思乡。“畏瘦疑伤窄,防寒更厚装”(孟浩然《闺情》),“苦战应憔悴,寒衣不要宽”(白居易《闺怨词》),“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陈陶《水调词》),“絮时厚厚绵纂纂,贵欲征人身上暖”(王建《送衣曲》),思妇想象着边地的苦寒,忧虑着征人的憔悴艰辛,思妇们缝制征衣时犹豫而多疑,担心着“寒到君边衣到无”(陈玉兰《寄夫》)。征衣上面寄托了思妇的万般思念和殷切盼归之情,同样征人披征衣征战四方,睹物思情,油然而生思乡怀人之情:“棣萼分张信使稀,几多乡泪湿征衣。笳声未断肠先断,万里胡天鸟不飞。”(高骈《塞上寄家兄》)
在唐代边塞诗中,诗人通过征衣把苦寒环境、征战艰辛和思乡之情交织在一起,成为征人思乡之情的诱因和寄托,在征衣上面寄托了征人在苦寒、寂寞、荒凉的征战环境中对故乡的眷恋,征衣给征人带来的是最敏感、最迫切、最痛苦的乡愁。
自大唐立国,边战不断,贞观四年灭东突厥,贞观九年灭吐谷浑,贞观十四年征高昌,贞观二十年北讨薛延陀,显庆二年灭西突厥,咸亨元年吐蕃陷安西四镇,如意元年唐军复四镇,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攻幽州,开元元年至天宝十四载唐王朝与诸边境各国发生战斗70多次;另一方面,边战频繁伤亡惨重,又需要更多征人戍守边疆,仅天宝元年唐十镇节度使下辖兵员达486700人⑬。战争的频繁、残酷为唐代边塞诗的创作及繁荣提供了历史材料和背景,但唐代边塞诗并不等于战争诗,唐代边塞诗在描写战争的同时,更多的是描写了与边战有关的人和事以及战争中的人的思想和行为。远征塞外的征人是边塞诗人关注的重点,但征人的丈夫、儿子、父亲的多重身份以及征人远离故乡、由内地到边疆的经历,使得边塞诗人反映征人的行为、思想的时候而呈现出不同的内容、不同的情感风貌。其中,久战不归、功名无望的自身处境成为征人生发浓重乡愁的现实土壤。边塞诗人通过悲凉哀怨的乡愁展现了边塞征人的一种生活和情感经历。征衣意象凭借其来自家乡、伴随征人的特定形式,对于表现征人无法回避而又必须面对的乡愁起到了烘托氛围、深化意境、传达心声的作用。
边塞诗人借助征衣折射出了征人的情感世界。征人们“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岑参《初过陇山》),不惧塞外的苦辛,慷慨赴边,希望能够建立功业:“白露湿铁衣,半夜待攻击。龙沙早立功,名向燕然勒”(武元衡《塞下曲》),“万里驱兵过海门,此生今日报君恩。回期直待烽烟静,不遣征衣有泪痕”(高骈《南征叙怀》),征人不远万里奔赴边疆,露水打湿了征衣,希望能够扫灭狼烟,勒石记功,平安回归故乡,不再让征衣上夹带着家人思念的泪水。然而“重义轻生怀一顾,东伐西征凡几度。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辛常伯《军中行路难》),数年征战,狼烟未静,功名无望,伴随自己两鬓如霜的是年年如故的征衣,征人们希望的“不遣征衣有泪痕”的愿望只能化作“年年岁岁戎衣故”的无尽乡愁。
在“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李白《出自蓟北门行》)的残酷环境中,征人们经历了“士卒浣戎衣,交河水为血”(于《沙场夜》)的血战,遭受了“回面不见家,风吹破衣服。金疮在肢节,相与把箭镞”(王建《古从军行》)的严重创伤,却依旧“容鬓老胡尘,衣裘脆边风”(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从为汉都户,未得脱征衣”(张滨《边将》),如飘蓬一样转战万里。白首无功而又征战无尽的残酷现实,使征人们产生“关头老马嘶看月,碛里疲兵泪湿衣”(章孝标《闻角》)难以抑制的思乡念亲之情:“卢龙塞外草初肥,雁乳平羌晓不飞。乡国近来音信断,至今犹自著寒衣”(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征衣不托,历尽霜雪,塞外初春时节,征人身著寒衣,这一对比蕴含了征人对征战无尽的怨恨和思家回归的期盼。
思乡是征人无法排遣的哀愁,就像李昂在《从军行》诗中描写的那样:“戎衣不脱随霜雪,汉马骖镡长披铁。杨叶楼中不寄书,莲花剑上空流血。”边塞的苦寒、征战的频繁、功名的失落、归期的无望等都转化成无尽的乡愁,借助征衣表达出来,征衣意象在边塞诗中的运用,起到了“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⑭的作用,使唐代边塞诗的乡愁题材显得尤为悲壮苍凉。
①本文所选唐代边塞诗,均出自胡大俊.唐代边塞诗选注[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90.
②任文京.论岑参边塞诗中的矛盾心态[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90-92.
③④⑩尚钺.中国历史纲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133.
⑦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135,帝王部·愍征役)[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⑧⑬(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 210—卷 217)[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⑨李锦秀.唐代财政史稿(上卷,第三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1248-1257.
⑪宋敏求.征兵以四年为限诏[A]唐大昭令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567.
⑫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5:67.
⑭(唐)王昌龄.诗格[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