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 陕西 宝鸡 721013]
作 者: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的文化学批评。
陶渊明的《饮酒·其五》一诗记结庐之事、写田园之景、抒隐居之情,以事真、景真、情真而见出人生之真谛,表现了一种不与世俗合流、反对人生异化、追求率真自然的高尚审美情趣。这首诗在文学史上的伟大贡献不仅仅是为读者提供了一方艺术审美的天地,更在于它在寥寥五十字中揭示了一种美学乃至人生哲学的普遍法则,故曾被誉为“杰作中的杰作”(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中册说“《饮酒》是第二期的杰作,而《结庐在人境》又是《饮酒》中的杰作”)。面对如此伟大的作品,笔者不揣浅陋,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其在美学和哲学方面的价值意蕴略申管见。
此诗风格向来以冲淡自然著称。最早揭示这一点的是宋代理学家杨时,其《龟山先生语录》曰:“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纯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明代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六以为此诗与渊明其他篇章一样“皆萧散冲淡而有远韵”。同时代的王世贞论此诗说:“渊明托旨冲淡,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清悠淡永,有自然之味。”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论冲淡曰:“此格陶元亮居其最……非情思高远,形神萧散者,不知其美。”笔者以为,此诗不仅是创造了一种典范的冲淡之美,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揭示了诗人创造冲淡诗境的审美心理机制。这只要把它与晚唐司空图《诗品·冲淡》进行一番对比就可看出: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迹,握手已违。(《诗品·冲淡》)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其五》)
众所周知,司空图的《诗品》二十四则实际是以诗的语言分别为我们描述了二十四种诗歌审美境界(风格),其《冲淡》不仅是对冲淡诗境的描述,而且也同时揭示了艺术家创造冲淡诗境的审美心态。而“创作心境和审美境界的浑然一体就是审美心态。它是以艺术发现的思路所形成的审美的心理氛围和创作心境所蕴含的审美情趣的自然结合”①。《冲淡》的内容用现代汉语来意译就是:诗人身自素洁默然静处,才能妙参造化之精微。从而内充太和之气,心神与仙鹤齐飞。这种感觉就犹如春风柔缓地吹拂,襟袖轻轻飘动,修竹也能摇动身姿唱歌,如此美好的情境,真想与之同归。自然涌现的冲淡诗境并不艰深,仔细玩味却身感其中自有微妙。有时觉得颇像冲淡之境,但转瞬之间却又面目全非。可见,诗人要想创造出冲淡的诗境,首先自己的心境要自然清静,生活情趣淡泊高雅,超脱世俗的荣辱利害,不患得患失,自性空明,遇到好事不过分喜悦激动,遇到坏事不恐惧多虑,无论是担水砍柴、种地读书,还是做官做事都要一任自然,这种人格心态上的平静、自然、淡泊造就了内在精神志趣与外物的和谐。从而导致了他善于用平常心去体会大自然中生命的律动和万物的精妙之处,即庄子所谓的“静则明”,苏轼《赠参寥师》一诗中所谓“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讲的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再回头看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这首诗从总体上看也正是通过对自己心境的抒写形象地揭示诗人创造冲淡诗境的一般美学原理。它与司空图《冲淡》如此高度的相似性以至于会让我们怀疑司空图或许受过它的启示。陶渊明为什么“结庐在人境”却没有世俗的往来纷扰呢?关键就在于“心远”的缘故,而这个“心远”正同于司空图所谓的“素处以默”;陶渊明之所以能从田园的自然风光中悟出人生的悠闲情趣,也正在于他能“妙机其微”;对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苏轼曾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笔者以为这“妙”就妙在人们能从这样的诗歌意象中体味出陶渊明那种心境上的“饮之太和,独鹤与飞”般的自由自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正是体现了司空图所描述的,在如沐春风中,听见修竹摇动身姿歌唱,人与物打成一片,物我合一、无己忘我的意境;“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所揭示的不可言说和把握的妙境也与司空图“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迹,握手已违”有着内在的契合。司空图所描述的冲淡美用现代美学术语来说其实就是一种优美的境界,它是和谐的主体所创造的和谐的形式;而陶渊明《饮酒·其五》一诗所呈示的静穆的人格、淡泊旷远的心态、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正是人与自然和谐、人与自身和谐的感性表现形式。
在中国文化史上,人们公认陶渊明不仅是一位具有高风亮节的诗人,更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如清代学者郎瑛即认为陶渊明的思想成就要超出他的诗歌,他说:“陶公心次浑然,少无渣滓,所以吐词即理,默契体道,高出诗人,有自哉?”②近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在考察了陶渊明的思想之后认为,陶渊明“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品节居古今之第一流,为世所共知而已矣”③。所以我们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陶渊明在诗中表达了他对宇宙人生的深刻的哲学思考,也才使他区别于一般的诗人。然而,作为思想家的陶渊明没有采取抽象的哲学思辨方式来阐述他的思想,而是从生活出发,将生活感受升华为哲理,又将这哲理连同生活的露水和泥土气息一起诉诸文学的形象和语言。
在这首诗中,首二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前一句是说他的隐居不像那些离群索居、穴居岩处、服食炼养、追求肉体生命延长的极端的隐士,后一句表明他也不似某些身虽隐居,却与官场交接不绝,门前喧闹,实借隐居以邀名的假隐士。他能居于人境而不觉车马之喧,表现了一种“即世间而出世间”的境界。而达到此种境界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心远”——一种对此在生存的诗意超越的前提状态。也只有在这种“心远地自偏”的状态下,人才能实现对此在现实沉沦的超拔,从而悬置一切俗世的纷扰,实现对自身和世界的“本质直观”,得以用审美的眼光打量宇宙万物,使生命进入澄明之境。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采菊的同时,南山不经意入“我”眼帘,南山悠然,“我”亦悠然。在这里,现象与自我之间的关系被排除了,人对世界的纯粹的现象直观之下,自然景物进一步与人的直觉交融,融精神于运化之中,心随万物周流,“万物万化,亦随之万物,化者无极,也随之无极”(郭象《庄子注》语),取消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正如庄子“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作者亦不知是飞鸟变为自己,还是自己化为飞鸟,精神在广阔的宇宙中自由地翱翔,逍遥乎与道同体,个体的有限性被超越,达到了无限性的存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在刹那间的直觉经验中,实现了对世界的本质直观,感到自己悟到了宇宙的真实、人生的真意。当想要表达出来时,却又发现,这种真意也已超越了语言逻辑有限性对世界无限性的束缚,是纯粹经验直观的结果。
由此可见,此诗的哲学价值在于它以感性的艺术形式表现了人对现实世界的俗事牵累和异化的超越,而这整个过程也是人对世界和自身本质的发现过程,人把自身和世界诗化的过程。这首诗既是哲性的诗学,也是诗性的哲学。
① 畅广元.诗创作心理学——司空图《诗品》臆解[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14.
② 郎瑛.七修类稿:卷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59:238.
③ 陈寅恪.陶渊明思想与魏晋清谈之关系[A].金明馆丛稿初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