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甚解”之“甚解”

2011-08-15 00:42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358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训诂陶渊明古人

⊙袁 依 颜 峻[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358]

作 者:袁依,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文学艺术与新闻传播;颜峻,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影视艺术与文学。

陶渊明作《五柳先生传》“,好读书,不求甚解”一语可谓妇孺皆知。但世人误以为陶渊明读书只是走马观花,没有做到对书中的字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此对陶渊明的读书态度生出不满的情绪,如前人叶圣陶老先生《语文教学二十韵》中“:陶不求甚解,疏狂不可循”,今人首都师范大学鲁洪生教授《“不求甚解”误人子弟》中“:不求甚解,误人子弟。”本来,关于“推本溯源”的问题,诚如北大陈平原教授所言,一旦语言与本人脱离,就会被不同程度地误解,被听者分门别类地装进自己的抽屉里。但笔者仍然坚持认为,将“不求甚解”误读为“囫囵吞枣、浅尝辄止”之义,实在是距离陶公原意太过邈远。

首先,今人欲求古人真意,必解古人所处之时代环境。

上世纪30年代时陈寅恪先生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开端就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不独著哲学史者须如此,凡欲求古人真意而非矫以己意者皆须如此,始能“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陶渊明之时代,玄风大畅,不同于汉代五经博士之学。汉代“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问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叙》)五经分立,此经不通于彼经,而治一经者又各分门庭,绝不改师传,“恪守所闻”“,汉儒说经以师传,师所不言,则一字不敢更。”(《孝经问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三十二)故下一个“拘”字,可谓至为精警。

汉末“,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以扇,或信或疑。”此时乃趋向讨论明理,郑玄之学受到了质疑。元人李冶《敬斋古今》“:盖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为章句细碎耳。”明人杨升庵《丹铅杂录》云“:《晋书》云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此语俗世之见,后世不晓也。余思其故,自两汉以来,训诂甚行,说五千之文,至于二三万言,陶心知厌之,故超然真见,独契古初,而晚废训诂,俗士不达,便谓不求甚解矣。”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渊明诗曰:‘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盖深嘉汉儒之抱残守缺及章句训诂之有功于六经也。然又曰‘:好读书,不求甚解。’盖又嫌汉儒章句训诂之多穿凿附会,失孔子之旨也。是真持平之论,真得读书之法。”

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言意之辨》中有段极为精彩的论述“:汉代经学依于文句,故朴实说理,而不免拘泥。魏世以后,学尚玄远,虽颇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论乃较为自由。汉人所习曰章句,魏晋所尚者曰‘通’。章句多随文饰说,通者会通其义而不以辞害意。”

由此观之,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原意应是“虽然好读书,但不作繁琐之考据之训诂,所喜乃在会通书中旨略也。”(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袁行霈先生又云:“此与汉儒章句之学大异其趣,而符合魏晋玄学家之风气。”由此看来,袁先生的确是对古人所处之时代环境具有了一种深刻的“了解之同情”,真正做到了对“不求甚解”之意的“甚解”。

其次“,不求甚解”的读书之法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会意”后的“欣然”。

世人往往只抓住他说的前半句,而于无意间忽略掉了后半句中所葆有的“微言大义”——读书过程中不仅要考究字句之“形”,更要得乎书中思想之精髓与乐趣。其实这一读书的“上达之法”,并非是魏晋之际陶公的首倡。据王粲的《英雄记钞》记载,诸葛亮与徐庶、石广元、孟公威等人一同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观其大略并非是“囫囵吞枣、浅尝辄止”,只是不死抠一字一句,不因小失大,不为某一局部而放弃了整体;南宋心学家陆象山所言“读书且平平读,未晓处且放过,不必太滞”,也正是此意。

钱钟书先生曾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陶公“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恰是将读书当做了“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这也正是陶公与“铁锥刺股”的苏秦、“凿壁偷光”的匡衡、“结发悬梁”的孙敬、“囊萤夜读”的车胤为求“甚解”而读书的根本性差异之所在。几千年来,以苏秦为代表的历代读书人一直都有着“一怒而天下惧,安居而天下熄”的宏图霸业,为此他们能够做出“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及至眠睡疲寝,以绳系头,悬屋梁”这般非人性化的疯狂举动;而在我看来,“悬梁刺股”并不能代表他们真正热爱读书,他们只是把读书当做一个进阶的资本与工具,他们之所以忍心自残“身体发肤”,看中的也只是在“读书”招牌背后那一极具诱惑性的功利目的。

但是,正如钱钟书先生在《写在人生边上》一书的序言里所说,“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书评或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反正是消遣,不像书评家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陶渊明正是钱钟书先生笔下所说的这样一类人,他们“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梁启超语),不为什么而读书,只为学术而学术:把读书当成业余消遣的这一从容态度,不仅突出的是五柳先生“不慕荣利、忘怀得失”的高洁情操,而且更是点出了读书人应追求的无功利的至高境界——“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再者,对于当下的文学研究而言,“不求甚解”亦不失为回归文学本位的一条应有路径。

龚鹏程在《文学散步》一书中曾对近代许多所谓的文学批评有过尖锐的批评:“在我们看来,有许多实在是欠缺文学细胞的僵尸,在非文学知识的大量填塞与凌迟、奸污之下,似乎它想保持人的身份和价值都很困难,更别提什么凌波仙子的绰约风貌了。故而,所谓充实知识,第一要务就是沉潜到文学里,汲取文学的知识,并借此体验文学作品所提供的生命的价值。”又因为文学作品中很多内容原本就不可能给予确定的解释,也不需要给予确定的解说,至于究竟什么是“甚解”,恐怕谁也没法真正说清。对于这一点,古人似乎早已心领神会,他们经常放过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以免妨碍自己用心去领会书中的“渊玄大意”。《晋书·阮瞻传》:“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颜延之《五君咏·向秀》:“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世说新语·轻诋》二十四条刘注引《支遁传》曰:“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明人朱国桢《涌幢小品·己丑馆选》:“读书不求甚解,此语如何?曰静中看书,大意了然。惟有一等人,穿凿求解,反致背戾,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古人对章句研求的“不求甚解”,皆是为了更好地对象喻大意“求甚解”。

如果我们真正回归文学本位,那么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就应该是它本身所具有的追求真善美的心灵力量;是它那具有鲜活民族特色的艺术表现形式;是它所塑造的能够穿透历史风尘的诸多人物形象,以及它留给后人的灿若朝霞、渺若烟水的无限想象。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生来就无法求得“甚解”的。文学本来是要给人们以艺术美感的享受的,而这种处处要求“实事求是”的“甚解”评点法却常常破坏这种乐趣。当x光把美人看成骨骼,化学分析将鲜艳的花分解为碳、氢、氧,文学作品中对句读本身的关注无情地成为了文学的内在主题,我真不知道文学之美到底应当何处寻?

综上所述,“不求甚解”非是“走马观花”之意,而是“得意忘言”。“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子俨等疏》:“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饮酒》其五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非仅“见南山”而然,读书亦当做如是观耳。当然,读书“硬扎寨,死打仗”(曾文正公语)是极必要的,朱子云:“去尽皮,方见肉;去尽肉,方见骨;去尽骨,方见髓。”陶渊明早年也是下了极大的读书工夫,而后才能“不求甚解”的,乃至“超然真见,独契古初”。

[1] 王瑶.陶渊明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2] 北京大学中文系编.陶渊明诗文汇评[M].北京:中华书局,1961.

[3] 北京大学中文系编.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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