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无所事事

李红

小说天下无所事事

李红

一觉醒来，欧兰发现已是中午时分。没想到睡眠一向不好的自己竟然能从昨晚的十一点一觉睡到现在，心里不免有几分恐慌，继而又有些释然。

说好了不是要给自己放假吗，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起了床，一番收拾，将肚子和衣裳全部弄妥了，不慌不忙地出了门。欧兰最大的嗜好就是逛街。连着几天加班后，最好的放松就是上街了。买不买东西都无所谓，看看红红绿绿的衣装，听听满大街飘荡的流行歌曲，就会有种满足感。

说来奇怪，欧兰从新疆南部那座紧傍沙漠的干旱的偏远县城，来到这座隔三岔五就要落些雨的玲珑水润的南方城市虽然有五年光景了，但她对这座城市一直保持着刚刚来到时的那种新鲜感。为了在这座城市扎下根，她从应聘到集建筑规划设计与施工为一体的TD公司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不屈不挠的奋斗。而欧兰也很是让自己骄傲：从蓝领一路奋斗到白领，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副总，掌管着公司的核心部门——规划设计部。

这个领域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同胞的天下，欧兰的出现，让很多人在嫉妒的同时，生出几分羡慕。

欧兰将这样或那样的目光全部压在了心底。她不想让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甚至很少回想自己为之付出的心血、努力及无数的心酸。欧兰明白，这个社会更看重结果而不是过程，既然这样，又何必被那些过程所累？

穿着彩色运动休闲鞋的欧兰，漫无目的地在一个又一个服饰店穿行。她的目光被一件粉红色底子上绣着淡淡的白色碎花的裙装吸引住了。“这件布拉吉穿到自己身上，肯定别有味道。”欧兰在心里比划着。她喜欢按照俄语里的叫法，把裙装称作“布拉吉”，多么娇柔、妩媚的感觉啊。她叫服务员取下这件布拉吉。就在她准备试穿时，手机“滴滴”地响了两下。是短信。

“晚上有空吗？请你去兰岛喝咖啡。”

对连续奋战了两个月一直没有休息过的欧兰来说，此刻的放松多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晚上的邀请来得正是时候。

“七点，兰岛，不见不散哟。”欧兰不无娇嗔地发送完短信，心里晴朗朗的。穿上布拉吉，对着试衣镜，欧兰看见镜中的自己漂漂亮亮的，就像变了一个人。付完钱后，欧兰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悠闲地穿过街心花坛，选择一片树荫坐下。

挺好，没有人认识我，也不需要对谁端着笑脸，就这样回到原来的自己。欧兰在心里自顾自地说道。树荫下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在玩耍，欧兰的心里一颤一颤的。已是直奔三十岁的人了，错过了女人成家的最好年华。一年年的打拼，什么时候是尽头？转念又一想，也许，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吧，得到一些也会失去一些。

欧兰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抬腿往兰岛走去。这个咖啡厅是她喜欢的那种，不仅因为其中有个“兰”字，和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还因为那里飘逸着的闲适、散乱的味道，像极了云南丽江的洋人一条街，慵懒得让人禁不住想放纵一回。

欧兰记不清是第几次来这儿了。她悄悄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对情侣，不，或许就是普通的男女朋友，在咖啡袅袅娜娜的香气中，轻声耳语。

无所事事的时候，欧兰就是想找这么个地方打发时光。

刚坐定，点了咖啡，欧兰的对面就有了那张熟悉的笑脸。两人莞尔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和郑亚新的默契由来已久。这个同样来自新疆、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身上，洋溢着让欧兰怦然心动的青春活力。虽然同在TD公司供职，但因隶属于设计和人事两个不同的部门，两人没有任何利益瓜葛。这让欧兰在郑亚新面前有种安全感。况且，两人所谈都是和公司没有关系的话题，这是欧兰和郑亚新从第一次见面时就用眼睛做过的沟通。一次次的尝试中，两人终于构筑起了互相信任、牢不可破的一道圆圈。走进圈内，两人就是天底下最要好的朋友，反之，走出去，回到工作状态中，即使照面，彼此也只是点个头。

不是欧兰故作矜持，而是确实有竞争对手通过各种手段，想从她这里获取公司的一些经营秘密。欧兰是那种一旦选择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放弃的人。就像当初选择TD公司，欧兰几经考察、千挑万选，而TD公司果真如此厚爱自己，从她来到的第一年起就让她一年迈上一个新台阶。那么，除了全身心地效力于TD公司外，自己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郑亚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欧兰，就像在欣赏一件工艺品。这个多情而又坚韧的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每见一次她，都有种难以自拔的感叹。“我要拥有她！”郑亚新端起咖啡，和欧兰相碰。

“今天怎么想起我了？”欧兰打破沉默。

“就是想见见你。”郑亚新的坏笑中，有着一如既往的直率。

平时，除了双休日，两人几乎很少联系。这是由双方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八小时之内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要以牺牲休息时间为代价。再者，欧兰总有这样那样的临时任务，似乎一直在不停地运转，难得闲静。

咖啡顺着嗓子落进肚子里，两人渐渐放松。

“欧兰，我已经决定离开TD公司了。”郑亚新的话让欧兰的心里一沉。她当然知道，郑亚新一年前就在做着离开公司的准备，但这么快就要走了，让欧兰的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郑亚新受雇他人，准备创办一个公司。虽然想知道郑亚新受雇于何人，但他不说，她就会信守那份默契，不问所以。

“你是否看到我眼里的泪水？那是为你流淌。”咖啡厅里飘起撩人心弦的歌声。往事一一涌入心头。刚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是郑亚新牵线搭桥，TD公司接受了她；在欧兰的发展过程中，郑亚新以自己在公司的人脉，暗中相助她躲过一次次残酷的角逐，崭露头角。是的，我们在一起从不谈工作，但郑亚新的哪一次努力我忽略过？

欧兰眼睛变得潮湿。

咖啡在舌尖游移，苦，从未有过的苦。郑亚新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欧兰的手。

两人一时没有了语言。一点点饮完杯中的咖啡，郑亚新牵起欧兰的手，向咖啡厅的尽头走去。

曲径通幽处，是一间客房。房间不大，但以家庭格调布置，反而比星级客房更让人感到温馨。郑亚新偶然间的发现，竟成了两人的私密处所。

欧兰无声地将脸颊贴在郑亚新的胸膛上，但愿这一刻的拥有即是永恒。他自然感受到了欧兰的强烈情感，双手慢慢地在她的肌肤间探寻、滑过。猛地，一种雄性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澎湃，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星期，于欧兰而言，显得过于单调、漫长。亚新的辞职，除了在欧兰心里，没有在公司激起任何涟漪。对于拥有上千人的TD公司来说，辞职每天都会上演，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还没等欧兰把某种情绪深藏起来，一件棘手的事情出现了。由她负责的规划设计部，竟然出现了A级图纸外漏现象，公司将追查泄密者。而能获得这张图纸的人，包括欧兰在内，公司上下不到五人。

董事长直接召见欧兰。

这让敏感的欧兰多少有些不快。此时召见，不可能与图纸泄密无关。如果要干这事，不要说A级图纸，就是加了密的特级图纸，对欧兰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所有的设计、审核，首先要经过她这道关口。责任在肩，欧兰信守自己的做人做事准则：决不出卖灵魂。TD公司培养了自己，那么，自己理所当然应该为它奉献所有。再说，在TD公司的这个平台上，欧兰相信自己还有很多潜力，何必非要背信弃义，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呢？这也是不断有公司重金挖她，但她始终安若泰山的原因。

欧兰几乎是带着不被信任的伤心走进董事长刘灿办公室的。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董事长刘灿平和的笑脸。

刘灿开门见山：“关于A级图纸的设计方案，你还有什么想法？”

董事长特意强调了“设计”这两个字，让欧兰的心里一热。这说明，董事长并没有怀疑自己。被人信任，被人欣赏，正是自己所追求的。这张图纸，无数次地经过自己的手，经过自己的大脑过滤，是欧兰精心养育的花朵啊。凭第六感觉，在设计告一段落时她就隐隐约约地有种不满和失落，但问题出在哪里呢？她坦率地回答道：“我个人觉得设计中还有缺憾，但我一时还理不出思路。请董事长给我一点时间。”

“这就好。A级图纸对公司的重要性你是知道的。不必有顾虑，一定要拿出最完美的设计！”

欧兰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如果不调整设计方案，赋予建筑物以灵魂和个性，所有的工作都只是对上一次的重复。

从A级图纸出手的第一天起，她就在琢磨着进一步的修改方案。目前虽然并不成熟，但在与董事长交谈时，她忽然有了新的灵感。

欧兰期待着董事长能给自己说点别的什么，但刘灿已经在忙着接电话了。该交待的，董事长已经交待完毕，欧兰只得告辞。

作为董事长和设计专家的刘灿，对欧兰的赏识发自内心。在公司的一些重大战役中，在每一个高难度的课题攻关中，都有欧兰出奇不意的破解。这让他早早就注意到了她。欧兰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当然有着他董事长的决定性一票。

虽然并不太了解欧兰，但对民营企业来说，能力是最有发言权的。TD公司能从一个不起眼的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公司发展到现在，凭的就是像欧兰这样的一批人才。

刘灿求贤若渴。在国内市场竞争激烈的现实情况下，公司想有一个更大的发展空间，就要实施战略性调整，外向带动，开拓国外市场。这既是公司启动A计划，尽快拿出A级图纸的原发动力，也是急需人才的重要原因。然而，自己倾力推出的计划，还在胎中——酝酿、设计阶段，就遇到了对手。这个对手并非多么强大、神秘，而是近在咫尺——和自己一起打江山的公司总经理王志和。

发现王志和悄悄组建、注册自己的公司伊始，刘灿既有几分伤心，也有几丝惊诧。说实话，自己对王志和不薄，每年上百万的丰厚报酬，更多的是看在情谊的份上，因为，无论是管理能力还是职业素养，王志和都离自己的期望相距甚远。刘灿甚至无数次地动摇过是否该给他换个位子了，但每当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就会有种罪孽深重的感觉。创业之初的艰辛，王志和与自己同住地下室同吃方便面的往昔，都让他坚定了一个信心：无论王志和是否还能胜任总经理这个职位，都要把这个位置留给他。做人就像做企业，是要有道德的。而本来该由总经理处理的大量工作，因为王志和的力不从心，就落在了刘灿身上。

刘灿希望能有一个人替他分担。

这个人现在出现了，就是欧兰。

他看到的欧兰设计的第一张图纸，是本市一所艺术学院的教学楼。就在专家们都在追求富丽堂皇的设计效果时，欧兰别出心裁，将“艺术”和“音乐”融会贯通，建筑物坚硬的线条演变成了一个乐谱，远远看去，教学楼宛若一支灵动的歌。他在心里惊叹道：这么完美的设计，肯定出自天才之手。

刘灿毫不迟疑地拿着这一设计方案代表公司参加招投标。结果和他想象的一样：TD公司以绝对优势中标。从此，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位设计天才的名字：欧兰。

每次看到经欧兰设计或修改过的图纸的时候，他都有种强烈的危机感：竞争对手出现了。作为一个驰骋设计领域长达二十多年的高手，刘灿的过人之处在于：向他人学习，取长补短。他向欧兰投去的目光里满是羡慕和敬佩。

但他一直拿不准，这个欧兰到底是王志和的人，还是像他所看到的，真的没有任何背景？任何一家企业用人，尤其是在决定其能否胜任更高职位的关键时刻，除了考虑这个人的职业敏感度、敬业精神，还要考量他对企业的忠诚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企业培养人才首先要为我所用。就这些来说，他对欧兰实在一无所知。那天，他单独召见欧兰，本想给她说说设计之外的事情，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在审阅A计划及A级图纸时，刘灿再一次看到了欧兰的潜力，同时，也发现了小小的不足。这批图纸是针对荷兰客商设计的，如果能渗透荷兰的文化元素，在细节上独出心裁，肯定会达到意想不到的设计效果。

建筑规划设计的核心之一即是文化创意。没有文化的产品，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苍白无力。刘灿相信，以欧兰的灵气，一定能悟出这个道理。

上周，在专门召开的A级图纸设计方案研审会上，刘灿一直沉默不语。既然不能改变王志和，就不能让他明白自己的意图，让他对这张半成品叹息吧。

可是，从那个在研审会上同样沉默寡言的欧兰的眼神里，他看出了隐匿在欧兰眼里的一种冲动，创作的冲动，也就是说，她也看到了这个设计的不足。但是，她为什么同样选择了沉默？按理，这样的会议是很能展示一个人的才华的，一些设计人员甚或有意留一些缺陷，在研审会上提出，以期引起人们的关注。为什么欧兰不？

实际上，欧兰远没有刘灿想象得那么老辣。她只是凭直觉意识到设计里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怎么改，当时她还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的事，是不能开口的。还有，她从董事长刘灿的沉默里多少读出了另一层意思。他不希望在这个研审会上看到或听到进一步的修改思路？为什么？难道他和总经理之间——欧兰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公司上下都心照不宣，知道刘灿和王志和的铁关系，而在公司里算得上人物、重权在握的，也非这两人莫属，像欧兰这样的所谓副总，也就是个部门负责人罢了。对此，欧兰心领神会，这让她愈发不解董事长的沉默。

欧兰几次抑制住了说话的欲望。整个研审会上，只有王志和滔滔不绝的夸赞声。

作为公司总经理，王志和深知自己能力平平。刘灿留用自己的原因，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从二十年前第一次开始和刘灿打交道的那一天起，他就深信不疑：刘灿是一个讲信誉的人，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人，既然自己并无特殊才干，不如配合刘灿，搞好公司。

王志和倾尽全力，辅佐刘灿。然而，当刘灿的名望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时，他的天平失衡了。他想努力摆脱刘灿给自己带来的光芒，但在痛苦的挣扎中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合作伙伴无可挑剔。是他，提升了自己的人生层次，提升了公司的发展愿景，如果没有刘灿，公司肯定不会有今天的光彩。

王志和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要改变现状，利用自己掌控的公司成熟的管理、经营模式及市场，另外组建一个公司。

王志和就这样把自己推到了刘灿的对立面。

他以妻弟的名义注册了一家名叫铁流的、性质与TD公司完全一样的建筑规划设计公司。利用在TD公司的职权、多年的关系网，公司前期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王志和沾沾自喜。

偶尔静下来，想到自己一边享受着TD公司带来的丰厚薪水，一边干着见不得人的事情，王志和不是没有过惭愧，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在利益链上，没有永久的朋友，对刘灿如此，对我王志和同样如此。

只是，铁流公司毕竟是依赖TD公司在运转。要让铁流公司摆脱目前的依附地位，必须争取到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刘灿一直在苦心经营的A扩张计划。尽管王志和还不完全了解这个计划，但关于A级图纸的价值，他是明白的。这是一套有针对性的、完整的战略方案。如果能在第一时间里拿到A级图纸，铁流公司就会走上一条发展捷径：以成熟的项目规划设计赢得竞争的主动权。

表面上看他对A计划漠不关心，但欧兰所有的工艺设计流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谁让他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呢。

然而，那天的研审会让他心虚。刘灿的沉默，是不是他预感到了什么？王志和继而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铁流公司的所有运作都是由妻弟和手下出面打理的，他这个幕后策划者只在一些关键环节里出过手。可是，如果刘灿没有察觉，他为何一反常态，不在研审会上提出进一步的修改方案？如果自己拿到的不是最终设计结果，那么，手中的图纸只是一张废纸。

那天，他一遍遍地夸赞设计方案，原本想诱使刘灿露出些真实想法，没有想到，这个老狐狸坚决不表态。而欧兰的沉默里，显然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尽管如此，他也只能盯着欧兰，成败在此一举。

研审会散了之后，他多次主动接近欧兰，并以总经理的身份，向她了解A级图纸的设计进展情况。每次，欧兰都轻轻地挡了回去。

“我和设计组已经尽了全力了。”昨天，他再次向欧兰询问图纸之事，欧兰的回答依然不容置疑。

这话，王志和相信。欧兰从没有对自己撒过谎，而且，以她一贯的作风，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研审会上就会提出来。整个公司里，能够对设计方案说出个一二的，不是刘灿，就是欧兰了。他无法直接去问刘灿。按照公司多年形成的惯列，经他审定的设计方案一旦呈递到董事长那里，董事长不发话，自己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想到此，他如坐针毡。他要引蛇出洞。

刘灿冷眼观看着一切。他知道，王志和的等待是有限度的，只有拿到最后那张起决定作用的图纸，王志和才能进行一系列的运作，包括从后台站到前台，而他，既可以玩得起也等得起，大不了让公司维持原状。在国内目前竞争态势明朗的前提下，TD公司即使不能坐头把交椅，坐第二、第三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王志和的公司如果等不到一个好的发展机遇，很可能在半年时间内就会被挤垮吞掉。

这样的事，刘灿见多了。商场如战场啊。他不由自主地替王志和捏着一把汗。

只是，一切就像在那天的研审会上一样，不到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开口。刘灿就像一个猎手，蛰伏在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王志和决定把欧兰推到前面。TD公司每星期至少要召开两次研审会，除研究规划设计等部门新递交的方案外，还要集中解决前次研审会中遗留下来的工作难题。A级图纸的设计方案，即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和王志和一样静待这次研审会的，还有刘灿。

其实，刘灿如果想刻意阻挡王志和，易如反掌。他可以让欧兰直接将修改过的图纸送到自己那里，无需向任何人汇报。以前，在时间紧张的情况下，他这样破过例。他也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欧兰由自己组织人马亲自修改图纸，这样，王志和同样无法插手，一切完全由自己掌控。但刘灿似乎不急于击败对手，他要看着王志和在费尽心机的折腾中，认识自己的能力、价值。再说，即使真的把这次机会让给了王志和，对TD公司来说，并不会有太大损失，相反，王志和必须从幕后走出来，直至离开TD公司，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想到此，刘灿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意的不是王志和，而是欧兰。那天的研审会上，从欧兰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她的迟疑。这表明，欧兰对他、对王志和是有想法的，只是，彼此都没有点破。

刘灿有意考验欧兰。

如果欧兰只是就业务论业务，按照常规，在研审会上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只能说明欧兰是一个缺少历练的纯粹的书呆子。这样的人，即使真的在业务上是一把好手，也不会有大的前途。

对欧兰来说，这是她能否超越自己的一道屏障。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欧兰从刘灿欲言又止的神情里，早已读出几分。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是倾向于刘灿的，不仅仅因为他是董事长，在公司中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更重要的是，自己效力于TD，该为它做些什么，是明摆着的。况且，刘灿既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更是一个能力超群的建筑规划设计师，与这样的人共事，是自己的幸运。可从感情上来说，作为总经理的王志和，对自己不薄，自己的每一次创意都得到了他的充分肯定，从来到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不断地激励自己，帮助自己扫清前进道路上的枝枝蔓蔓。没有王志和，就不会有她欧兰的今天。

可是，我不会看错，刘灿和王志和之间出现了裂隙，无法弥补的裂隙。而且，问题肯定出在王志和身上。为什么会是这样？！

欧兰心里长叹一声。

经过半个月的沉淀、思考、修改，推倒重来，欧兰确信，手中的这份设计完美无缺，参加竞标，必胜无疑，就像一只烈鹰，她在等待中渴望搏击长空。

研审会如期召开，一一审定各部门报送的项目方案、设计图。会议和往常没有不同，只是，所有常规项目的审核结束后，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没有散会的意思。

现在，必须给A级图纸一个答案了。作为规划设计部的主管，作为A项目的负责人，欧兰无法再沉默下去。

欧兰用余光看到，刘灿和王志和都在注视着自己。

她打开了图纸。

欧兰不紧不慢地说：“我已经组织规划设计部用了半个月时间，重新研究设计方案。以我们现有的设计能力，这套方案并不存在明显的不足。只是，通过其他渠道我了解到，国内现已转战荷兰的其他企业，在同一项目的设计上和我们极为相似。如果不能出奇不意，在规划设计上打响第一炮，我们很有可能无法入围。提请公司领导，进一步组织力量进行攻关。”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志和飞快地过滤了一下欧兰的话。也就是说，仅凭TD公司的实力，是无法完成A图纸的设计，这张图纸是张废纸。

“妈的！”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骂出一句粗话。

刘灿心里一片释然。在开会前的几分钟，欧兰将最新修改方案提交给了他。虽然没有来得及细看，但粗粗掠过几眼后，他就在心里完全认同了这份设计方案：细节的处理，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完美。而欧兰今天的态度已经明确地表明，她不仅看出了公司人际关系的症结所在，还把公司利益摆在首位。他已悄悄安排人启动A计划。

该他表态了。刘灿合上图纸，不容置疑地说：“我同意欧兰的观点。由欧兰继续负责，尽快拿出修改方案。需要外援，直接向我提议，公司全力配合。”末了，刘灿环视了一下会场：“如果没有异议，散会。”

王志和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凭着他对欧兰的了解，这个人还不至于在这么严肃的会议上，说出违心的话。可是，什么叫“无法入围”？暂停A计划？

他拨通了欧兰的电话：“晚上不要安排别的事情。第三项目部邀请我们参加一个活动。”

欧兰爽快地答应了。实际上，这半个月来她几乎一直在研究、修改设计方案。为了不让王志和起疑心，很多工作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完成的。她曾经想到过请董事长给自己安排一个出差的机会，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王志和不是吃素的，他很快会意识到自己去干什么了，既然这样，不如不动声色。

散会后，欧兰紧绷的神经陡地松懈下来。董事长对自己是认可的，A级图纸终于过关了。今晚的邀请，即便是鸿门宴，也值得一赴啊。

多年的摔打，让欧兰学会了波澜不惊，来者不拒。

第三项目部是公司最大的一个集规划设计与施工为一体的单位。欧兰和项目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由第三项目部承建的市里的一个重点工程，目前进展如何？这一阵子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A级图纸的修改上，无暇他顾，欧兰早就想到第三项目部走一走了。

所谓活动，不过是一个宴请，以前，王志和经常带自己参加类似的活动，欧兰说不上喜欢，但也没有特别的反感，她把它当做工作的延伸。

酒到一半，王志和完全放开了。他冲着欧兰嘟囔道：“今天你表现得很不好。这么简单的设计，凭你的能耐，能拿不下来吗？”欧兰笑而不答。王志和不依不饶：“如果真的需要外援，第三项目部和北京的那家规划设计院合作多年了，我可以牵线搭桥。”

欧兰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她打岔说：“王总，我们是来喝酒的，别老是工作工作的，累死人了。”这话让王志和听上去很不是滋味，他有心点拨一下欧兰，但醉意朦胧中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倒是第三项目部的同志轮番给他敬起酒来，让他不得不暂时把欧兰撇在了一旁。

欧兰被房间里的烟味呛得睁不开眼睛，趁没人注意自己，索性出去透口气。

欧兰来到走廊里。她掏出手机，想给郑亚新发个短信，似乎又有些不妥，就把手机收了起来。这段时间虽然忙得晕头转向，但欧兰还是少不了和郑亚新相聚。人是情感动物，在快节奏的工作压力下，学会让自己放松，是必须的。在这个城市里，郑亚新是唯一能够让自己身心得到释放的人。

其实，她并不赞成郑亚新辞职。在公司里，尽管郑亚新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但谁又不是呢？把份内的事做好，得到一份薪金，在目前就业压力增大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项好的选择。再说，公司效益稳定，薪水高于同行，很多人想来还来不了呢。

欧兰替亚新存着几分惋惜。

就在欧兰沉思的当儿，王志和已经派人来找欧兰了。她不得不返回包厢。

王志和酒量惊人，尽管已经喝了不少了，却依然留着一分清醒。他再次向欧兰举起酒杯：“如果我创建了一个公司，你愿意跟我一起干吗？”

欧兰心里一惊。莫非——欧兰脸上没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她依然是淡淡地一笑：“总经理已经很关照我了，欧兰谢谢了。”“这个小妮子，学会和人打哈哈了。”王志和多少有些不快。

说实话，对欧兰，他关照有余，是欧兰的才华征服了他。自己在业务上一塌糊涂，刘灿不过是在表面上维持着一种和谐罢了。这种局面能持续多久，王志和不知道，他只想尽快摆脱现状，组建自己的公司。无论任何时候，一个人的独立、自立都是第一位的。他需要欧兰这样聪明能干的助手。

在TD公司，职级不同，待遇千差万别。把欧兰扶上去，让她感恩于自己，最终受制于自己，是王志和的最初想法。渐渐地，她发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与这个浮躁的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这就是：坚守做人底线，忠诚于企业。欧兰会掉转方向，跟着自己干吗？她究竟倾向于自己，还是刘灿？王志和认真地观察了很久，却没有答案。因为，他看到的欧兰是一个除了工作外，不问任何事情的很懂得清静的人。即使到了副总这个位置上，她的一大嗜好依然是埋头书卷做学问，不像有的副总，一心惦念着上升的通道。

颇有心计的王志和终于发现，欧兰也有着脆弱的一面，她一直难以摆脱与郑亚新的儿女情长。铁流公司草创之初，他就在打郑亚新的主意。现在，郑亚新虽然就在自己的旗下，但面对王志和多次有意无意的试探，他坦然表示，欧兰与他从不提及工作及公司的任何事情，两个人就像青菜萝卜，在很多方面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郑亚新甚至直言不讳地提醒王志和：你用的只能是我。

这是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暗示。可惜，无论在业务还是管理方面，郑亚新都无过人之处，是那种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的角色。王志和想，有些事情要用时间去回答，急也无用。他一边安慰郑亚新，一边将铁流公司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交给郑亚新打理。让郑亚新找到归属感，才能让他用心用情于此。

王志和要在关键时刻，亮出郑亚新这张王牌。

A计划得到荷兰方面的一致认可。刘灿为这个计划呕心沥血。多年在商海里摸爬滚打，刘灿深谙此道：人的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如果能把人的工作做通了，即使设计、施工中有点问题，也算不得什么。刘灿动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最终促成荷兰方面与公司正式签署了合作协议。

王志和得知这一消息时，气急败坏，虽然不敢肯定欧兰是否参与其中，但自己肯定是被刘灿耍了。斗争终于公开化。

刘灿并没有放松。以王志和的性格，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而王志和清楚，刘灿没有拿到铁的证据之前，是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两人的关系陷入僵持状态。

王志和加快了把本属于TD公司的业务拉到铁流公司的步伐。虽然仍停留在小打小闹阶段，但在王志和的精心筹划、周旋下，铁流公司渐渐有了一批稳定的客户。王志和却高兴不起来。铁流公司是一个不知何时才能长大的孩子，寄人篱下之感时时困扰着王志和。

上次的试探，欧兰已经表明志不在此，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王志和已摸清了欧兰家中的基本情况。欧兰的父亲去世多年，母亲体弱多病，每年用于治病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欧兰上有两个哥哥，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老太太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女儿欧兰。

不信欧兰不喜欢金钱。

周末，王志和向欧兰发出邀约：东北的客户下午六点到达。这个客户欧兰是熟悉的，彼此之间早就有业务往来。欧兰欣然赴约。

在本市的五星级酒店里，欧兰果然见到了老朋友——东北建筑规划设计集团总裁胡远东。让欧兰纳闷的是，以前，只要胡远东驾到，董事长必定亲自出面接待，但这次怎么只有总经理王志和？

频繁的举杯中，王志和和胡远东说话变得随意起来。胡远东毫不介意地谈到了和铁流公司的业务往来。欧兰印证了先前的猜测：王志和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有胡远东支持，王志和更加有恃无恐。

见火候已到，王志和直奔主题：“欧兰，和我一起干吧，TD公司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王志和许诺，只要欧兰肯来，公司将以干股的形式，欢迎欧兰加入。

欧兰心里有了几分鄙夷，你把我欧兰看成什么人了？我岂会为了钱出卖良知、道义？姑且不说铁流公司根本不是TD公司的对手，就个人素质而言，你王志和与刘灿也远非一个重量级。都说一个人可以激活一个企业，他刘灿可以做到，但你王志和是没有这个力量的。

见欧兰始终笑而不答，王志和酸辣辣地说：“我让你见一个人。”王志和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几分钟后，包厢的门再度开启。欧兰眼前一亮：一身休闲装、满面春风的郑亚新出现在欧兰眼前。

看到欧兰，郑亚新微微一震。

两人一直恪守诺言，互相不问工作之事，所以，至今，郑亚新没有告诉欧兰自己效力于何人。

王志和给自己加了双重保险：东北最大建筑公司的强有力后盾和郑亚新。这两者意味着什么，自不用多说。

欧兰从最初的无动于衷变为愤怒，对王志和的好感变成了厌恶。从新疆那个偏远、闭塞的小县城义无反顾地闯荡南方，欧兰身上自有一种叛逆性格。她不喜欢也不习惯被人安排，尤其是要挟，况且，铁流公司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可以施展才华的有实力、品牌的公司。

欧兰承认，自己变了，是TD公司让自己变了，变得懂得追求金钱以外的东西，比如做人的价值，比如为某种信仰而活。对，是信仰。有信仰的人和没有信仰的人，是不可能同舟共济的。

欧兰站了起来，依然是那么从容，那么淡然。她举起酒杯，对着胡远东和王志和——一个是自己曾经敬佩的合作者，一个是不余遗力提携自己的上级，不带任何表情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没等王志和表态，欧兰拎起随身携带的白色坤包，转身欲走。

郑亚新满脸尴尬，倒是王志和比较冷静，他端起酒杯，打着哈哈：“亚新，帮我送送欧总。都是一家人，欧兰，有想法直管说，说！”

王志和的态度，让欧兰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很快恢复了理智：不能让亚新为难。她放下坤包，重又坐下，对胡远东和王志和笑道：“两位老总，亚新一直受你们关照，不能让他站着说话吧？”胡远东立即招手：“亚新，快入坐，你已经来晚了。”

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在丁丁当当的酒杯声中，欧兰觉得自己醉了。亚新就在身边，怕什么呢？她觉得整个人飘了起来，晕晕乎乎的，无所事事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昨晚的交锋，让王志和怒火冲天。一个小妮子也敢对自己耍威风！既然你诚心诚意想留在TD公司，那么好吧，我让你主动选择退出。

一个星期后，在公司内部网站上，现代版的《茶花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故事的主角，当然是欧兰和亚新。极尽能事的喧染，离奇的杜撰，让公司的好事者津津乐道。

欧兰气愤不已。

不用想，肯定是王志和的“杰作”。欧兰的第一反应是当面质问王志和，可王志和会承认吗？对这样的人，这样下三滥的伎俩，又何必在意！欧兰说服了自己。

那天的饭局结束后，她拥着郑亚新长久地语塞。亚新啊亚新，你怎么能选择这样一个人开始你的创业？郑亚新却不这样认为。哪怕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预谋，他也只能这样选择。TD公司人才济济，当鸡头还是凤尾，他早已深思熟虑，只是没有料到，会牵涉到欧兰。

很快，内部网站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是刘灿命人清理了网站。

刘灿不用多想就知道，此事出自王志和之手。王志和一定是在邀请欧兰加盟失败后进行的报复。这个出于农门、为人一向忠厚的兄长，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刘灿的胸口堵得慌。在攻击欧兰的同时，王志和没有忘记给TD公司一击。他擅自修改了公司承揽的本市重点工程——河海大学的设计图纸，险些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尽管刘灿并没有向王志和挑明什么，但王志和自知理亏，以父亲病重为由，向公司告假。

志和啊志和，你本该志在和气、和谐，却在自己设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刘灿从惋惜变成了痛惜。

王志和苦心经营的铁流公司，没有扛住波及世界的金融危机，摇摇欲坠。说实话，此时的王志和心里不是没有过后悔。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要和刘灿做对，就干到底吧。他在寻机重新洗牌。

虽然近段时间时常感到疲惫不堪，王志和却没有在意。兴许，这段时间太累了。他安慰自己。手头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两个月的假期就到了。在返回公司的路上，王志和突然感到浑身不适，继而呕吐不止。手忙脚乱的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脑溢血让王志和深度昏迷。等到王志和的家人赶到时，浑身插满管子的王志和已经瞳孔散大。医生说，即使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放弃吧。

从被送进医院到走向另一个世界，留给王志和的只有三天时间。

欧兰听到这个消息时，嘴巴张得大大的，惊诧万分。没有想到，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她一时缓不过神来。对于这个帮助过自己又伤害过自己的人，她有着深深的怜悯。如果王志和能够让自己平和一些，淡然一些，坦荡一些，会是现在这个结局吗？

欧兰无法平静。郑亚新告诉她，他已选择了回新疆老家，本周动身，永远永远地离开这里。

欧兰无法与之同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亚新，一路保重！欧兰给郑亚新发送完短信，泪流满面。

公司安排欧兰去国内一所大学深造，专攻建筑规划设计。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暂时放下工作，欧兰什么都不愿多想，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就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得意的设计，累极了困极了，需要放松，需要一次缓冲。欧兰漫无目的地向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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