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
维度《红楼梦》的女孩儿
何英
她“爱使小性儿,行动爱恼人”,说话又尖酸刻薄,总是人前人后地艾艾怨怨、多愁善感,“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能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儿,成为文学史上最令人难忘的形象。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会对她生出这样的感情,这感情连着心,连着痛,好像身体发肤都会被她传感——像巫术的驱灵,咣的一声进入了我的身体,看到她言语失度,为她捏把冷汗,为她感到尴尬,好像我自己失态了。
她在饯花节那天,本来起迟了,为宝玉前天晚上没开院门,已在冷地里哭得沉鱼落雁,既夜间失寝,又要担心众姐妹笑她痴懒,梳洗后又并不和姐妹们顽笑,而是掮着锄头去葬花,这是她不由自主的不同,她和大观园里所有女孩儿真正不同的地方在于这里,她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她时时难免偏颇,那些不合度的言语个性都有了缘故,我明白我心痛她原来在这里。她是大观园里的一个女孩儿,但其实也是另一个曹雪芹,所有的悲伤与爱欲被她看见,她无以承受的时候,以泪以诗来排解,孤独的灵魂只能与自己博弈。她吟的《葬花词》,宝玉是唯一的听众,宝玉是懂她的人,她的知己,纯之又纯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单纯而执着,反而感天动地。现在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爱情,即使有也不会有这样的作家,我们再也写不好一个单纯的爱情了,我们的爱情不会使自己流泪。
我为黛玉的爱情流泪,一次又一次。她和宝玉为金玉良缘所折磨,这折磨是难以言说的,欲言又止的。爱欲的压抑令人流泪,黛玉的焚稿则将孤独推向虚无——悲剧的最悲,我也好像万念俱灰、撒手释卷,黛玉死后的《红楼梦》还有什么看头,宝玉出家只不过是残存人生的空虚,诗神死了,诗意已去,庸常的世俗,即使快乐,也难抵心里的黑洞。
没书看的年代看《红楼梦》,长大了再看,凡看到有黛玉的地方则看不下去,一定狠心丢了书,受不了黛玉的悲苦。这悲苦尴尬的情形又是与宝钗的风光对比着来写,竟隐隐地憎恨起《红楼梦》来,既有黛玉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还有宝钗,宝钗是牡丹,黛玉才是芙蓉,宝玉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其实也是悼黛玉,难道黛玉竟和晴雯的花神重复?后来有人考证出黛玉象征的是木芙蓉,而不是我们想像的出水芙蓉。
木芙蓉在古人的香草美人中,象征着落第、失意、隐士以及怀才不遇。这样说来,和黛玉的际遇神似。她落选于贾家的选媳,对于她来说,这一生也便成了最大的失败——没有别的出路,宝玉的爱只会加重失意的伤痛。
黛玉成全了一个悲剧,她太有价值,她的毁灭使我们的文学终于有了不能亵渎的悲剧精神,这样的悲剧精神在我们的文学中是缺乏的,中国人耽于世俗的享乐,又或者纯粹的悲剧需要闲暇的时间和心情,中国人永远忙于现实的人生,苦于生活的苦役,没有能力去欣赏悲剧,欣赏悲剧还要有哲学理性的深度,所以,《红楼梦》是大违中国人传统的,而黛玉这个人物就是诗魂,她会穿梭在中国人的时空里,历代的文人通过文学的驱灵术将她召回,她也附着在一代又一代的才女身上。我看过很多女作家对《红楼梦》女子的谈论,从没有听到过对黛玉的非议——这是她们的诗魂,是她们自己。
张爱玲在她的《红楼梦魇》里说起黛玉,感觉有护短一般的爱痛,是跟说起谁都不一样的。湘云算可爱的,但张爱玲分析出来,她像小孩子失宠了一样嫉妒着黛玉,这纤微细腻的感情只有女作家,只有绝世才女张爱玲才能体会得出来。黛玉没来之前,在老太太和宝玉那里,湘云的待遇就像黛玉来了之后,她甚至和老太太住在一起,类似于后来黛玉来了住的暖阁,那时候袭人还在服侍老太太,主仆两人夜里深谈到以后嫁出去,另一个也跟着去,还不出这个院子,说的定是宝玉了。湘云也是黛玉的情敌。好在湘云为人豪爽洒脱,有名士精神,虽也喜欢宝玉,究竟与宝玉的叛逆不是一路,当宝玉爱上黛玉,拈酸吃醋的也有,倒不显。张爱玲引《红楼梦》原文,说湘云的长相定算不上多美,书中每次写她好作小子打扮,反而更俏丽,鹤势螳形的身材,细想就是胳膊腿都很长,很细,确实算不得美,湘云有自知之明: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又说,就算你比世人好,……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活脱脱一个小孩子吃醋,又不忌口的形象。她说的这个要把黛玉比下去的人是谁呢,除了宝钗还有谁。说她无心,还真无心,说她有心也够狠的,儿童似的莽撞的狠——知道黛玉的心在哪儿疼。还有一次,宝琴来了,老太太爱惜她一如黛玉之来,宝钗道,我真不知我哪点不如她了,……湘云就说,只怕真有人这么想呢,指黛玉,宝钗立即替黛玉回护才罢。
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引来多少笔墨官司,日后将会越来越难辨伯仲。周汝昌、张爱玲力挺续作狗尾续貂,使《红楼梦》有附蛆之痛,另一路人马却赞程伟元、高鹗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完整的巨著,功不可没。连鲁迅也说过,《红楼梦》后四十回若还是由曹雪芹来写,也不过程伟元、高鹗那样。王国维时代红学还不发达,他实际上也是研究《红楼梦》的开拓功臣,他的《红楼梦评论》就没分什么前八十后四十的,甚至赞美那一节,当黛玉得知宝玉要成婚,是和宝钗的时候,种种行止,大有“壮美”之感,他的壮美是美学术语。说凡是有此种体验的人都可知高鹗的描写几达神境。俞平伯对高鹗的续书不大喜欢,又极为推崇,说他敢使黛玉平白地死去,敢使宝玉娶宝钗,使宁国府、荣国府被抄家,使宝玉出家做和尚,这实在太难得了。“至于以后续作的人,更不可胜计,大半是要把黛玉从坟墓里拖出来,叫她去嫁宝玉……最好宝玉中年封王拜相,晚年拔宅飞升。”这段话有道理,也牵强,因续作是亦步亦趋地忠实于《红楼梦》首对家族、女子命运的暗示的,早暗示了黛玉要早夭,高鹗将她写成是得知金玉良缘终于成实而死,竟要叫黛玉向紫鹃自陈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说黛玉因高鹗斯文扫地。
周汝昌探轶出黛玉其实是在贾府抄家、老太太死后,被贾环、赵姨娘一伙在日常药中做手脚而死。死前与宝钗金兰相剖,请宝钗嫁给宝玉,陪伴宝玉一生。并批钗黛争婚硬是将一部巨著弄成了一部三流言情片。
周汝昌的红学使我对宝钗顿生好感,她不再是黛玉的敌人,而是知己姐妹,自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之后,黛玉宝钗之间再也没有猜忌,互剖金兰语之后的两个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像人说的那样,钗黛合一?说作者其实的理想正是钗黛合一,理想成为理想就在于它永不可能实现,黛玉不会和宝钗合一,她和宝钗的不同,就像世界的两极,一个是寂寞仙姝,一个是山中大士,一个是诗魂,一个是儒圣,正是有如两极般的性情使她们的命运各个不同。
我还是喜欢黛玉,因为她是纯粹的悲剧,使我有理由在某些时刻,用泪水涤净一下混杂的心。
这个女孩儿的完美令人嫉妒,她是贵族小姐的典范,是大家闺秀的楷模,也是一个“无书不知”的学问家,她温柔敦厚,随分从时,贤惠体贴,善解人意。她来了之后,人人都说黛玉不及她。连宝玉也对她不免心生爱羡。
始终对宝钗爱不起来,她太完美,便没了个性,她的没个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大家闺秀的修练使然,只要她出场的地方,难得见到她天真自然的一面,总是在察颜观色,谨言慎行,不露声色地讨好老太太、王夫人等贾府高层,团结哪怕赵姨娘、贾环这样的敌人,这个女孩儿的心机城府超出了她的年龄。她唯一一次杨妃扑蝶的烂漫举动,又与陷害黛玉的细节连在一起,可见,整个《红楼梦》也是扬黛抑钗的。她的见识在宝玉之上不知多少,也处处压在黛玉的头里,跟她比起来,黛玉除了紧紧抓住宝玉和老太太的爱,再没有可依凭的,贾家最终选择宝钗来做宝二奶奶,实在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假如选黛玉——想想都不可能。元妃省亲时赏的红麝串,独宝钗的和宝玉一样,连宝玉都很诧异——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要说宝钗不在意宝玉,是个冷情人,为什么赏下来之后就戴到腕子上,还让宝玉看到,要羞拢红麝串一回?她非常在意这是元妃赏的,娘娘赏的意味着某种威权,她本来进京也是入宫候选的,奇怪的是后来就不再提这一说?元春的显赫是她内心隐隐的向往?还是薛姨妈一进贾府就向王夫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现在这一愿望终于得到贾家最高层的暗示,欣喜难捺?她不是最不喜花儿粉儿的,连屋子也弄得雪洞一般,——过犹不及,心机过了,连老太太都看不下去,说,年青女孩儿不该这么素,我们老婆子越发该住到马圈里去了。她不是不喜欢花儿粉儿,而是要带就带金的,带皇家的。老太太其实一直是支持木石前盟的,至少在前八十回里,从没有吐口要成全金玉良缘,也经常赞宝钗懂事、宝钗的为人,但更像是给亲戚家女孩面子,批评黛玉也更像是嗔怪自己的孩子。张爱玲认为,元妃作那样的赏赐是担心爱弟的健康,古代已知肺病传染,晴雯等生病都是要回家的,就是害怕传染给宝玉,宝玉是元春带大的,年龄相差很多,姐姐也像母亲一样,感情深厚。黛玉是贾母带大的,不忍心拆散她和宝玉,元春只见过一面,没有感情基础。
我对宝钗的印象扳回来几分有两件事:第一件,宝钗本来是个可怜人,她出场作的诗,从来没有欢天喜地的。酒令:处处风波处处愁;灯谜:恩爱夫妻不到冬,连贾政都觉不祥。宝钗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儿,识大体,懂政治,她早预感呼啦啦大厦将倾的悲惨,预感自己年轻守寡的凄凉,据前八十回推测,宝钗也不得长寿,生下孩子后染恙而亡,想想这样一个美丽、全才的女孩,最终的命运不过如此。她的谨言慎行,也源于她时刻看到贾府大家族里矛盾丛生,危机四伏,灾难的降临是迟早的事,她总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隐忧中。一个从来没有过由衷的快乐,没有过片刻的放松,从不逾矩、委曲求全的人,她得到人们的赞赏,有什么不应该呢。宝钗就是一个完全符合儒家规范的女子,那个时代的完人。她从没有得到宝玉的心,她的金玉良缘最终成空,即使生下孩子,宝玉也狠心弃她而去,她要是不嫁宝玉,不遇到这样一个乖舛叛逆的人,她会是一个很有福气的贵妇,像她的母亲、姨妈一样,她本是世俗中最有权得到幸福的女孩,跟黛玉不同,黛玉的早夭、不食人间烟火,都更像是一个仙界的人,宝钗是世上为权贵之家准备好的配偶,可她竟也是个没福的,她得到痴傻的宝玉,又有什么可称为胜利的呢,她不能选择,也不会选择,她是一个听母兄的话、听媒妁之言的好女子,因为听话,最终成了珍奇的殉葬品。
第二件:宝钗并不是完全没有真性情,像凤姐说的那样:一个(说的是宝钗)是打定主意,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有好几个地方,宝钗也偶尔露峥嵘:因她丰腴,宝玉取笑她是杨贵妃,黛玉面露喜色,宝钗当即发作,借一个丫环敲山震虎,既还击宝玉,又暗讽黛玉,指着丫头怒道:你要体细了,我何时跟你顽过……,这一切还是当着王夫人的面,发作的有些离谱了,宝姐姐最是宽厚待人的,怎么禁不住宝玉的一句玩笑话?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了,宝玉的调笑正触到她入宫不成的痛处,如同黛玉落选于贾家的选媳,又兼黛玉在一旁看好戏,焉能不急?这一次有失风度的发作,倒显出宝钗并非木头人,偶尔也会不管不顾起来。
宝钗是个博学家,莺儿说的,我们姑娘的学问,连先老爷在世时都夸呢。什么都懂,惜春作画的材料,宝钗是唯一的行家,炫了一大篇话。大多数时候她不以才为能,低调做人,还机带双敲地警劝过黛玉,黛玉也不得不服,一句话没有。当然,黛玉的本性是不会移的,只不过碍于宝钗的事理,碍于整个环境罢了,她要真和宝钗分争起来,黛玉也不是黛玉了,黛玉的抗争不在这里。就是君子一样的宝钗,也做了讽和螃蟹的诗,是《红楼梦》里不可多得的好诗。最令人难忘的一句:皮里春秋空黑黄。用来说螃蟹真是绝了,有说这是在讽刺贾环,想想宝钗这样温厚的人,也有这样刻薄的诗句,令人刮目相看。
想一下:宝钗和黛玉,如果是现在,在一家大公司,一个是人事主管,一个是项目策划,一定配合得风生水起,这才圆了世上男人的好梦——钗黛合一。也只有在做事业的时候,她们是绝好的搭档,都是绝世聪明的才女,惺惺相惜之余,不会为争一个宝玉,闹得一个病死,一个气死。她们可以自主选择,把宝玉留给黛玉,让他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去吧,宝钗这样的,要么嫁入豪门,要么执掌一方天下,不会再委曲求全而死。《红楼梦》里被压抑的爱欲,成全了女孩儿们的悲剧,再以后,只有轻喜剧和滑稽剧。
大观园的女儿国里,宝玉爱的女孩有三个,黛玉、袭人和湘云。细论起来,湘云只是兄妹,袭人到是非比寻常。一妻一妾的人生是少年宝玉朦胧的理想。据张爱玲说,宝玉身上有着脂砚斋的影子,而袭人则实有其人,她陪伴着宝玉直到荣府抄家覆没、家亡人散各奔东西的前夜。脂评说,黛玉之过在于她太聪明,太聪明就会过于敏感,伤身,不得长寿;宝钗之过在于她的博,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男人在她面前难得强势起来,这种女人命苦,男人一般不会喜欢一个事事心机城府在自己之上的女人;袭人之过在于她的好胜,她对宝玉叛逆的规劝无止无休,两人的摩擦势必升级。端方本的袭人结局,就是她再而三地以走要胁,宝玉最终同意了的,有点下堂妾的意味。她长得并不美,从贾芸的眼光看去,不过是细挑身材,容长脸面,说晴雯则是明着写美的,她的判词却是:空云似桂如兰,可怜公子无缘。端方本不写获罪抄没,只写宝玉日益放纵、流荡,对家庭更无责任,年长时终于无法维持生活,袭人屡劝心灰,一走了之。也还有一个旧本里居然有袭人和宝玉于大雪后相逢,两人认出的刹那,情动于衷相仆而亡的情节。那时袭人嫁给蒋玉涵之后家道渐隆,她于雪后扶着侍儿出来赏雪,不期遇见讨饭至门前的宝玉,她以为自己早忘了前缘旧情,却心脏病瘁发。似乎她的病还是那年宝玉酒醉之后误踢肋下所致。周汝昌更是探轶出袭人在贾家败亡之后把宝玉宝钗夫妇供养起来,也有说,宝玉是在袭人家里出的家,他把宝钗交给袭人后了无牵挂……,不管哪一说,袭人的戏份都是非常重的,此人对宝玉的人生非比寻常。
袭人本名蕊珠(似乎有的文中又是珍珠),是宝玉为前人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改的,她又本姓花。可见曹雪芹写人之深。不管是什么袭人,总归有突然、不防备之意,袭字后头又跟的是人,这名字就已寓意绝非等闲之辈。联系她后来告密,向王夫人建议把宝玉挪出大观园,说宝玉和黛玉、宝钗等姐妹情分与众不同,虽没明说和黛玉有私情,也差不多了,王夫人自然知道宝钗是个冷情人,那就等于明说的是黛玉了。因着她一说,王夫人果然深以为意,断然将宝玉赶出大观园,大观园以宝玉为绛洞花主的时代宣告结束,女儿国不复存在,少年被伊甸园逐出,宝玉不愿长大的情结必须终结,从而进入污浊的成人/男子世界。这是袭人送给宝玉的成人礼。张爱玲说,简直使袭人成为伊甸园的蛇。宝玉任性纵情的快乐童年因袭人的一番话不得不结束了。这也是她后来会成为下堂妾的隐因。她要宝玉断绝一切“邪”念,继承荣国府的家业,做个当时社会的正常仕宦,当然也包括过一妻一妾正常伦理生活——这一切都与宝玉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
晴雯之死虽没明写是袭人告密,连宝玉都疑心是她干的——因素日和丫头们的私话什么同日生的就是夫妻等王夫人都知道了。晴雯又生得比她美,也得宝玉宠爱,在日后姨太太的竞争中先铲除一个劲敌未尝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告黛玉还可说贤袭人确是为宝玉返归正途,当然也难以排除没有醋意在里面,宝玉挨打之后命晴雯,趁袭人不在的时候给黛玉送去两块旧手帕,这是私相传递的,有点《西厢记》的意思,在古代已是男女大防,黛玉即明白宝玉的心,是宝玉尽知她的泪是为他流的。这一情节证的宝玉知此事不能让袭人知道,怕她吃醋也好,怕她知道自己的私情也好,袭人才是黛玉真正的情敌。
宝钗、黛玉等到几个外来的姊妹来了之后,宝玉不复是她一个人的了,尤其是黛玉的出现,宝玉的心都在她身上,照常理推测,袭人岂有不失落之心?有一节湘云来了,住黛玉房中,宝玉一大早就跑去那里梳洗,袭人一天都不痛快,闷闷地躺在床上,恰宝钗也来寻宝玉,袭人居然说了句:宝二爷哪有在屋里的时候呢,这是什么话?醋意、占有欲昭然若揭,袭人是很少带情绪说话的,宝钗立刻警觉:不要错看了这个丫头,便有意同袭人攀谈起来,后来宝玉回来,宝钗抽身便走,并不跟宝玉说一句话。可知连宝钗都看出袭人的失落和醋意。后来袭人果然不理宝玉,辖制宝玉呕气——用的手段和黛玉同出一辙。她又和黛玉同日生日,表面上温顺柔和,其实内心高强好胜。同样是主子姑娘,袭人为什么服宝钗呢,也不一定她真喜欢宝钗宽厚待人,她根本知道宝玉对宝钗无爱,而宝钗也向来不以情爱为事,在她手底下做姨太太还仍然能把住宝玉,在黛玉手下做姨太太,宝玉还会分心给她?曹雪芹拿她当正人来写,当贤人来写,这就是人性之深了,袭人看去温柔、谦让、贤惠、识大体,但该杀伐决断的时候丝毫不计情意。以晴雯看,她平日里尽让着跋扈的晴雯,显得格外温良恭俭,晴雯撕扇那一节乍看去是晴雯托大、霸道任性,实则是被袭人一句“我们”逼的,先宝玉无心顺口说: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已听出没有留她之意,最终会放了她出去嫁人,后一句袭人的“我们”已俨然是夫妻口吻,聪明灵巧的晴雯焉能听不出来?既听出来,心比天高的她又怎能不口快犀利地回击?晴雯是跟袭人朝夕相处的人,能忍下心来看着晴雯屈辱而死,袭人得有怎样的心肠。
黛玉早看出袭人控制宝玉之心,有一回里就写了黛玉的心里话,不喜袭人不知自己丫头身份,说话做事有僭越之嫌。说是想专宠也好,真心痴意于宝玉也好,还是早知贾母已将自己给了宝玉,所以为自己今后所靠打算也好,袭人对宝玉的情分自非比寻常。古时大家公子其实是奶妈、丫头带大的,宝玉跟袭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多,袭人又比宝玉大两岁,既是贴身丫头,又是保姆,生活秘书的权限可大可小,袭人对宝玉就有了控制力,既有母性的爱,也有柔媚娇俏的少女情,宝玉本来生就的情种,天长日久自然很依恋这种爱。她又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张爱玲认为宝黛的情节多是后面完成的(指前八十回里的),一开始写的并不精彩,后来才越来越精彩。因黛玉的原型是脂砚斋小时候的情人,是住在荣国府的亲戚家女孩,后来早逝。写黛玉几乎不具体写衣饰、长相,至多是风流、超逸一类的话。性格当然是突出的,但面貌总有些迷离恍惚,虽则要符合她仙界的身份,跟她过早夭逝,记忆太早材料太少也有关。袭人就不一样,一是实有其人,二是一起生活多年,袭人出现也没写长相,因这个人物太熟悉了,直接就写进去了,刻画之深不亚于宝钗、黛玉。还没怎么亮相,就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和黛玉一起写;“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是和平儿一起写,这些都是回目里就有的,还有一些是回目里没写,但通过事情交接,也把袭人的性格行事写到了。
以上情形基本说的是前八十回的,后四十回的文字跟前面的比起来,实有日月无光的感觉。当然里面也有一些好的文字,王国维甚至将宝、黛最后相见那一节认为是全书中最为“壮美”的,他的“壮美”是美学术语,跟我们日常理解的有出入,王氏显然并不认同一味否定高鄂续书。但张爱玲却评说后四十回人物“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袭人这个人物也证明了这一点。张爱玲更是分析出来,因高鹗自己有这么一个下堂妾,自身的经历、体验就不由得融进去,笔调格外的不像曹雪芹那么留情面。他最后把袭人的结局处理成喜剧或滑稽剧就受自己的一段心事影响。高鹗也曾娶过一个坊间的乐户女伶作妾,无奈家里穷,高鹗也屡不中举,事业毫无指望。妾日夜操劳照顾老人及前妻留下的孩子,又兼高鹗的母亲似不满这个儿媳,小妾终弃了他家复出操旧业,高鹗为这段情事写了很多诗词,也曾去看过她几回,后来终于中举,又去看她,态度自然大不一样,提出要高鹗复娶她。此时良宵之后的高鹗突然勘破情关,一段心事终于告捷——他终于报复了弃他而去的女人,拒绝了她的请求。后来再写情诗也不是写给她的了。看他写放袭人出去、出嫁那一节,应该说写的还是漂亮的,然照袭人的性格未必会那样不堪。高鹗一味地要照前面的判词来写后面的结局,袭人的结局是一早就暗示了她要嫁优伶的,《红楼梦》里除了蒋玉菡,还有谁呢。蒋玉菡赠茜香罗大红汗巾给宝玉,宝玉就解了自己的松花格汗巾回赠,那恰是袭人的,后来宝玉又将茜香罗系在袭人的腰间。绝非闲笔,乃伏袭人后来归属。——这倒也好写,高鹗直接就将笔写到蒋那里去了,只说花自芳为袭人找的婆家就是他。袭人走的时候说,好歹留着麝月。麝月也果然一直陪着宝玉宝钗夫妇——麝月也实有其人,所以有宝玉为麝月篦头的情节,这动作也只有夫妻间才有。麝月也是袭人的翻版。袭人之过在于她的好胜,她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不走“正道”,屡次相劝,不顾自己一妾之身,想以情压,结果可想而知。有一节写袭人被接家去过年,宝玉亲去探望,回来后袭人就以柔情规劝宝玉,要宝玉改了三样,若改,就是太太要她出去,她也不出去了。宝玉保证了以后改——说说而已,那时主奴情浓,后来再劝,宝玉就不吃这一套了。正经夫人、太太的邢夫人、尤氏都对自己的男人唯有顺从,哪有执意劝谏的,从这一点来说,袭人是一个有主见、有坚持之人。但程本说她在宝玉出家之后琵琶别抱,像一个势利的下堂妾,表面被遗弃,实是负恩。以她的金婢之身下嫁戏子,古代戏子是下九流,其结局竟如此。这中间的演进必有大的关节所在,周汝昌在《亦真亦幻红楼梦》里演绎袭人乃为救贾府的义举。时值贾府败落之机,与贾府素日不对的势力为打击、羞辱,故意要买贾府的女人,买来以后又下嫁给戏子。袭人在此关节挺身而出——倒也说得通,以袭人的好胜,断不会平白无故地走出荣府。“袭人之去是后部唯一没改动过的主要情节,屹然不移,可以称为此书的一个核心,袭人的故事也是作者最独来独往的一面。”张爱玲证实袭人的重要性,既有故事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
但这样一来,袭人势必加倍复杂起来,又告密,懂倾轧,又能挺身救主?高鹗可怎么写,他写她平白无故地出了门下嫁蒋玉菡倒简单得多。其实到了后面,要交待大结局重要的多,高鹗是不是像周汝昌研究出来的,受了特旨要将《红楼梦》写成兰桂齐芳贾家复兴的颂圣,但显然像续里写的那样,荣府没抄家,贾政袭了爵,一点也没有穷下去,袭人却出门下嫁戏子去了。到了这里,袭人这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竟然没了什么戏份和作为,不像曹雪芹的本意。后来最重大的关节是写不写贾府真正的败亡,高鹗没写,所以很多人物在重大命运当口的表现也便没了机会,这也是袭人的结局交待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关键所在。
这个女子擅风情、禀月貌,乳名兼美,表字可卿,鲜艳妩媚似宝钗,袅娜风流如黛玉,在贾母等贾府高层眼里,她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死的时候,合家莫不悲号痛哭,“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在仙界,她是警幻仙姑之妹,是男人梦中的情人,是钗黛合一的完美化身——《红楼梦》里最美的女子大概要数她了。
因她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连凤姐这样精明势利的,都成了她的贴心姐妹,她的死成了《红楼梦》最离奇的公案,她的身世更是被后红学家演绎成传奇,她托梦给凤姐的话,被理解成根本不可能是她的话,认为她若非皇室族裔如何能有这样的见识,还演绎出她的香艳小说,她和贾珍的流言,被坐实成风流不堪的情色故事。
把《红楼梦》还给文学,秦可卿是不是某个皇子的郡主,在权争失败之后藏匿贾府,是不是和贾珍有不伦之恋反而和贾蓉是表面夫妻都不重要。《红楼梦》要可卿的部分仅限于第五回的出场,到第十三回的死亡。我也完全相信可卿和贾珍有染,这在判词里都是早有暗示的,她死了,要办丧事的重大关口上,婆婆尤氏犯胃气疼,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这桩丑闻被讳莫如深地写来自有它的道理。
推测畸笏叟是贾府东府贾珍那一支的,不欲《红楼梦》暴家丑隐痛,一意替贾珍回护遮掩,据后文的删修,竟将贾珍与秦氏的事一笔抹去,将尤三姐也还原成一个清白的女孩,还在细节上一一点补,使人据文难以断定扒灰之事,后四十回里,因焦大总是醉酒之后要暴丑闻,索性令他死掉,另换了一个忠勇异常的包勇,换得蹊跷。
种种迹象表明,可卿所以被曹雪芹赋予这么高的地位,让她死后托梦深明大义,恰恰是贾府的一桩罪恶,因着这个弱女子的死,成全了百年来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名声,以永久的封口令贾府面子得以保存,可卿是贾府的有功之臣,她完全有资格说出令贾府日后常保不败的劝谏。她本是贾府正牌的重孙少奶奶,是个“极妥当”的人,口碑又是众所周知的好。上面几层公婆,平辈多少妯娌,下面多少晚辈,周围多少亲戚往来,一个出身寒门的寻常女子确难能应付,正因为她既生得袅娜纤巧使人爱悦,又温柔和平懂得做人。更可能的是,她持家治家的才智不在凤姐之下,否则凤姐也不会和她莫逆。且看她死后托梦说那番话,凤姐并没有表现出吃惊,必是妯娌两个经常会有的交流。可卿会选择自尽,也说明她极知尊贵,并不是一般轻浮女子,能下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要有怎样的坚贞和果断,她深知此事的绝大干系!她完全可以将窥破乱伦的丫环,或打发出去,或令她们永远闭嘴,她选择了自己闭嘴,她是一个善良、要强,有着极强羞耻心的女人。可卿的身世,根本不值得去过度传奇,谁说寒门小户里就没有才貌双全的女子,非要是皇家的贵胄才有胸襟城府?况她原是警幻仙姑之妹,警幻能领着宝玉游一番太虚幻境,有一番警策,仙姑之妹可卿来一番进言有何突兀?与宝玉梦中儿女之事的可卿,根本就是警幻的化身,可卿即是警幻。
她死的离奇,明明是“画梁春尽落香尘”,判诗后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我们看到的通行本又是病亡,病也病的离奇,莫名其妙地一日不如一日,延医吃药竟像是毫无作用,最后还是没拖过一个月!想来看《红楼梦》的人,早接受了她是悬梁自尽,也自可演绎出这一切的进程,某后新红学家说可卿和贾珍是真爱,和贾蓉是表面夫妻,有一定的道理,这其实也是从判词里推测出的: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贾珍像唐明皇爱上自己的儿媳一样,而从判词看来,可卿竟并不是强迫的,她要是知道她死后,贾珍如何既与贾蓉有聚之诮,又与尤氏姐妹夹缠不清,还养着生得比贾蓉还风流俊俏的贾蔷,是否后悔为这个男人死?有的演绎本里,把他翻写成一个英雄人物,他“大胆地”爱上了自己的儿媳,爱得轰轰烈烈悲壮异常,真真离奇好笑。贾珍是什么货色,那是判词里早就写好的,造衅开端实在宁,宁府的当家老大是贾珍,他又没个管束的人,他爹贾敬一心想成仙,连家都不回,他越发恣意胡为起来,因他的污染,尤三姐自尽,尤二姐背负着先奸后娶的名声,被凤姐任意作贱,贾珍身上实在看不出多少好来,一个典型的纨绔膏粱之辈,贾府最终败落的因由,就有用了坏了事的忠义老千岁的棺木,别人都不敢用,独他敢,算是为自己荒淫致死儿媳的一点告慰。整个家族为他的无耻埋单。
离奇的死,增加了可卿的神秘,她是贾府第一个死亡的女子,《红楼梦》为以后的大败落,埋下第一颗炸药。因她死得早,笔墨自然少,就把她升到仙界去,成为警幻仙姑之妹,好超脱一干情鬼,她乃《红楼梦》正册中的女子,身份地位非同小可,人们往往在她身上看到“淫”,贾珍这个头号大色魔不放过她,贾宝玉性成熟时的梦中对象也是她,听闻她的死,宝玉直喷出一口血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宝玉再也没为哪个女子的死,有这样的“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可见可卿在他心中的份量,这个风情的女子,既是宝玉梦中的启蒙者,也必是宝玉心中关于女人的想象,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推而深之,他的人生中,是否就有一位可卿这样的导引者,其实是不需明言的,宝玉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少年男子,内心深处对男子成人的渴望,大多是寄托在一个成熟的姐姐身上的,可卿袅娜风流、温柔和平的样貌性情,符合了宝玉内心深处的渴念。
这个美而淫的女子,她的擅风情、秉月貌,成了“败家的根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她是情祸的典范,是情欲的极端,曹雪芹让她来总领这部写情的巨著,让她说出: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红楼梦》女子命运的总括,自是顺理成章、大有深意。至于那番深明大义的话,其实有家族之败的悔恨,也裹着对这个妖娆多情的女人既痛又爱的复杂情愫。后来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无关痛痒的演绎,究其根底,还是因她美且淫,作家有了用武之地。其实家族之祸关她什么事?这是男人的无意识了,像宗教一样,只要是美丽的女人,必然是祸害男人家国的罪魁,这一点,连伟大的曹雪芹也不能例外,幸他有一支巨椽,硬是将不堪的痛悔往事,写成了不朽的艺术。可卿有如海伦一样的美艳,至今被后来的人们想象与传奇。
这个女子,论人才品貌,是第一流,可与可卿、黛玉、香菱、晴雯相提并论,她从六十五回出场,到六十六回耻情归地府,其韶华短暂、悲情壮烈,令人痛惜震撼。联系她的姐姐苦尤娘,从赚入大观园起,一步步被凤姐弄小巧借剑杀人,也死得不明不白,真真一对可怜可叹的姐妹花。
“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跟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看来男人即刻想到要对她动手动脚,只因她标致,打扮得出色,有风情体态。古代家里没有男丁,受人欺侮的情形大概就是尤氏姐妹那样,“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且看尤三姐是怎么破着没脸的,她自斟自饮,揪过贾琏来就灌,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没想到三姐这等拉的下脸来。她“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的一般,灯光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真把那珍琏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
三姐以自己更出格的“没脸”禁住了珍琏,真能禁住吗?早有人探轶出来,尤三姐最终还是被贾珍亵玩了的,以常理论,三姐“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贾珍凭什么做这样的供给,三姐又为什么破罐子破摔至此,后来又为什么能决绝地仰剑自刎,她的命运在《红楼梦》里,出场即高潮,最具戏剧性。
她出生在一个“娘儿们微息”的家庭,没有生活来源,靠贾珍接济过活,她难能在贾珍面前真的硬气起来,即使破得没脸,一时禁住了贾珍,终究还是落入这个淫人之手,害得名节不保,现在通行的版本,她的名声是被姐姐带累坏的,其实她怎能独善其身!这个版本当然能赚得读者更多的同情,成全三姐坚贞刚烈的完美,她最终难逃东府的淫窟,才更深刻,更有悲剧意味。
尤氏姐妹是《红楼梦》里众女子中非常特别的,她们是贾府的穷亲戚,又是家里没有男丁的,就是和贾珍夫人尤氏有亲,也只是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妹妹,是她们的母亲拖油瓶带来的。她们具备了任人欺凌的所有条件,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成了贾府恣意玩弄的对象,偏她们又眼见尤氏的富贵繁华,一个不留心,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二姐既失了脚,有个淫字在先,凭她什么好处都不算了,这是贾琏的心语,她破落寡妇家的出身,心里的见识算计哪及凤姐一毫,她只有软弱地死去,人们对她,除了可怜还是可怜。三姐不一样,她身上闪着可贵的光芒,她的口齿锋利不亚于凤姐,虑事聪明也远非二姐可比,最难得的是,她有自主的爱情追求,这一点上,她和黛玉相似,只不过黛玉是贵族淑女,到死都不能说出爱,人们从她的眼泪中看到爱,从她的诗作中读到爱。三姐这样的,几乎被推到交际花的位置,能自己言明看上了谁,真真那个时代少有,就连写她的这些文字,《红楼梦》里再没有第二个女子配得上享用,性格分明得令人不敢正视。她与环境抗争,然命运不济,宝玉非有意陷她于不洁,实在柳湘莲最是个冷面冷心的男人,差不多一点的人都不入他的眼,他又精细,本来跟贾琏素不怎么相厚,忙忙的在客中定了聘礼,就疑心哪有女家反赶着男家的,宝玉一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柳湘莲便说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宝玉深为羞惭,心里有气,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坚定了柳湘莲的退婚,其实即使没有宝玉这番话,他们做成了亲事,按柳湘莲的性格脾气,也决难容下三姐的过去。凤姐听说三姐自刎,湘莲出家,说了句,这人造化,省了做那出名的王八。可知悲剧迟早要发生,曹雪芹写尤三姐,注定要写成一个悲剧,跟黛玉一样,他要向人们宣谕,在他那个时代,凡是这样耽于“情”的女子必定没有好结果。黛玉如此,三姐更如此,她选了柳湘莲,对方非但不领情,反疑她的品行——在男人的意识里,女家主动来求的,必不是淑女。她的“情”成了一厢情愿,她的退路是继续被贾珍玩弄,除了死,再没有路。
为什么说这几个人有点像呢,可卿、黛玉,尤三姐、晴雯,她们都忘记了身处的环境,都有内心的抗争,都是各种“情”的象征,可卿不用说,她钗黛合一的美艳,注定了她是情欲的化身,她和贾珍的不伦之恋,违反世道纲常最极端;晴雯是最不顾环境的,她本是一个丫环,却心比天高,风流灵巧。她的为人跟务实的袭人比起来,就像诗一样,袭人时时知道自己的角色,早早做了打算,晴雯还在那里一味托大,从不晓得低调做人,死到临头都不知是谁害了她!这几个女孩的个性都是突出的,跟宝钗、袭人、麝月、平儿等恰恰相对,而后者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里的人,三姐等活得超出了自己的时代,超出就要付出代价,只是三姐的代价尤为刚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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