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民[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基础教学学院, 上海 201620]
作 者:刘晓民,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基础教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翻译学。
19世纪中叶英国著名女小说家夏洛蒂·勃朗特完成了她的代表作《简·爱》。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作品中女主人的举止言行音容笑貌无不勾勒出作者的影子。夏洛蒂·勃朗特根据自己做家庭教师的生活感受和内心体验,从妇女地位问题这一独特视角塑造了女主人公的形象。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对小说中女主人公表现出的不屈于世俗压力、独立自主、积极进取的女性意识的评论可谓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归纳到一点:即这一女性形象的出现,冲击了男性中心社会的妇女观念,较早地表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觉醒女性的抗争。然而,在关注和谐生态的今天重读《简·爱》,却又能带给读者新的启示。
20世纪70年代西方社会环境运动和女权运动相结合产生生态女权主义,它一方面继承了传统的女性主义理论,同时吸纳了关注解决生态危机的生态主义理念。其宗旨在于揭示人类思想领域和社会结构中对女性的统治与对自然的统治之间的密切关系,把反对压迫、解放妇女和应对生态危机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生态女权主义的基本论断是,那种认可性别压迫的意识形态同样也认可了对于自然的压迫。生态女权主义号召结束一切形式的压迫,认为如果没有解放自然的斗争,任何解放女性或其他受压迫群体的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①。生态女权主义认为父权思想以及基于父权思想构建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体制是导致男性对女性歧视和压迫以及人类歧视自然的根源;认为人类不应该试图主宰或支配非人类的自然物,而要设法改变建立在权利基础之上的关系和等级制度,追求相互尊重的伦理关系。生态女权主义倡导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不同种族之间新型的和谐关系。
小说《简·爱》中,夏洛蒂有意识地将女主人公简·爱的残酷处境喻作冰冷的生态环境。故事一开始就在读者眼前呈现出湿冷难耐的冬日景象:“只见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近处湿漉漉一块草地和受风雨袭击的灌木。一阵持久而凄厉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归过”,“寒风刺骨,大雨瓢泼”②这一段有关自然景物的描写是小简·爱在盖茨黑德府的生活写照。从小失去父母、寄人篱下的简·爱饱受表兄约翰的欺凌,舅母和表姐妹们对她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小简·爱的童年在孤独和无助中度过。每当简·爱受到欺侮,内心委屈无人倾诉时,她就来到大自然中,“……只见灌木丛中一片——沉寂,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遗物,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行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③大自然成为简·爱表达她内心深处对男性权威压迫的不满和无奈的倾诉对象。终于在一月的一天清晨,同样的寒冷阴湿,简·爱踏上了独立生活的孤独旅程。初到劳渥德孤儿院的简·爱环顾四周,如此凄凉:“我定下神来,环顾左右。只见雨在下,风在刮,周围一片黑暗。”④劳渥德的生活条件是严峻的,校长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是个虚伪而冷酷的人。与盖茨黑德府相比,这里的生态环境之恶劣有过之而无不及。多亏有海伦和谭普尔小姐,否则就没有丝毫让简留恋的地方了。
小说还描述女主人公简·爱非常喜欢作画,其中有两幅水彩画尤其发人深省。第一副画面向读者展示的是惊涛骇浪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具尸体,时隐时现,整个画面色彩暗淡,凭着浮出水面的白嫩手臂及鸟儿嘴里衔着的宝石金手镯告诉我们那是一具女尸。通过这幅画作读者可以看出,简·爱对妇女在男权社会中所处的受压迫和不公对待的生态环境表示忧虑和强烈的不满。另一幅画面中一座朦胧高耸的山峰和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的傲然矗立,双目炯炯有神。画面中的山峰指代男性权威,女性的神态则表现出女主人公内心世界渴望打破男性统治生态系统的强烈意识。在简·爱创作的画面中,自然和女性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既反映了当时男权统治压迫女性的生态环境,也表达作者对男权社会的不满和抗争。
在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简·爱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一个被侮辱、受压迫的不幸妇女,她的整个生活经历令人同情,她为争取自由平等、维护人格尊严的不屈斗争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简·爱从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小时候寄养在舅母家。寄养家庭里少爷专横、小姐傲慢、夫人恶毒、仆人势利,各种不公的待遇使她幼小的心灵备受煎熬,从而产生强烈的反抗意识。小说的第一章描写简不堪忍受表哥约翰的暴力,奋力反抗,从而引发了一场家庭轩然大波。简也因此被禁闭在阴森恐怖的红屋子里,经历了她生平第一次精神危机,几乎丧命。在这场交锋中,作者着重描写弱小女性在一种非理性、暴虐,甚至兽性的威胁面前所感受到的恐怖、憎恨和绝望,这种描写非常精辟地抓住了弱小女性在男性暴虐下普遍的思想情感的特质。
对寄养家庭的反抗导致了简·爱被送进劳渥德孤儿院。校长布罗克赫斯特认为他作为校长的使命是惩罚他手下八十多个少女的躯体以拯救她们的灵魂。他不让女孩儿们吃饱穿暖,不给足够的时间休息。他强迫她们剪掉长发,规定她们穿丑陋粗劣的服饰,动辄体罚挨打,以此来泯灭少女们爱美倔强的天性。但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与其他孩子相比,简·爱的反抗意识尤为突出,她奉劝好友海伦,如果自己受到鞭打,便要把那根鞭子夺过来,当面把它折断。充分表露了她不甘屈辱和不向命运妥协的倔强性格。实际上,表现了简·爱对男权统治下的不平等社会和专制暴虐的反抗,也是对自己基本人格尊严的维护。
简·爱受不了劳渥德孤儿院沉闷窒息的空气,八年后她辞去了工作,来到桑菲尔德庄园做一名家庭教师。虽然她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家庭教师,她却顽强地捍卫着自己的尊严与自由。主人罗切斯特有显赫门第,家财万贯。简·爱出生卑微,相貌平平,但却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鲜明的个性:自尊、自爱、自强,富有反抗精神,敢于追求平等。这些不凡的品质赢得了罗切斯特的欣赏。与罗切斯特相爱后,简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反抗与斗争精神。当她以为罗切斯特要娶美丽高贵、不可一世的贵族小姐英格拉姆为妻,同时又想把自己也留在桑菲尔德时,简毅然决然地做出离开罗切斯特的抉择,正是这一抉择彰显了简·爱的性格特点,充分显示了她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和尊严的女性。
简·爱在离开桑菲尔德庄园后,流离失所,幸好被牧师圣约翰收留。交往中圣约翰发现简身上不凡的光彩:直爽、单纯、富有激情,特别是她吃苦耐劳和钢铁般的毅力,使得他认为简是传教士再适合不过的妻子,于是,圣约翰向简·爱求婚。很明显,他对简的求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上帝的旨意。简虽然佩服圣约翰的献身精神,但他们的爱情观截然不同。简一直坚持在爱情婚姻上男女应该是平等的,彼此应该以爱情作为结合的基础,而不应该把妻子当做传教士的有用的工具。实际上,圣约翰对简的求婚是宗教名义下的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奴役,本质上仍然是把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这种婚姻当然被主张平等自由的简·爱所拒绝。
夏洛蒂·勃朗特通过对小说中女主人公简·爱的形象塑造表达出其女性作家特殊的女性话语,展现出其内心世界的女权主义思想意识。
女性的独立首先在于经济上的独立。在简·爱生活的年代,结婚是女子的唯一出路。但在简·爱的心目中,经济的独立是她人格独立的支柱,只有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上,她才觉得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才觉得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简·爱经历了痛苦、贫穷的童年,但她发奋努力,终于以超群的才华当上了教师,经济上得以自食其力。她对经济上独立自主的要求是强烈的也是贯穿始终的。罗切斯特给她买的昂贵的衣服首饰,都让她一一推掉。她执意要坚持家庭教师的工作,为自己挣得膳宿费和家用。在离开桑菲尔德庄园后,她凭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换来了圣约翰为她介绍的一份新的工作,为穷人服务,做一名乡村教师,工作虽然艰苦,但能自食其力,同时这份工作也给了她很大的精神安慰。
简·爱在经济上的自食其力,并没有使她成为拜金主义的奴隶。简·爱在金钱面前超出常人的慷慨。在她得到叔叔的遗产一夜间变得富有的时候,不是沾沾自喜不可一世,而是把遗产的大部分转赠给贫穷的表哥表姐。不言而喻,作者在努力塑造女主人公经济独立的特质方面可谓用心良苦。如果妇女在经济上不能独立,那么在政治、婚姻、社会地位上就没有真正的独立和平等。作者这一巧妙安排不仅丰满了简·爱的独立性格,而且凸显了作者思想深处的女性意识。
在生态女权主义思想看来,女性与自然关系源远流长,当暴力与征服成为人类活动的主题,当自然成为人类侵略和掠夺的猎场,女性则与自然一起成为被男性奴役的对象。与自然对立的西方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巨大财富的同时,也带来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危机,甚至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因此当女权主义者行动起来反抗对于生态的破坏和蹂躏时,很自然地将男权统治在女性压迫和自然压迫两者之间联系起来。“妇女正努力使自己从男性文化和经济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而这种桎梏曾使她们长期屈从于男性。”生态女权主义者还认为,一个健康而平衡的生态体系,其中包括人与非人、男性和女性,都应当保持多样化的状态,故重新理解人与自然及两性之间的关系具有很大的必要性。
《简·爱》中故事发生的年代,英国工业化已经从城市发展到农村,很多村庄开办了矿石开采及加工的小工厂,以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开采为主,植被被大面积毁坏,土地及自然环境遭到破坏。简·爱在离开桑菲尔德庄园后一度流离失所,来到惠特克劳斯想找到一份工作,然而村子里的翻砂厂等只需要男人,工业文明已经使土地及自然遭受严重的破坏。夏洛蒂以惠特克劳斯的自然环境遭受男性工作的破坏为隐语,暗示男性从破坏和征服自然到压迫和控制女性的行为。
生态女权主义另一重要特征是统治与被统治的等级制度,即男人优于女人、白人优于黑人、富人优于穷人、第一世界优于第三世界。罗切斯特到西印度群岛娶伯莎·梅森为妻,霸占了伯莎三万英镑的陪嫁后,以家族遗传疯病为借口,将她囚禁于桑菲尔德阁楼里,有着深棕色皮肤的伯莎则被完全剥夺了财产和自由;同样,简·爱的叔叔早年离开英国在马德拉群岛做生意,从中掠夺了高达两万英镑的资产。生态女权主义者认为只有联合一切被压迫和被剥削的生态群体来对抗已成定式的人类思维模式——父权制世界观。夏洛蒂安排受尽男权压迫的“疯女人”伯莎·梅森的一把火烧毁了象征男权统治的桑菲尔德庄园,使妇女反抗男权压迫的最直接反映。
在《简·爱》中颠覆父权统治的另一写照是简·爱获得了平等的经济地位后,回到罗切斯特身边,与罗切斯特建立了平等、互爱的两性关系。在这个关系中,男性不再把女性视为“第二性”,而是与男性平分秋色的精神伴侣;男性对女性的贬抑和规范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男性对女性的爱慕与尊重;两性间的对话、互补与理解取代了矛盾、对抗与冲突;充分体现了作者追求解放女性与自然,发展女性自我意识,构建一个两性完全平等、和谐生存的大同世界的理想。
《简·爱》作为夏洛蒂·勃朗特的代表作,通过对视自然生态如生命的简·爱这一角色的成功刻画,来批判压迫女性和自然的男权中心主义,鞭挞“父权制”所造成的两性不平等,表达了作者对一种男人与女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普遍和谐关系的追求。小说告诫读者,要正视两性间平等互助的关系、尊重自己与他者同生共存的权利,打破男权至上的错误意识,克服统治和支配的傲慢心理,建立相互关联、互为依存、彼此关爱的自然秩序。这样才能建构亲密无间的人际关系;才能感受亲情,牢固友情,提升爱情;才能消除性别歧视和阶级压迫,构建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社会。
小说中作者关注自然、女性和人类社会的独特视角,呼吁人们解放女性、尊重自然的心声,与当下关注生态文明和女性社会地位的生态女权主义思潮不期而遇。一个世纪以后,当我们重读《简·爱》,不仅仍为故事中的曲折情节所感动,还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生态思考留下广阔的空间。
① 金莉.生态女权主义[J].外国文学,2004(5):57.
②③④ Bronte,Charlotte.Jane Eyre[M].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2:3,31,35.(译文: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4.)
[1] 金莉.生态女权主义[J].外国文学,2004(5):57-63.
[2]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 王育烽,陈智淦.生态女性主义概述[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9(5):66-70.
[4] 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5] 王文惠.从生态女权主义视角对《简·爱》的重新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8(1):119-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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